童梦里的自行车

儿时，人人都做过梦，美好的吓人的，高兴的悲伤的，丰富着幼稚的思想。而在我童年的梦里，小小的自行车，曾长久地占据过一段时间的位置。

生在山大沟深的乡里，从没见过长长的火车，不知道究竟怎么行驶，很难跟飞翔扯上边儿。头顶盘旋的老鹰，群飞吵闹的麻雀，瞬间掠过的鸽子，倒是见过不少，在场沿待上一阵，就能随处遇到，但这没有人的参与，不能载着人飞行，是两码子事儿，不能扯在一起。我当时认为的飞翔，是人骑着自行车，在平坦的路上，急速前行，飞起来一般，神奇极了。

我家门前有条沙路，七八尺宽，自西向东，曲曲折折地盘旋，西可通到山后广河县克拿村，东抵不远的康乐县、临洮县，是古丝绸之路必经之地。门前的那段砂石路，西高东低，成斜斜的下坡，常见人们骑着自行车，身子一动不动，轻松地向前飞奔。人们直着身子，坐着目视前方，飞一般掠过，好不威风。年轻气盛、骑术高的还大胆撒开车把，两手抱在胸前，直直坐立，很是神气。也有两腿伸直搁在前把上的，平地上坐着一般，静静向前疾驰，耍杂技一样。

那时我还年纪小，四五岁的样子。大人们外出劳动时，我独自坐在门前的土坎上，或场边的碌碡上，看路过的一个个行人，匆匆忙忙来去，不知道究竟在干啥。看得最多的，是偶尔出现的骑自行车的人，两手握着车把，屁股搁在座垫上，飞一般前行。令人十分不解的，是车如何驮着人们，载着全身重量，不偏不倚地往前飞驶，却不歪向两边，突然倒在地上呢？这些深奥的道理，长久留在我脑海里，一直没有退去。有时在脑海里反复出现，白天或者黑夜，思考了再思考，终究还是找不到答案。

当时农民家里穷，大多买不起自行车。人们外出办事儿，不管路有多远，是山坡还是平路，常要步行的。记得我上小学时，有次回家给父亲说，自行车走得很快，飞起来一般，非常神奇，我在路上亲眼看到了，咱们也买一辆吧。父亲听到后白了我一眼，说现在是困难时期，家里连饭都吃不上，日子过不下去，哪来的钱买自行车啊。你这淘气的娃娃，就知道胡乱瞎说，不知道家里的难处，更不解大人的苦衷。父亲这样一说，我自觉失了口，讨了个没趣，赶紧闭了口，不再说什么。

有时走在上学的路上，远远看到骑自行车的人，不由得停住脚步，静静去看，车子怎么走动，为何没有翻倒？骑自行车的人，昂首挺胸，不管不顾，往前使劲儿骑着，一会儿就没了踪影，我还是看不出什么秘密。等我回过头来，同行的伙伴一个个走远了，丢下我到前面去了。我赶紧跑了一阵，才算跟上了大家，一同来到学校。

儿时的梦里，多是从空中往下跳，从土坎掉下来，或跌入万丈悬崖。等突然惊醒时，身上出了不少汗，发现自己哪里也没有去，还在家里的土炕上，好好地睡觉呢。也有不少是学骑自行车的梦，右脚伸进三角形铁框里，一颠一晃地朝前挪。大多走不上三五步的距离，就狠狠地摔倒了。醒来后摸摸自己的腿脚，看看哪里疼不疼，有没有留下伤口，被子是否被血染红了。

当时人们手头没钱，存几十元上百元的，就算是富裕户了。父亲平反后得了少少的慰问金，大半买来了建房的木头，只是拿出少许部分，也就是几十元钱，买来了一辆自行车。这自行车八九成新，铝制标牌上刻有“鹿”字的图案，不知道是啥牌子，早已忘了。我放学回来发现院子的墙角，立着新新的一辆自行车，就特别高兴。我急忙放下书包，跑到自行车跟前，这边瞧瞧，那里看看，用手来回地摸一摸，觉得十分好奇。

