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风录》摭议
2014-04-29曲彦斌
曲彦斌
由于历史上的种种缘故,一些饱含先贤智慧和心血的重要学术典籍往往遭受被湮没乃至失传的命运。说起来,《土风录》是幸运的。其付梓问世久无反响,就连当时的学术大家钱大昕所作之序亦不见于其文集《潜研堂集》中,因而颇显珍稀。时过200余年之后,由于被日本汉学家长泽规矩也慧眼识珠,以家藏本影印辑入《明清俗语辞书集成》而获重新传布,并立即引起关注,特别是立即进入了刚刚处于草创时期的民俗语言学家们的视野。
《土风录》十八卷,清人顾张思著,今所见为清嘉庆三年(1798年)巾箱本,《贩书偶记》著录,嘉庆三年,日本汲古书院《明清俗语辞书集成》据以影印。卷首有乾隆六十年(1795年)“竹汀居士”钱大昕序,嘉庆三年“盘陀老人”朱珪序。是书刊行以来,今已稀见。
书名之“土风”,语出《左传·成公九年》“乐操土风,不忘旧也”。本谓乡谣俗曲,后则用以泛指地方风俗习惯。
从朱珪序得知,著者字雪亭,江苏太仓州人。于苏州教授之暇,作此书。因求朱珪增削诗文,朱氏始知有此书,故于嘉庆三年著者诣安徽官衙访珪之际,经珪劝勉而付梓。长泽规矩也之《解题》认为,“按图书分类法,本书与《俗语解》,或当归于子部杂家类、杂考或小说家类、杂事类之属。但就其解释俗语言,亦诚为可珍视之作……‘土风一语,其民谣之意,见于《左传·成公九年》;至左思《魏都赋》、陆机《无趋行》,始转为风俗之意。本书则取为集录地方言语之意。犹记此本似战后获之琳琅阁。此后于他处未尝见之,故若干缺字未能补苴”。
钱大昕序谓:“其铺叙节物,则《阳羡风土》《荆楚岁时》之遗也;其诠释器服,则《匡谬正俗》《事物纪原》之例也;其考证方语,则《方言》《释名》《释常谈》之亚也。征引必检原文,而道听途说勿取也;折衷必谐六书,而乡壁虚造弗尚也”,“余向有《恒言录》其体例略相侣,而雪亭之杷罗多有出余录之外者”,故“叙而行之窃喜,同声之相应”,云云。这些评语出自一代学问大家笔下,可谓评价甚高。
《土風录》总共辑释俗语等以民俗语汇为主的条目1000多条,不分门类,条目根据内容大致以类相从,类各为卷。卷一为岁时节令,卷二为丧葬、婚娶、娱乐游戏,卷三为服饰、器物,卷四为居住、交通、食品,卷五为日用杂物,卷六至卷一一多为双音节及三音节习见俗语,卷一二、卷一三为四音节以上习见俗语,卷一四至卷一七为名物称谓,卷一八为民间信仰神祗。习俗多涉典章制度、风物掌故。体例似《通俗编》《恒言录》而稍善,考释亦时可补两书所不备,亦自有许多详审精彩之处,颇见考据功力。例如:很早即见诸典籍的“行李”这个词,历史颇为悠久。远在春秋战国时代即已出现,本义是指使者,而后逐渐用指行旅、行程、行踪等。如宋姚宽《西溪丛语》卷上所载:
唐李济翁《资暇录》云:“古‘使字作‘拳。《左氏春秋传》言‘行李乃是‘行使,后人误为‘李字。”《春秋·僖公三十年》,《左氏传》云:“若舍郑以为东道主,行李之往来,共其困乏。”杜预曰:“李,使人也。”又《襄公八年》,《左氏传》云:“亦不使一介行李告于寡君。”杜预曰:“行李,行人也。”又《昭公十三年》,《左氏传》曰:“诸侯靖兵,好以为事,行理之命,无月不至。”杜预曰:“行理,使人通聘问者。”或言“理”,或言“李”,皆谓行使也。但文其言谓之“行李”,亦作“理”耳,以此知其非改古文为“拳”也。古文字多矣,李济翁不言字出何书,未可遽尔泛举而改作也。刘孝威《结客少年场行》云:“少年李六郡,遨游遍五都。”李作“使”音。
迨至明清,开始出现了现代汉语所说的出行携带的物品这个语义。《土风录·行李》条,一如《西溪丛语》,用了很大篇幅记述用字和语义演变轨迹,但其开宗明义首先断言“出门衣装,日行李”,直接印证了这个时期的语言事实。这一点,也正是本书学术含量的一点微观体现。如其例:
行李出门衣装,曰行李。见《左传》“行李之往来,又不使一介行李”。李杜注:“行人也,亦作行理。”《国语》“行理以节逆之”。《左传》“行理之命,无月不至”。孔氏正义《李理通》方勺《泊宅编》云:“人将有行,必先治装。”如孟子之言“治任理”,亦治也。李济翁《资暇录》以“李”为“使”字之讹。古文“使”作“拳”,与“李”相似云云。盖本杜预注:行人。贾逵注:理当为吏之说。肇法师《答刘遗民书》曰:“冀行李,数有承问。”亦谓:“行使也”。山谷《送张天觉》诗“因来叙行李”用此。
当然,像这个条目如若再征引一些明代文献,诸如冯惟敏《锁南枝·盹妓》曲之“半夜三更路儿又跷蹊,东倒西欹顾不的行李”;冯梦龙《喻世明言》第一卷之“那时兴哥决意要行,瞒过了浑家,在外面暗暗收拾行李”之类,则更趋完善。但是,怎好苛求古人呢?
