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生死之间
2014-04-29杜博奇
杜博奇
产品的数量和利润都不足以衡量管理和企业的绩效。市场地位、创新、生产力、人力发展、品质和财务状况——这些都攸关一个组织的绩效和生存能力。
——彼得 · 德鲁克 《管理新现实》
很少有哪位杂志主编如克里斯 "安德森这般,既笔耕不辍,又富有洞察力。继《长尾理论》后,2009年其另一力作《免费》在中国出版,激起了关于“商业模式”的新思潮。
稻盛和夫的《阿米巴经营》也于这一年推出中文版,其开创的“阿米巴”经营方式,突破了传统企业的组织边界,营造出“全员参与”的文化氛围,令京瓷集团获得长足发展。
而书本之外,对于为数众多的本土创业公司来说,更现实的问题是如何在市场中存活下去。他们面对的市场环境、政策环境和竞争环境更为复杂、多元和激烈,它们注定将经受优胜劣汰的残酷考验。很不幸,许多名声大噪的本土公司,没有活过这一年。
汇源&娃哈哈:收购与反收购
2009年3月,中國商务部以违反《垄断法》为由,否决了历时一年的可口可乐对汇源果汁的收购。
商务部给出的解释是,可口可乐通过控制“美汁源”和“汇源”两个知名果汁品牌,有可能将其在碳酸饮料市场的支配地位传导至果汁饮料市场,从而挤压中国本土中小型果汁企业生存空间,抑制国内企业在果汁饮料市场参与竞争和自主创新的能力,影响行业长远发展。
这是2008年《垄断法》出台后裁决的第一起案例,对跨国公司在中国市场的扩张策略具有“风向标”意义。企业创始人有出售股权、变现资产、兑换财富的自由。然而,企业做到一定规模,就不再仅仅是一个或几个人的私事,而涉及行业格局与国家意志。汇源如此,娃哈哈也是如此。
2009年9月,备受瞩目的“达娃之争”落下帷幕。这起中国商业史上的标志性商战,起于商标使用权之争,最后扩大到争夺合资控制权,历经29场诉讼,最终宗庆后如愿以偿,娃哈哈取得达能所持合资公司的51%股权,获得实质性胜利,但关于此案的争论并未结束。
娃哈哈与达能的合资始于1996年。这一年,达能联合香港百富勤组建投资公司,与娃哈哈集团、娃哈哈实业股份公司在中国组建合资公司,根据出资份额,三方分别持股51%、39%和10%。后来香港百富勤将股份售予达能,使得达能在合资公司的权益上升到51%。
得益于中国饮料市场的上升态势,合资公司发展势头良好。当初达能以5000万美元现金入股,并投入5000万人民币取得“娃哈哈”商标使用权,十多年间,达能从这笔投资中赚取了丰厚的利润。但宗庆后却心有不甘,在合资公司之外,设置了一系列公司,同样使用“娃哈哈”商标开展业务。2006年,达能发现了这一现象,认为这些公司拿走了本应属于合资公司的利润,提议用40亿元收购这些公司的51%股权,将它们纳入合资公司旗下。
作为合资公司的实际建设者和管理者,宗庆后有足够的理由拒绝达能的提议,并以解散公司为威胁,最终击败达能的收购意图,成功“反收购”,拿回达能在合资公司的全部股权。
合资企业的纷争如何调解,如何卓有成效地与跨国企业“打交道”,“民族主义”的界限又在哪里,法律如何在市场中发挥应有的效用?伴着对这些问题的热议,时间的推移、市场的变迁和竞争势力的消长等一系列“管理变量”,也开始引起企业管理者的思考和审视。
汇源与娃哈哈代表了在本土市场获得商业成功的成熟公司的境遇,他们与外资巨头的交锋、竞争、合作、碰撞、博弈,以及这一过程中的取舍抉择,将成为后来者的参考和依据。
五谷道场:命断现金流
历经四年的疯狂飙涨,五谷道场这匹“黑马”终究未能登堂入室,反而走向无可挽回的败局。
