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麐的英译中国经典事业
2014-04-29肖伊绯
肖伊绯
“郑唐”这个名字,逐渐在所谓“读书界”略有提及,完全是带着一种玩赏态度开始的。起因只是郑氏有数款较早期印制的藏书票被发现,被称誉为中国藏书票先行者云云。但至今对于这位“先行者”,我们却连他的生卒年都没有搞清楚。
关于郑氏,目前所知其生平事略仅如此:郑唐,字相衡,广东潮阳人。20世纪初留学欧美,先在哈佛学习哲学,继就学牛津研究历史,归国后任教于清华大学。后南下上海,弃学经商,在沪某银行出任经理。业余从事中国古籍的整理和英译工作,后更辞去银行经理,专事英译中国经典事业。
当然,“玩票者”们对郑氏生平的忽略,也有其客观因素。郑氏生平资料的难得一见,是研究其人其事的最大障碍。现有的略微提到郑氏生平,大致可以推测其晚年生活状况的,只有1998年1月,王元化、张可夫妇在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莎剧解读》一书。王氏在《序》中写道:“郑唐是我的父执辈,曾在北方几个大学任教,解放后,被安置在市府参事室。他精通英语,造诣精深,曹未风翻译莎剧时常向他请教。毛选的重要英译多出自他的手笔。‘文革中造反派说他把愚公译为Stupid Old Man,将他剃了阴阳头,罚他天天挂牌扫马路。他就住在我家附近,他扫街时我还看到过。”
就现有的1965年英文初版《愚公移山》来看,“愚公”译作Foolish Old Man,虽未见得比郑译高明多少,却说明郑氏最迟在1965年前即结束了学术生涯。另一方面,也可见“藏书票”于郑氏而言只是“末技”,他真正的本行与擅长乃是英译文学。此外,除了王元化的盛赞之外,与郑氏同辈的学者顾颉刚,对其人其学也略有提及。
《顾颉刚日记》1947年9月20日曾记有:“写纪伯庸、王泽民、郑相衡信。”顾颉刚所藏签名本中,亦有郑氏所著《中国古籍校读新论》《老子》(古籍新编)两种。事实上,顾氏所藏郑著两种,均为中英文对照本,简而言之,均为“双语读本”(《顾颉刚旧藏签名本图录》,中华书局,2013年)。而就目前所能看到的郑著来考察,基本均是这种“双语读本”:如1946年11月世界书局初版《燕丹子》(英译先秦群经),1948年4月世界书局初版《四书》(古籍新编),等等。这些郑氏英译中国经典系列,大部分均出版于1945年之后,郑氏的英译事业大约就活跃于1945~1949年间。
值得注意的是,郑氏的这些英译著述均由世界书局出版,且在书前大都附有杨家骆序言一篇。如《四书》(古籍新编)中的杨序,开篇即写道:“相衡校理西汉所传先秦遗书为古籍新编,使其简明易读;复以一手一足之烈,译成英文,期为文化交流之介;以四书家弦户诵,先付剞劂,责序论于骆。骆以相衡新编,条理至明,举凡诸圣立身之大端,思想之指归,展卷灿然,无待引述。因就四书历代见重之史实,代表人物之传略,原书定型之年代,新编据本之所自,撮叙其要,借为通读全书之阶,或亦相衡之所许乎?”从中我们可以看到,郑、杨二人不但交谊深厚,且在治学方法、旨趣与普及学术意识层面,已有相当默契。郑氏英译经典原文,杨氏撰序梳理相关史料,成为“英译先秦群经”系列与“古籍新编”的惯例。另一方面,从杨氏生平来看,可以推测,郑氏应当在抗战期间曾迁居重庆,可能也正是在重庆期间,郑、杨二人论学切磋,过从甚密,从而推进了郑氏的英译事业。
笔者新近又发现一册1945年7月在重庆初印的,且为郑氏签赠本的《燕丹子》(英译先秦群经),比之1946年11月在上海世界书局初版的《燕丹子》(英译先秦群经),从装帧、印制到内容、体例都有较大差异,可以从中考察郑氏译著之始的一些细节。是书线装铅活字印,纸张为川渝地区特有熟料纸,且配有单页锌版插图(为著名漫画家张光宇绘),这些样式、细节都迥异于上海版。当然,更为重要的是,是书杨家骆序,再次透露了其与郑氏交往的一些生平细节。
序言中说:“今考小说家称先秦遗籍,惟《穆天子传》《燕丹子》存,潮阳郑相衡先生以英文译先秦诸子,骆请其于小说家取此二书,然《穆天子传》多脱缺,地名亦待于考订……相衡先生以为不如先事《燕丹子》为愈,因取北泉山馆藏平津馆本付之,不数日,译成相示,骆惊其速,以有每译本皆为撰序之约,因考其本事之年代,及传本之真伪,以报其专勤。先秦子书,译为欧洲文字者多矣,而《燕丹子》则自相衡先生此译始,故骆为序以祝,亦何敢吝其言之详乎?”序言落款为“中华民国三十四年七月十三日,江宁杨家骆于北泉山馆史纂阁”。从序言內容来看,说明在选择经典版本、研究经典内容方面,郑、杨二人有过充分交流,且郑氏英译底本就直接来源于杨氏所主持的中国辞典馆重庆北泉分馆。此外,杨氏对郑氏译笔之速,选本眼光之独到,颇为赞赏,为示鼓励,承诺郑氏每译完一种,他都为之撰序推介。这篇序言完稿之时,已值抗战尾声,但日本尚未正式宣布投降。此刻,郑、杨二人还皆避难重庆,虽《燕丹子》的首部英译稿已经完成,其学术意义与出版价值重大,但限于当时物资条件及出版环境,在重庆付印后,可能并未公开出版与发售。从这一册重庆印本并未标明公开售价及相关出版信息来看,就说明这在当时只是一种试印本而已,可能仅限于内部流通与研究。
据此,我们可以得知,郑唐的英译中国经典事业,应当始于其抗战避难重庆期间。而激发他这一“业余兴趣”的,除了他本身的学术基础之外,应当还是抗战期间知识分子本身的“国难情怀”。在举国共赴国难的时代,知识分子们普遍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情怀,投身抗战文化事业之中;他们或为保存国粹,或为存续国脉,于此倾尽全力,不遗余力,郑氏也正是其中之一员。遗憾的是,郑氏生平至今依然无法确知,甚至连一张肖像也难寻得。我们只能说,期待郑氏其人其事的相关研究,能引起社会各界广泛关注,能早日确证并揭示出郑氏较为完整的生平事略来。而郑氏的英译中国经典事业,值得崇敬与关注,也更应有后来者继续开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