注重考释民俗语汇及其民俗语源
注重考释一些民俗语汇的民俗语源,也是本书的一大特点。
如以“一马不跨两鞍”用来指封建时代一女不嫁二夫的贞烈观,在元人关汉卿《窦娥冤》剧中已可获得口语语料的印证:“我一马不跨两鞍。想男儿在日,曾两年匹配,却叫我改嫁别人,其实做不得。”民间传说,元朝时,书生孟志刚死后,尚未生育的其未亡人衣氏,让木匠把棺木做得大些,然后她把家里的财物尽数散送给了邻居,祭奠完亡夫之后,即向邻居表示一马不跨两鞍,死也要与亡夫同棺共穴。次日,邻里们发现她已死在了亡夫的棺木里。此事,《元史·列女传》所载甚详:“衣氏,汴梁儒生孟志刚妻。志刚卒,贫而无子……是夕,衣氏具鸡黍祭其夫,家之所有悉散之邻里及同居王媪,曰:‘吾闻一马不被二鞍,吾夫既死,与之同棺共穴可也。遂自刭死。”究其民俗语源,则出自古老的“跨鞍”婚俗。唐人苏鹗《苏氏演义》:“婚姻之礼,坐女于马鞍之侧,或谓此北人尚乘鞍马之义。夫鞍者,安也,欲其安稳同载者也。段成式《酉阳杂俎》云:‘今士大夫家婚礼,新妇乘马鞍,悉北朝之余风也。今娶妇家新人入门时跨马鞍,此盖其始也。”道是出自“北朝之余风”,其实还是取汉语“鞍”与“安”谐音制造“平安”口彩,乃至于宋代“虽名儒巨公、衣冠旧族,莫不皆然”(欧阳修:《归田录》)。至清代,此俗也已流行于南北各地。清代李于潢《汴宋竹枝词》:“跨鞍抛豆转花毡,利市争分撒帐钱。怀挟交杯面含酒,媒人一笑出门前。”黄兆枚《吉林杂咏》:“满地氍毹锦绣堆,抱瓶新妇跨鞍来。明年筛板悬铃响,是下摇车第一回。”对此,该书亦作有详载:
跨鞍 女临嫁,以马鞍置轿前跨之。案《五代史·刘岳传》云:“婚礼亲迎,有女坐婿鞍合髻之说,尤为不经。”士大夫家且有行之者,是此风始于五代。《姑苏志》云:“婚礼有知节,跨鞍坐床传宝之目,特为烦猥。”昆山郑文康字介庵,正统进士,有《平桥藁》。《俗礼歌序》云:“昆俗娶妇俗礼甚多,若所谓跨鞍、问龙、进宝、搂饭甑、传彩、斩蔗之类,一无所据。士大夫家亦安而行之,略不怪耻。”附郑氏《跨鞍诗》:“莫跨鞍,莫跨鞍,跨鞍未必家平安。”自注:传要平安,须跨鞍。“鞍高足小跨不过,露出绣鞋人共看。东家娶妇有鞍跨,西家无鞍争笑话。谁知一跨心胆粗,乱走胡行都不怕。呜呼,跨鞍不如不跨好,俗礼纷纷奚足道。”(卷二)
征引丰富间或采集民间口语语料
该书另一重要优长,在于所征引资料的范围,似较《通俗编》《恒言录》广泛,由经史子集扩大到类书、方志和历代笔记、小说、杂著等,更有一些俚言俗语显然直接采自民间,因此方可“见风俗之变迁,方言之有自”(朱珪序)。如下两例:
不中用 无用曰不中用,见《史(记)·始皇本纪》:“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汉(书)·外戚传》:“择宫人不中用者去之。”又《王尊传》:“敕掾功曹,各自底厉,其不中用趣自避退。”(卷一一)
脚踏实地 作事着实曰脚踏实地,见《邵氏闻见前录》:“司马温公尝问康节曰,某,何如人?曰:君实脚踏实地人也。”《宋史·邵雍传》“作脚着实地”。王勉夫懋临终《诫子诗》云:“平生不学口头禅,脚踏实地性虚天。”(卷一二)
为科技史提供珍贵史料
因俗语、民俗语汇而兼及博物百科,是应予关注的《土风录》另一编纂特色。书中光是有关酒的条目即有八九个,此外还有火药火器、染织染料、琉璃玻璃、香水香料等关系中国科技史的珍贵史料。如“佛郎机”条:
炮大者,曰发郎机。按《事物绀珠》“佛郎机,铳铜为管。大者千余斤,小者百余斤。‘佛郎本海外国名,嘉靖二十八年入寇,败之得其炮,即以为名。俗以‘佛为‘发,声转也。”《说文》炮注:“机石也,今俗作炮。”考《唐书·李密传》“以机发石为攻城具,号将军炮”,是犹不用火药也。宋虞允文始用火药,后遂无用机石者。铳之制,亦起于明初,古只训銎。音蛩,斤斧受柄处。《事物纪原》谓:“轩辕作炮,吕望作铳,不知何据。”(余略)
