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启蒙与生命诗篇
2014-04-29方小马
方小马
美国童书作家、插画家弗吉尼亚·李·伯顿(Virginia Lee Burton,1909-1968)最为人熟知的作品,是她出版于1939年的图画书《迈克和他的蒸汽铲车》(Mike Mulligan and His Steam Shovel)以及为她赢得1942年凯迪克奖的 《小房子》(The Little House)。她笔下那架可爱的蒸汽铲车玛丽,已经成为20世纪美国童年记忆的一个组成部分,而那幢充满清新、温暖的怀旧气息的小房子,则已经成为正在努力与现代技术文明相妥协和抗衡的当代美国文化的一个重要意象。而这两部作品活泼的用色、拟人化的主角、幸福圆满的结局以及怀旧的田园气息,也典型地代表了伯顿图画书创作的一些主要特征。
与上面两个作品相比,不论在题材、立意还是总体风格上,《生命的故事》(Life Story)都可以说是伯顿为数不多的独立创作的图画书作品中十分特殊的一部。这部颇具史诗气魄的作品别出心裁地将地球迄今为止的地理与生命演化历史浓缩在一个五幕剧里,并以极为浅近而又大气的语言,以及宏阔华丽又充满迷人的细节的画面,呈现了这一出对我们来说显得既遥远又切近的时空图景。
幕起时,从猩红的垂帘后徐徐向我们展露出来的幽邃的太空中,盘旋着缀满星光的蓝色星云;红、黑、蓝三色之间构成了一种令人屏息的强烈对比,在这样鲜明而又沉着的对比中,静默的画面仿佛充满了宇宙运行的宏大声响。尽管从翻页的逻辑看,这幅右页面上的插画出现在文字之后,但它显然比左页面上的文字说明更早地攫住了我们的注意力,并促使我们在一种近于迫不及待的情绪中,回到左页面上去溯寻关于它的叙说——“很多很多亿年前,我们的太阳诞生了,它是我们银河系中的上千亿颗恒星之一。”在时间上显得格外遥远的“很多很多亿年前”和在空间上显得格外广袤的“上千亿颗”,把读者带进一片远古的时空中;但置放在“太阳”和“银河系”前的那两个亲切的“我们”,又使这片时空变得与我们的生命存在息息相关。伯顿十分巧妙地运用这种语言上的微妙技巧,创设出一种独特的叙述气势与情感氛围。而当我们把目光重新转向右面的这幅插图时,也会发现,通过那支呈对角线划过水平画面、指向太阳的光束,上述技巧同时在画里得到了呼应。从舞台出发射入太空的光束将幕前与幕后的世界连接在了一起,也将作为读者的我们与故事里的遥远时空连接在了一起;光束的斜线打破了环状星云所包含着的那份恒久的宁谧,暗示着叙述者的参与和历史叙说的开始。通过文字与画面的配合设计,作者在不知不觉地把我们推回那悠长绵远的时空隧道。
很显然,这一同时表现在文字和插画上的技法贯穿了整部作品的始终。它带领我们走过太阳和地球的诞生所准备下的生命的“序幕”,走过古生代、中生代、新生代的每一纪,一直走到作者创作这部作品的20世纪60年代,甚至更近的今天和未来。虽然与一般的图画书相比,《生命的故事》所包含的文字和插图已经显得有些密集,但与它所致力于呈现的这段厚重的历史相比,它们又显得简约至极。伯顿在创作这部作品时,仍然牢牢秉持着她一贯的儿童读者意识,她所使用的文字语言和插画一道,努力以最能够被孩子接受的方式讲述着与“寒武纪”、“奥陶纪”、“岩浆岩”、“变质岩”、“无脊椎动物”、“脊椎动物”等各种与地质学、生物学、天文学术语有关的历史名词,随着时间的推进,插画的色调也从卷首的暗色走向卷末的亮黄,从历史的深沉转向活泼的希望,配合展现了叙述氛围的转变。一位母亲在亚马逊网站上留下了对于这部作品的嘉许,她特别提到书中尽管不乏宏大的科学术语,但自己一年级的女儿仍然读得有滋有味。
或许,这也与前面提到的作者所使用的叙述技巧十分相关。自始至终,伯顿都在文字和画面中不断地提醒着读者,这不仅仅是一个“我们”的故事,它也是关于“我”、关于我们每一个人的故事。正如《书鸟》杂志的评论所说,“在宏伟的时间与创造之流中,伯顿女士也给予了每一个人那样一种身在其中的感觉”。
