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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棋文化探寻

2014-04-29郭永勤

寻根 2014年6期
关键词:王导士人魏晋

郭永勤

围棋也称“弈”,相传尧舜时期便有围棋了,西晋张华所著《博物志》云:“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或曰舜以子商均愚,故做围棋以教之。”此传说虽无可靠的根据,但说明下棋具有教育功能。

迄今为止,我们确切知道关于围棋最早的文字记载来自《左传》:“卫献公自夷仪使与宁喜言,宁喜许之。大叔文子问之曰:今宁子视君不如弈棋,其何以免乎?弈者举棋不定,不胜其耦,而况置君而弗定乎?必不免矣。”(《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孔子曾对学生说过:“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论语·阳货》)《孟子·告子》也以下棋做比喻教育学生,“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肢,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孟子·离娄》下)这些记载大体反映了早期围棋文化概况,即人们对围棋有一种消极认识。

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两汉时。西汉著名政论家贾谊认为:“失离迷风,围棋是也。”西汉刘安在《淮南子》中写道:“行一棋,不足以见智;弹一弦,不足以见悲。”指出下围棋过于浪费时间,如果用下围棋的时间读书求学,“则闻者必广”。在西汉儒家思想大一统的局面下,围棋这种被视为“小数”的游戏不可能为当时的士人所青睐。到了东汉,围棋逐渐被一些士人所接受。而到魏晋南北朝时期,风气为之一变,下围棋成为士人贵族的一种风尚,围棋活动空前繁荣,棋文化也有了极大的发展,本文试从《世说新语》出发对魏晋时期棋文化略做分析。

围棋观念

从现存的文献看,最初博弈并称,强调围棋的娱乐和游戏功能,稍后即多以兵法战争等解围棋,如东汉马融《围棋赋》中说:“略观围棋,法于用兵,三尺之局,为战斗场。陈聚士卒,两敌相当,怯者无功,贪者先亡。”即为一例子。桓谭《新论》亦云:“世有围棋之戏,或言是兵法之类也。”着力发掘了围棋作为军事方面的智力游戏的刺激性和挑战性。又王粲《围棋赋》所存序文云:“清灵体道,稽谟玄神,围棋是也。”班固《弈旨》云:“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览其得失,古今略备。”以哲学解之。到魏晋则将围棋纳入“艺”的范畴,《世说新语》将围棋列为“巧艺”,与书画并列,并赋予围棋新的文化内涵。

《世说新语·巧艺》载:“王中郎(坦之)以围棋是坐隐,支公(道林)以围棋为手谈。”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也说:“围棋有手谈、坐隐之目,颇为雅戏。”这两点可说是魏晋人在对棋的认识上的最大突破,把围棋艺术化、雅化,从战争的惨烈中解放出来。

《晋书·阮籍传》记载:“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何晏、陆机、嵇康……这些人中不乏不可一世者,善于钻营者,但均或成为政治的牺牲品,或成为战乱的受害者。严峻形势使不少本有济世之志的人感到生存的艰难,“忠不足以卫己,祸不可以预度”。儒家所设计的理想人格已不再为人广泛推崇,士人纷纷退避以图自保,在无为的道家思想中追求一种自然状态,“隐”风盛行。但真正的隐士生活是相当贫乏的,意味着要舍弃一切世俗的诱惑,“隐”不只是小桥流水、踏雪寻梅的飘逸,还充斥着苦难和煎熬。陶渊明《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云:“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鸟迁。”正是隐士生活的写照,如果说这种肉体的痛苦尚可忍受,心灵上的折磨更让人难堪,“饥来驱我往,不知竞何之”(《乞食》)。因此,不是所有人都能耐得住这种寂寞和困苦,于是出现了所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的心隐与身隐之辨,并以心隐为更高的状态。隐不仅是一种行为方式,亦是一种价值观念。称围棋为“坐隐”意即无论身在何时何地,只要坐在棋枰之前,便只专心于棋局,能摆脱世俗的牵挂,与隐士无异。这也是时人认为心隐比避世的身隐更高一筹的表现。但围棋和隐居生活都能给人以精神上的自由和快乐,就此点而言这二者之间是相通的。围棋给了想要出世而不可得的士人另外的选择,也平衡了士人在出世与入世之间紧张的关系。

目围棋为手谈,把围棋视为一种话语活动,则与当时人崇尚玄谈有关。围棋之玄妙,变幻莫测,正与士人谈玄之纵横开阖意趣相同,又因其静默无语,似乎比挥动麈尾的清谈更为高雅。《语林》载:“王(坦之)以围棋为手谈,故在哀制中,祥后客来,方幅会戏。”在两人对弈的过程中纹枰相对,以手代口,无声之中,自有拈花微笑之妙。

