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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魅的故事与诗意的寓言

2014-04-29方卫平

世界文化 2014年6期
关键词:互文插画诗意

方卫平

如果你读过由美国作家J.帕特里克·路易斯与意大利画家罗伯托·英诺桑提合作的图画书《最后的胜地》,你一定会承认,这部情节迷离、画风奇特的作品,不仅仅是一则充满幻魅色彩的故事,也是一个诗意的寓言。

在一个“令人倦怠的阴沉的下午”,一位艺术家的想象力忽然消失不见了。对他来说,除了立即出发去寻找丢失的想象力,还有什么可选择的呢?作者借这位主角的第一人称叙事,很快把读者带进了一片全然有别于现实生活的情境中。随车来到一座神秘的海边旅馆并入住之后,“我”遇见了举止奇异的其他各位房客,他们和“我”一样,也是为了前来寻找那“丢失了的一小片灵魂”。

很难用“连贯”这样的词来形容这则故事的情节。相反,从“我”所观察到的每一位古怪房客谜一般的言行来看,从作品超现实主义风格的叙事安排来看,它的情节链更多地像是零散的和拼缀的。这种并不遵从一般故事逻辑的非线性情节设计,使故事里与每一位房客相关的“谜面”变得更加扑朔,也使故事愈发显出一种真幻莫辨的幻魅气息。英诺桑提细致而又华美的插图,将故事深深地浸没在这一迷离的情绪氛围中。在很长的一段叙述时间里,“我”对于丢失的想象力的追寻,看似成了故事唯一能够捉摸得到的线索。随着叙述的推进,“我”关于丢失想象力的焦虑一次次被外在人物、事件激起的好奇所淡化,又一次次被更强烈地唤醒,直到最后,“我”从一一离去的房客们的故事中忽然顿悟,重新寻回了自己所丢失的那片灵魂。

但故事还有更潜藏于下的迷离的幻想和隐喻。它与作者有意编织而成并贯穿故事始终的互文因素有关。“我”在绝地大饭店所亲见的各样人、事与物,无不令读者感到隐约的熟悉。作者和绘者同时在文字和插画间埋下了或隐或显的暗示,如果我们读得够仔细,又有足够的前阅读知识,那么多少会很容易地揣摩到其中几位角色的互文内涵。比如,那位以海盗标记在旅馆的登记簿上签字,一门心思要挖到宝藏的独腿水手,很自然地让我们联想起西方儿童探险小说杰作、史斯文森的《金银岛》中那位名唤西尔弗的反面角色;那位身裹素裙、不能行走,却能在月夜的海水里推波嬉戏、向我们露出她的剪尾的柔弱姑娘,显然与安徒生笔下那位命运凄美的人鱼姑娘有着很深的渊源。当然,这些埋在文字和画面里的痕迹,有的十分容易辨识,有的则显得隐晦不明。读过《小王子》的读者,或许会从故事里那位与飞机一道坠落在沙地上的飞行员身上隐约辨识出圣·埃克苏佩里的影子;而那位住在高高的树上、探手往厨房窗口取食的绅士,对于知晓卡尔维诺的作品《住在树上的男爵》的读者来说,或许也不会显得太陌生。“线索是丰富的,一些很容易辨识(比如长腿西尔弗),另一些则即使是熟练的读者也无法一时猜透,他们的身份要到故事最后才揭晓。”(《出版人周刊》)有时,即使是作者自己,也难免“迷失”在自己所构筑的这个互文的网图中。比如故事中出现的那位神秘的高个子陌生人,按照文字作者路易斯在“后记”中对故事中所有出场人物的互文性所做的相应解释来看,既恍如美国西部小说家赞恩·格雷笔下的牛仔,又仿佛有着大仲马小说中同名主角的影子,其最终的身份,却仍然被界定为“名副其实的陌生人”。

可以说,这种肌理绵密、编织紧凑的互文手法,构成了这本图画书最大的一个艺术特色。它使得阅读的每一步都充满玄机,都引人遐思。对于文本每一片断所蕴藏着的互文内涵的解读,以一种近于斯芬克斯传说般的织(拆)谜乐趣,取代了线性叙事可能带来的阅读快感。同时,这种不时需要我们停顿下来揣测和回味的阅读方式,也构成了阅读时间的一种意味深长的滞流。整个阅读过程中,我们不得不与故事里这位丢失了想象力的艺术家一起,调动起全部的想象力,从现身在绝地大饭店的谜一般的人们身上,去解读它们的文本意涵,去思考其中可能与故事的情节、主题有关的各种所指。在文本之内,这样一个以想象力的外射来解读外在人事的过程,恰恰构成了“我”寻回自己的想象力的唯一途径;而在文本之外,当我们以自己的想象力遇见并理解了故事中的所有角色时,故事的阅读也变成了想象力的一次富于挑战的旅行。

然而,在这一复杂交织的文本网络里驰骋想象的同时,几乎每一位被卷入其中的读者都会忍不住询问,这样一则奇特的故事,到底要表达些什么意思?