我们会发现,撇开时间的因素,故事叙述的聚焦一直在不断缩小,从宇宙、太阳、地球到作者所在的美国,以及她自己的家。故事的时空从历史转到“我”的现实生活后,其文字和画面的叙述格调再度回复到了《小房子》的感觉上。跟随着作者抒情意味浓郁的文字,我们再次看到了那幢顶着烟囱、睁着两个眼睛似的方格窗户的熟悉的小房子,以及现实中伯顿所居住的那幢双层小楼。而房子周围的风光,恰恰是作者对于她已经在此生活了25年的那片被唤作弗利谷(Folly Cove)的土地的描绘,画面上有她的丈夫和孩子,他们所圈养的绵羊和她心爱的狗,她的花园和经常散步的树林,还有她自己。看得出,伯顿是把对这个家、这片土地的爱意,全部倾注到了关于它的四季晨昏的描摩与表现中。一个从地球的全部历史起始的故事,最后落在了如此具体、真实、亲切的生活场景中,它所叙述的生命感觉,也因此变得那样踏实、朴素和细致起来。
就在这出五幕戏剧结束的地方,翻过去,一扇沐浴在日光里的敞开的窗户,一串连环绵延的时间之带,与作者的谢幕词一道,有如一个意外的请柬,邀我们携自己的经历,来为这段历史续写永无止息的“生命的故事”。这么一来,作品的叙述便不再是闭合的,而是向着无限的未来、无数的生活可能打开着。如果说关于弗利谷的这段叙述多少带着些特定的民族文化印痕与民族意识的限制,那么这最后的两页,则使故事的精神气魄重新回到了初始时的那份开阔的宇宙和人类情思中。
创作《生命的故事》耗费了伯顿整整八年的时间。八年间,她不断前往纽约的国家历史博物馆获取地理学、古生物学、古植物学和考古学方面的相关知识,为了方便工作,有时就入住在博物馆边上的一个小宾馆里。她戏称有那么一段时间,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看到她把车子停在台阶前,简直都看腻了。她以极大的耐性吸收和消化各种资料,并在插图上精益求精,在每一个细节上费尽力气,一门心思地朝着自己认为完美的目标前进。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这本长达72页、包括35幅彩色大插图的作品出版后,受到了评论界的一致赞赏,波士顿科学博物馆为此还专门举办了一个庆祝会。已故的哈佛大学知名地质学教授科特利·马瑟(Kirtley F. Mather)曾这样评价它:“伯顿女士没有低估她心目中小读者们的理解能力与科学探索的欲望,她成功地将如此丰富而重要的地史事件和名目呈现给了他们,这实在是一桩值得庆贺的事。”
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除了儿童图画书的创作以外,伯顿还是一位出色的艺术设计者。对许多人来说,伯顿在童书创作方面所获得的艺术成就和所做出的重要贡献,往往黯淡了她在另一领域所取得的成就的光芒。事实上,在弗利谷,伯顿还负责执教一个艺术设计班,并和这群年轻的学员们一起正式成立了名为“弗利谷设计者”的设计团体。不久之后,这个团体的成员就以他们富于创新性和高质量的设计作品,引起了国内乃至国际范围内人们的注意和称道。有人认为他们的设计代表了当时纺织设计界的一种新取向。我们也可以从伯顿许多部作品的绘图中看出鲜明的艺术设计的痕迹。在《生命的故事》中,每一幅插图都完美地诠释着艺术设计中的对称与均衡、节奏与韵律等模式化的构图理念;而那贯穿了《生命的故事》始终的、几乎已经成为伯顿插画标志的盘旋形与波形线条,那富于装饰画意味的景物呈现,那出现在目录页的透着维多利亚时代装饰风格的边框,都透露了作家本人的艺术设计背景。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伯顿的插画总是充满了格外精致的艺术细节。
尽管《生命的故事》是一部专为孩子创作的带有一定科普目的的图画书,但许多人认为,它也是一部适合各个年龄段读者的图画书。不论儿童还是成人读者,都会沉醉在伯顿为地球和人类生命的历史所绘出的这幅华丽、精细而又独特的画图中。作家在故事创作和画面表现方面的才华,让《生命的故事》不仅是一部值得期待的知识启蒙作品,同时也是一部值得恒久收藏的美丽的生命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