东汉李尤《围棋铭》率先提出了“诗人幽忆,感物则思,志之空闲,玩弄游意”的追求精神快乐的新观念,此后,魏晋人注意到了围棋的移情作用。

《晋书·阮籍传》云:“(籍)性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阮籍三岁丧父,时曹丕等人均作《寡妇赋》书寡妇之哀,情甚惨然。籍赖寡母携持长成,又至孝,其丧母后的表现似乎不合情理,但反而思之,又足见其真性情。慈母既逝,忆往昔种种,内心巨大的哀痛可想而知,任情放达又不为情所困,故借下棋和饮酒来控制感情,稍稍稳定哀痛而不安的情绪。又据《晋书·祖纳传》,祖纳酷爱下棋,达到痴迷的程度。他的朋友王隐劝他“禹惜寸阴,不闻数棋”,祖纳对曰:“我亦忘忧耳。”此事足为阮籍之举诠释:下棋,实是追求一種内心的安宁。

《晋书·谢安传》记载,太元八年(383年),前秦大举进攻东晋,双方决战于淝水。时东晋以谢安为征讨大都督,总领朝政,其侄儿谢玄为前部都督。前秦号称百万大军,东晋军队不过8万,力量悬殊,形势严峻,“京师震恐”,谢安虽然内心忧虑,却“夷然无惧色”。《世说新语·雅量》日:“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竞,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厉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但《晋书》本传却记载谢安回屋时,“过户限,心甚喜,不觉屐齿之折”。谢安在两军决战时弈棋,足见其“矫情震物”的大将气度和不凡的修养,大捷消息传来时,谢安内心欣喜却平静如常。此虽不足以证明下棋可使人清心寡欲,已足以证明弈棋可以作为控制冲动,排遣焦虑、紧张、激动、哀痛等情绪的方式。又如顾雍,子顾劭卒于郡所,“雍盛集僚属自围棋,外启信至,而无儿书,虽神气不变,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宾客既散,方叹曰:‘已无延陵之高,岂可有丧明之责?于是豁然散哀,颜色自若”(《世说新语·雅量》)。正与阮籍丧母同,把弈棋作为一种情感转移,作为一种缓冲。

棋技与棋品

晋葛洪《抱朴子》说:世人以所尤长,众所不及者,便谓之圣。故善围棋之无比者,谓之棋圣。故严子卿等“于今有棋圣之名焉”。“棋圣”的提出标志着围棋已脱离“小道”。

《世说新语·方正》载:“江仆射年少,王丞相呼与共棋。王手尝不如两道许,而欲敌道戏,试以观之。江不即下。王曰:‘君何以不行?江曰:‘恐不得尔。旁有客曰:‘此少年戏乃不恶。王徐首曰:‘此年少,非唯围棋见胜。”手即技艺,道即路、目之意。这里王导应被让两子,但欲敌道戏,分先对局,这客观上破坏了游戏规则,江不肯。这则故事说明当时围棋活动非常发达,时人依据一定标准次第优劣,不同品第的人相与弈棋时要遵循特殊的规则。

明人陶宗仪《说郛》引邯郸淳《艺经·棋品》云:“夫围棋之品有九,一日入神,二日坐照,三日具体,四日通幽,五日用智,六日小巧,七日斗力,八日若愚,九日守拙。”《艺经》已经亡佚,《说郛》不知何据,但东晋范汪《棋品》、袁遵《棋后九品序》尚存,大概可以想见当时的情况。

从中我们看出围棋品藻符合当时一般意义上的艺术品藻模式。我们以诗、书、画为例:钟嵘分诗人为三品,谢赫分画家为六品,庾肩吾分书家为九品,都是“三”的倍数关系。而《艺经·棋品》也正符合这一规律。钟嵘《诗品·序》同时指出:“昔九品论人,七略裁士,校以宾实,诚多未值。至若诗之为技,较而可知,以类推之,殆均博弈。”更加说明了这个事实。再者,《艺经·棋品》所列举的标准也符合当时士人的审美习惯。如第一品“入神”,入神作为美学概念进入艺术领域,大约在汉魏之际。古诗十九首《今日良宴会》中“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蔡邕《篆势》写道“体有六篆,要妙入神”。魏时围棋吸收了这些观点,以“入神”作为围棋最高的境界。再如第二品之“坐照”,原出自佛教,谓通过禅定止息妄念,关照正理。佛教自汉代传入中土,至魏晋时获得大规模的发展。引入佛教修行术语入棋品,以为围棋的第二境界,显示了士人阶层不同于传统的审美观。

又《南史·虞愿传》载宋明帝“好围棋,甚拙,去格七八道,物议共欺为第三品,与第一品王抗围棋,依品赌戏”。不同品第的人棋技不同,高者并不恃才,而是要在人为平衡双方力量(如让子)后方可为戏,因为围棋的趣味不在于竞技,战胜也不是最主要的目的,江影不肯让王导让子的原因正在于此,所以赢得了称赞。