时隔不久，父亲端来了一盆井水，拿着一块抹布，沾湿了不停地擦着钢圈、大架、车把、铃铛、后座、辐条。擦了一番之后，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自行车显得格外漂亮，像新出厂的一样。有了自行车，父亲去集镇上赶集，或到遥远的县城，就骑上车子去了。

父亲不出门时，自行车放在门道里。有时我凑到跟前，仔细看着，心想什么时候也能骑上去，像大人一样飞跑，那该多么风光。刚开始的时候，父亲还装上锁，不让别人去骑，怕车轮夹了小孩的腿脚，或不慎翻倒时摔坏。遇上忙事儿时，父亲忘了上锁，我就偷偷推过来，在院里学着转圈。我把右脚伸到三角形铁架的对面，踩住脚踏，时停时走地转着。直到累得满头大汗，再也走不动时，才把车子推回原地，扫净车胎压下的印子，使地面恢复到原来的模样，看不出一点儿痕迹。

到了年龄稍长，身子跟自行车一般高时，父亲才允许我去骑了，活动的范围只限在院子里，不许推出门去。刚开始的时候，我两脚踩住脚踏，身体离开地面，父亲紧紧抓着，在后面推着前行。学了十多分钟，我骑着累了，父亲推着累了，就停下来休息。这样反复训练了多次，父亲才放心地撒开手，我基本上能掌握住平衡，骑着走三五步远了。

我家的院子本来就小，加上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占去了不少地面，车子走不了多远，就被突然挡住了。此时要把好方向，该转弯时立马转弯，要不就撞在了东西或墙上，或狠狠地摔倒在地上。要是走长一点儿的距离，就得从最里面骑上去，小心地穿过院子，拐向窄窄的门道，朝敞开的门外骑去。我这样骑了几次，好是好点儿，不容易翻倒，走的路程也远，但也吃了不少亏，不是碰翻了背篓，就是磕着了门框，手背不慎被擦伤了，流出了鲜血。

直到后来，父亲开始放话，说到外面公路上去骑，那里较为宽敞平坦，比家里要强多了。要注意的一点儿，是千万不能碰撞行人，及时躲过驶来的车辆，多长个心眼。我听后记在了心上，推着自行车出门了。

那时公路上铺着许多沙子，行驶的车辆左摇右摆，坐着很不舒服。只有路的中间或旁边位置，是行人和车辆多次踩压形成的，平平展展，光光鲜鲜，是学自行车的好地方。

路上没有人，也没有车辆时，我把自行车推到斜坡顶端，转过来学骑。跟以往一样，我牢牢抓住车把，从梁下伸进右脚，踩住脚踏，蹬着左脚慢慢前行。等到车子平衡时，赶紧抬脚踩住左边脚踏，身子离开地面，沿着平缓的下坡，自动地行走。行走的时间越长，受惯性作用速度也越快，飞起来似的。此时一定要捏住刹车把，控制好行走速度，不能骑得太快，以防栽个跟头，或出现什么意外。

站在自行车跟前，我的胸部跟横梁平齐了。要是跨过横梁骑上去，稳稳骑在车座上，跟大人一样自由自在骑行，初学者往往是做不到的。只有长期训练，掌握一定的技巧，功夫练到家了，才能做到。

在沙路上学车，路面宽阔，又是下坡路，骑上去轱辘自己转动，快速行走，似乎是很轻松的。但到了平缓的地方，情况就不一样了，既得掌握车子的平衡，又要踏着慢慢行走，考验骑车的综合协调能力，没有一定的水平是不行的。要练好真正的骑车本领，得去坎坷不平的道路，在摇摇摆摆的骑行中，努力踩转脚踏，保持车子平衡，栽几个跟头，吃一些苦头，才能学会。