2005年10月,以经销方便面起家的河北中旺集团开辟“第二战线”,在北京房山组建北京五谷道场食品技术开发有限公司,运作五谷道场品牌。
中国方便面市场格局鲜明,康师傅、统一两大品牌占据了高端市场的绝对份额,其他厂商被挤压至中低端市场,中旺集团便是其中的代表,它的产品主要面向村镇市场,每包仅有几毛钱的利润,五谷道场这一品牌便是为丰富产品线,分食高端方便面市场的丰厚利润而创。
为了打入壁垒森严的高端市场,五谷道场在品牌营销上别处心裁。它避开康师傅、统一等竞争对手的锋芒,提出“非油炸方便面”的产品定位,通过制造口水新闻吸引公众关注,并借助影视明星之口,推销“拒绝油炸、还我健康”,“非油炸、更健康”等理念。
在广告拉动下,品牌迅速打响。2005年11月,五谷道场在全国12个中心城市集中上市,头一个月销售额便达600万元。2006年,五谷道场铺向全国市场,在行业销量整体下挫的背景下,以每月30%的速度递增,以至于母公司中旺集团赢得“2006年中国成长企业”冠军。
快速成长掩盖了一个足以致命的问题,那就是现金流。中旺集团在五谷道场项目上总投资4.7亿元,截至2006年,仅广告费一项支出就高达1.7亿元,在全国范围建设生产基地、铺设销售渠道,组织急速膨胀,在营销、推广成本之外,又加重了财务负担。
另一方面,五谷道场管理异常粗放,决策随意性很强,缺乏科学合理的计划和必要的管控。比如,2006年世界杯期间,五谷道场花费500万元做广告,但直到世界杯结束促销品才做出来;巅峰时期,五谷道场在全国建了近80家办事处,黑龙江的一个办事处最多时达六七十人;五谷道场的超市进店费少则几十万元,多则几百万元甚至上千万元,全国销售人员达2000人,每个城市最少免费发送两车货进行促销,北京、上海等城市,几乎是十几车地白送。
五谷道场闪亮的增长曲线是建立在不加节制的扩张基础之上的,因此,销量增长越迅速,成本压力越紧张,最终引发现金流危机。这一“结构性弊病”与创始人王中旺的管理手段密不可分。王中旺独断专行,加上缺乏机制约束,公司几乎成为他的“一言堂”,以至于出台了大量不合理的商业决策,譬如五谷道场在推广方便面业务的同时,王中旺甚至拍板上马乳饮料生产线。
2007年中期,五谷道场资金链吃紧,出现断货、拖欠广告费和员工工资等问题,引来大量官司,随之而来的负面报道激发债权人讨债,导致财务状况进一步恶化。经会计师事务所审计,截止到2008年10月,五谷道场负债总额高达6.2亿元,严重资不抵债。
2009年2月,北京房山区法院批准五谷道场破产。中粮集团作为重组方,出资1.09亿支付五谷道场债务和破产费用,五谷道场原股东将所持股权全部无偿让渡给中粮集团。中粮花费两年时间彻底改造,仍没有让五谷道场重现生机,如今它已成为一个被淡忘的品牌。
PPG:不可承受之轻
从2008年冬天开始,PPG创始人李亮携款潜逃的消息四处流传,最终引爆了危机。
这家成立于2005年10月的衬衫网络直销公司,以剑走偏锋的轻资产运营模式,和先声夺人的“快品牌”营销,在竞争激烈的服装业异军突起。
PPG是“批批吉服饰有限公司”英文简称,该公司倾力打造男士衬衫品牌,并且独创了“PPG模式”。“PPG模式”以品牌营销为销售引擎,通过包含产品目录的报纸、网络、电视、广播全方位推广,制造品牌效应,通过上海的呼叫中心承揽订单,而将生产外包给长三角的服装厂,这些厂家生产出来的衬衫,贴上PPG标牌,直接邮购给消费者。
据PPG自称,依托自身IT系统,接到订单后,可在24小时内调拨原料,96小时内完成生产,直到消费者收到商品,整个周期不超过7天。这种“即时生产”能力,显著提高了货品和资金周转效率,消除了普遍困扰服装企业的库存压力,类似于戴尔的模式创新,因而创始人李亮不无骄傲地宣称,“我们既不是服装企业,也不是互联网公司……我们是衬衫行业中的戴尔。”