对于所有的文学作品来说,这都是一个不容易回答的问题;对于《最后的胜地》来说尤其如此。读者很难为这部作品确定一个意义的主旨。或者说,它的涵义始终是模糊的、滑动的和无法指认的。从最显层的意义上来看,它是对于人类无羁的艺术想象力的一阙诗意的咏叹。故事的缘起和结尾都落在想象力的问题上,出没于其中的各个角色也无不与小说、诗歌、戏剧等与想象相关的人类艺术形式联系在一起。从现实生活出走的“我”与这些来自想象世界、或者致力于建构想象世界的角色的相遇,造成了想象力与现实生活之间的一种相互渗入和彼此建构。它让我们看到,想象力的存在如何诗意地观照和温暖着我们的现实生活。

但对于想象力的强调显然并非这部作品题旨的全部。如果说并非每一位人物的出场都与想象力必然相关,那么他们中的每一个,倒确实都在“寻找”着什么。可以说,“寻找”的意象构成了故事叙述过程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姿态。故事里一出出犹如发生在梦境中的理想的追寻,对于身陷俗世尘务已久的人们来说,是一种灵魂的清洗。它直指当代人日益枯干的生活状态和生存困境。理想、好奇心、想象力和执著的追寻,这些对于专注于当下利益的获得和累积的现代心灵来说正在变得日渐陌生的语词,正是滋润我们生命的最初和永恒的源泉。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像故事中的这位主人公一样,去尝试寻回那远离了自我的迷失的心灵;而更多的时候,陷在节奏飞快的当代时空生活中的我们,把自我连同这种迷失,一起忘却了。跟随着故事里的主人公,我们或许也能够像他那样,幸运地找到那条“自我发现的道路”。

不过无论如何,我们总会发现,作品的一部分意义始终游离在确定的解析之外。这是一种特殊的哲学和玄思的气质,它不仅仅流露在故事的每一个角色和行动单元中,也隐藏在许多片断的语词间,比如作品叙述中不时出现的诗行。这些诗句往往既与上下语境有着显在的意义关联,又包含着更为丰富、深刻的关于生命、世界和存在的哲学思虑。与不断推动读者向前的情节叙述相比,它们却将读者挽留在这一段叙述时间里,反复品味和涵咏。这样一种阅读的状态,也可以看作是对于从容诗意、悠游不迫的人生状态的一种特别的隐喻。

著名画家英诺桑提的插画带着童话般古老而又华美的质感,其中各色物件的线条、色彩和光影,无不显得精致非凡。尤其是几帧跨页的大幅插图,其笔触之细腻令人叹服,熟悉维多利亚时代童书插画的读者更可以从中发现这部作品与那个时代童书插图之间的多处有趣的互文细节。英诺桑提的插图很讲究通过独特的视角选取和呈现,来表达某种特别的情绪氛围。例如“我”初到绝地大饭店时的那一帧没有任何文字配合的跨页大插图,既以海平面和水天相接线制造出开阔的平视效果,又借倾斜向上的路面和画面右侧主人公的目光,使我们也仿佛进入到对于画面主建筑的好奇的仰望之中。这是一处什么样的所在?门廊下昏黄的灯光里,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它与“我”已经丢失的想象力,又有着怎样的关联?借助于这种伴随着未知感的仰视,我们与故事中的主人公一样,对接下去将会发生的一切充满了迷惘的好奇。而在接下去的一个页面上,“我”进入了饭店大厅,画面也随之转换了透视的角度。站在读者的视点上,画面变成了一种轻度的俯瞰。读者透过被放大了的窗格,往下看到“我”进门时的情景,这种俯视给予读者一种暂时超越了叙述者的优越感。但与此同时,作者又巧妙地借助窗格和墙体的遮拦,使与主人公视线相对的 “我们”不能看尽故事里的“我”所看到的全部景象,故事的神秘感也因此再度氤氲开来。灯火明亮的屋内似乎比屋外的夜色,更有一种令人莫测的神秘。与此同时,那与禁锢意义相关的窗格的意象,也暗暗喻指着“我”失去想象力后的心理状态。作品中几乎每一个画面都有一些值得回味的细处,或者是意味深长的隐喻和暗示,或者是为画面增添趣味的小细节,又或者是幽默的逗趣。《纽约时报》发表的书评文字认为,“……很可以想见一个富于想象力的孩子会沉浸在英诺桑提的极具内涵和趣味的插画中”。对孩子们来说,这些画面能够为故事阅读增添许许多多意外的惊喜和愉悦。且不论他们是否能够理解画面的全部内涵——许多成人读者也未必能够做到,这种画面进入本身就是一次十分有趣的阅读体验,在一定程度上,它们也是对于图画书阅读中读“图”能力的一种训练。

许多中国读者或许都熟悉由英诺桑提插画的另一部知名的图画书《铁丝网上的小花》。与这部以“二战”时期为背景的现实题材作品相比,精致、悠远、充满幽默感的《最后的胜地》,在插图上展示了画家英诺桑提多样的创作风格。它也很好地配合了路易斯充满诗意的文字叙述。2003年,这部作品凭借它在文字和图画表现方面的双重成功,获得了博洛尼亚青少年文学奖荣誉奖,并被译成近20种文字出版。当然,对于它的读者们来说,吸引他们的绝不仅仅是来自某个奖项的光环,而是路易斯和英诺桑提以笔墨共同铺就的那令人难以抗拒的心灵之旅。它导引我们在纷扰喧嚣的人世间,去不断探寻那片停驻着诗意的心灵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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