有一次我骑着自行车，从上坡往下行走，忽然看见灰色的一辆吉普车，正向我的方向开来。当时自行车速度很快，也向对面的吉普车方向冲去。我慌忙捏住刹把，想早点儿停下来，给开来的汽车让道。但车子刹把不灵，我力量又小，一下捏不回来，自行车还像从前一样，匆匆飞奔。我越来越怕，心“突突”跳着，眼前一片模糊，似乎天地旋转起来。在情急之下，只得拧转车把方向，朝路边的方向拐去。刹那之间，我的眼前一黑，车子带人栽进边沟的土坎上，什么就不知道了。

等我清醒过来时，发觉右腿生疼生疼的，自行车倒在了身边，后轮还没停下来，慢慢转着。我看看四周，见不到任何人影，那辆吉普车也早走远了，似乎不存在一样。我顾不上腿脚的疼痛，努力站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扶起自行车，看看轱辘还转不转，能不能行走。我试着推了一下，发现自行车像以往一样，还能继续行走，心里挺高兴的。

稍稍过了一阵，右腿开始钻心地疼痛。我撩起裤脚一看，发现小腿的皮肤擦伤了，露出铜钱大小的肌肉，颜色红红的，流血沾湿了裤子。我赶紧掏出兜里的火柴，撕下袖口的棉絮，点燃后把剩下的黑灰轻轻压在伤口上，流血慢慢止了，也不太疼了。

学了半个多月，我基本上稳稳当当地骑自行车了，不再翻倒在地上，也不会轻易掉下来，可走五六十米，甚至一百多米。不同的一点，是还不能够像大人一样，坐在座子上骑行。家里有了急事儿，尤其是突然来了客人，做饭时发现少了油盐酱醋，让我赶快骑上自行车，到不远的集镇买来。我脖子上挎上挎包，推着自行车出了门，一下子就骑上了。自行车载着我由慢到快，越来越远，转眼的工夫就到镇上了。

后来发现麦场大大的，十分平整，就推来自行车，学着大人的样子去骑。麦场的地面是土质，不像布满石头的沙路，就是不小心摔倒了，车子也不会坏，人也不会伤着什么。我两手握紧车把，左脚踩着脚踏，右脚快速后蹬几步，然后用劲甩到身后，画个扇面踩住脚踏，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前行了。走了八九米，在拐弯儿的地方不小心摔倒了。我站起来看看，自行车还好好的，我也没有摔伤，心里格外高兴，这次必定像大人一样，翻过横梁骑行了一段路程。我爬起来之后，吸取以前的经验教训，多次练习，就能自如地骑了。

到了读初中时，我征得父母同意，骑着自行车去学校。离家不远的临洮县，每年五一举办物资交流会，去的人很多，挺吸引人的。在父母同意下，我跟邻居的伙伴一道，骑上自行车看热闹，听花儿，在书店里看书。去临洮的路程也就五六十里，多是下坡路，路面平平整整的，非常好走。过了不长时间，就到达目的地了。

多年的时光流逝了，迷恋自行车的情景，梦中出现的飞翔，现在看来多么幼稚可笑，不值得一提。但在充满幻想、天真无邪的童年时代，这要车学车的心愿，曾长久激励过我，使我尝到了失败的苦楚，也获得成功的喜悦。此后，漫长的人生之路上，这不服输的品格、执着的意念，成为我不懈前行的精神力量。

[作者简介] 钟翔，原名马忠祥，东乡族，甘肃康乐县人。中国作协会员。散文集《乡村里的路》荣获第十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作品散见《诗刊》《民族文学》《星星》《山花》《飞天》《鸭绿江》《草原》《四川文学》《朔方》《边疆文学》等刊物，著有《心旅》《乡村里的路》《暗处的光点》《阳光照亮的黄土地》（编著）等，荣获《民族文学》《小说选刊》《中国作家》等刊物征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