有研究者从科技史的视点注意到,《土风录》辑释了许多有关化学、食品学、医药学、生理学、动物学、植物学、经济学内容的条目,仅有关化学方面的条目即有近40条。认为它以“风俗为主,百科为辅”,“丰富了我国科学技术史的资料”(田育诚、李素桢:《挖掘<土风录>中的化学史料》,《松辽学刊》自然科学版,1986年第4期)。
释义简洁明了
释文问有简语总括性释义,也是《土风录》较比《通俗编》《恒言录》等同类著作为善处之一。而且,探析、考释语源大多清晰可辨,如“不认日赖”,以为由“赢”义引申。又知《国语·齐语》有“相语以利,相示以赖”之证。《新五代史·南平世家·高从诲传》:“其后南汉与闽、蜀皆称帝,从诲所向称臣,盖利其赐予。俚俗语谓夺攘苟得无愧耻者为赖子,犹言无赖也,故诸国皆目为‘高赖子。”此又为一证。然顾氏未及“赖子”之例。顾氏考释俗语源流不唯以经史子集为典,且能注意征引民间口语资料为证,注重民俗语源,是知俗语之本。
是书不止时补《通俗编》等所未备,有时亦辨其未详乃至舛误。如《土风录》卷一四“荡船曰划”条:“以桨荡小舟曰划。见《广韵》九麻注:‘划拨进也,卢花切。《集韵》:‘舟进竿谓之划。《正字通》云:‘俗谓小船曰划子,方音读若话。亦可作拌。陆鲁望诗:‘细桨轻拌下白苹。一同卷相接下条为“补足曰找”:“《集韵》:‘找,即划字。《正韵》‘找注:‘拨进船也。俗以物补余曰找,呼作爪音,载之字典。”而《通俗编》认为“找”為“划”之变体,胡瓜切,读“找”为“爪”之音,乃系错读反切下字之音,误“瓜”为“爪”之讹变,似显武断。《土风录》卷帙不小,亦难免未善或舛误。尽管如此,是书仍不失为一部力著。
顾张思字雪亭,江苏太仓人,生卒年及事迹未详。为钱大昕同时代人,生值乾嘉时代,有“博物君子”之称。学问遍及经史及诸子百家,著述凡数十种,然多不传。虽说《土风录》的著者名不见经传,但为之作序的两位,却是不可等闲视之的显赫名人。另位作序者朱珪(1730-1806),字石君,号南崖,晚号盘陀老人。原籍浙江萧山,后迁居北京大兴而入籍顺天府。朱珪历任按察使、布政使以及两广总督,吏、兵、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太子太保,太子太傅等,卒谥“文正”。钱大昕序赞之“好学深思”,认为该书位居“《方言》《释名》《释常谈》之亚”,朱珪则叹之“不虚”并力促付梓刊行。
此外,尽管事实上本书尚不如《通俗编》《恒言录》精审,但其所辑条目,倒亦常有不见于他书者。如卷一的“空帖拜年”一条:
空帖拜年 新正,友朋交贺,以空帖而身不至,前明已然。《文待诏集》拜年诗云:“不求见面惟通谒,名纸朝来满敝庐。我亦随人投数纸,世情嫌简不嫌虚。”又周辉《清波杂志》载:“元祐间,新正贺节,有士持门状遣仆代往到门。其人出迎,仆云:‘已脱笼矣。谚云‘脱笼者,诈闪也。温公闻之,笑曰:‘不诚之事,原不可为!”是宋已有此风。(卷一)
“名帖”“门状”“拜帖”之类均
属各同类著作常见的条目,但这个“空帖拜年”却是《土风录》所独有的一个条目。即如钱大昕序所言,是书虽与其所著《恒言录》“体例略相侣”,但“多有出余录之外者”。如此看来,钱大昕为本书所作序文失收《潜研堂集》,非但是钱氏的遗憾,亦属《土风录》之憾。因为,若得借助钱氏文集的传播,本书亦不至于埋没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