东汉桓谭《新论》将围棋手分为三等,“上者远棋疏张,置以会围,因而伐之,多得胜道;中者则务相绝遮,要以争便求利,故胜负狐疑,须计数而定;下者守边隅,趋作罹目,以自生于小地……”可见棋之品第并非起于晋,但以棋品与人品相通,作为品评人物的标准,却自晋始。南朝文学家沈约在《棋品序》中说:“汉魏名贤,高品问出,晋宋名士,逸思争流。”棋亦不只是棋,在弈棋过程中足见弈者的气度情操,所以正与琴一样,不单是陶冶情操的工具、方式,亦是人格的化身。王导窥一发而知全貌,以棋品推知人品,得出“非唯围棋见胜”的结论,正是基于此。

围棋家族的出现

魏晋时期围棋活动非常普及,不仅出现了一批围棋高手,还出现了一些围棋家族。王导的长子王悦长于对弈,《世说新语·排调》记载:“王长豫幼便和令,丞相爱恣甚笃。每共围棋,丞相欲举行,长豫按指不听。丞相笑日:‘讵得尔,相与似有瓜葛!”王导次子王恬也“性傲诞,不拘礼法”,“多技艺,善弈棋,为中兴第一”。《晋书·王导传》记载王导的弟弟王廛“少能属文,多所通涉,工书画,善音乐,射御,博弈,杂技”。说明王氏家族有围棋世家的特征。

曹氏家族也是世家。《世说新语·尤悔》载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骁壮,在卞太后处围棋时将其毒死。这虽然是一个含有血腥的故事,但也透露了曹丕与曹彰并好围棋的信息。曹丕《与吴质书》中云:“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问设,终以弈博,高坦娱乐。”又《三国志·魏志·明帝纪》载都尉孔珪擅长围棋,“故太祖爱之,每在左右,出入随从”。曹操酷爱围棋,上行下效,对围棋的普及有很大的推动作用,曹丕与曹彰显然是秉承了家风。在安徽亳县曹氏家族墓地曹操祖父曹腾的墓中出土了不少石制棋子,这进一步证明了曹氏围棋家族的特征。

另《世说新语·言语》注引《魏氏春秋》载:“十三年,融对孙权使,有讪谤之言,坐弃市。二子年八九岁,融见收,弈棋端坐不起。左右曰:‘尔父见执,不起何也?二子曰:‘安有巢毁而卵不破者乎?遂俱见杀。”撇开故事的残酷不讲,这也可以作为孔氏家族好棋的一则例证。

因此,围棋的家族化与名士的好尚有力地推进了它跻身“四艺”的过程。

名士棋风与魏晋风度

魏晋人物晚唐诗,人们把“风”都送给了那个时代:风度、风流、风姿…一魏晋士人追求一种脱俗旷达的风度,作为士人生活的一部分,围棋也积淀了他们的名士风度,形成别具一格的棋风。

《世说新语·雅量》记载:“裴遐在周馥所,馥设主人。遐与人围棋。馥司马行酒,遐正戏,不时为饮,司马恚,因曳遐坠地。遐还坐,举止如常,颜色不变,复戏如故。王夷甫问遐:‘当时何得颜色不异?答曰:‘直是暗当故耳!”既见其嗜棋成痴,达到了忘我的境界,又足见其风度俨然。可以说,围棋也与士人的性情连在一起。与父对弈的王悦那种寸步不让的率真,正与魏晋士人自然适意的生活观相同。母死犹与人围棋而后又有至哀之举的阮籍,儿丧犹能从容处之的顾雍,闻喜不动声色的谢安,率真也好,矯情傲物也罢,都体现了魏晋士人的风度。至于以棋品人,目围棋为坐隐、手谈,更强调了棋在名士风度中的重要地位。

《世说新语·政事》“陶公检厉”条注引《中兴书》载陶侃做荆州刺史时,见佐僚博弈之具,投之于江,说:“围棋,尧舜以教愚子,博,殷纣所造,诸君并国器,何以为此?”这一方面说明魏晋时期围棋教化功能的衰落,另一方面也说明当时不乏视围棋为恶物者,但就恶棋的陶侃而言,我们知道他虽然有功于王室,但被当时的名流目为“溪狗”(《世说新语·容止》),无力跻身名士之列,而当时的名流似乎都有弈棋的故事可观:孔融、王粲、阮籍、嵇康、谢玄、王导……从某种意义上说,围棋此时的兴盛与玄风大倡有极大的关系,目围棋为手谈、坐隐的名流自然不会忽视围棋的作用。琴棋自乐,原游可珍,所体现的正是不拘于俗的名士风流,在围棋中也包含了对世事的无奈,对自然人生的追求和对独立人格的向往,虽无人琴俱亡的悲壮,亦足窥人生沧桑。

“坐隐不知岩穴乐,手谈胜与俗人言。”(黄庭坚:《山谷外集诗注》)此二句诗恰可标示魏晋棋文化的最突出特征:在棋所包含的技、道、戏、艺四者中,更重视道与艺,围棋在棋之外负载了更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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