产品定位上,PPG精明地选中了男士衬衫这一细分市场,锁定城市白领为目标客户。这类人群工作繁忙,不喜欢或没有时间逛街购物,对服装也不太挑剔,这就为网络直销提供了潜在市场;另一方面,男士衬衫不但易于广告展示,而且款式简单、需求巨大,便于批量生产。
这一诱人的商业图景,使得PPG一出生便光芒四射,引来风险投资方的频频追捧。
2006年秋天,TDF与集富亚洲联合向PPG投资600万美元,完成首轮融资后,PPG加大营销推广力度,代言人更换为知名度更高的男星吴彦祖,广告登陆主流报刊和电视黄金时段。
在广告营销的拉动下,PPG营业额在一年内增长了50倍,销量最多的时候,每天出售1万件衬衫,直逼男装巨头雅戈尔的1.3万件日销量。傲人的业绩引来更大分量的投资。2007年4月,TDF、集富亚洲联合KPCB,向PPG投资5000万美元。数月后,三山投资注资3000万美金。
风险投资尚未完全到位,市场上开始出现PPG资金链绷紧的传闻,随后爆出的债务官司印证了这一事实,PPG因拖欠广告商、供应商资金而被告上法庭,产品质量良莠不齐,涉嫌美化出身等一系列丑闻纷至沓来,使公司声誉一落千丈,投资者望而却步。
如果PPG宣称的业绩是真实的,那么为何营收如此不堪,甚至拖欠广告、代工费用?
PPG的轻资产运营模式,依赖于一个有强大号召力的品牌,为了打造品牌知名度,不得不持续投入重金,2007年全年,PPG广告开支达2.3亿,占整体运营成本的一半以上。但是PPG的营业收入并不足以覆盖其成本,处于投入期的PPG又遇到模仿者的威胁。随着凡客诚品等众多追随者跟进,PPG的市场份额被迅速蚕食,到2008年便丢掉了行业老大的地位。
见势不妙,创始人李亮利用关联业务掩护,将PPG账上资金转移到自己名下的公司,逃之夭夭。
2009年,原本计划上市的年份,PPG却走向破产。破产拍卖中,就连唯一的资产注册商标“PPG”,也无人问津,数千万美元的风险投资血本无归,令PPG入选“最失败投资案例”。
ITAT:从宠儿到弃儿
本土服装行业另一炙手可热的“快品牌”ITAT在2009年的迅速陨落,几乎与PPG如出一辙。
21世纪之初,产能过剩的问题开始困扰中国服装加工业,由于缺乏销路,大量成衣生产出来之后,直接堆放在生产商的仓库中,造成巨大的浪费。然而,精明的商人具有变废为宝的眼光和能力。利用中小服装企业的过剩产能和它们的滞销服装,欧通国开始了自己轰轰烈烈的创业。
欧通国是资源嫁接的高手,他手里握着数百个注册不久的洋品牌,却没有一家工厂,一条生产线,很自然地产生了OEM的念头。此外,他还注意到,过热的商业地产开发导致供过于求的现象,许多城市出现大量空置的商铺,因而可以以低廉的价格拿下这些店面。
欧通国设想了一个大胆的商业模式:与服装生产家和商业物业方合作,将前者的产品贴上自己的标签,拿到后者店铺中销售,然后按照一定比例,将销售收入分成作为货款和租金返还给它们。ITAT这个名字,就是“International Trademark Agent Trader”(国际品牌服装会员店)首字母缩写。
2004年秋天,第一家ITAT店铺在深圳开张,第一年实现销售额546万,证明这一模式可行。接下来,欧通国开始大面积复制,在一年内开设了68家分店,取得1.79亿元年销售额。到2006年,ITAT分店数量和年销售额分别增长到惊人的220家和7.8亿元。
ITAT的爆炸式生长引起了投资者的兴趣。从2006年到2007年,ITAT相继获得蓝山资本、摩根斯坦利和CITADEL两轮共计1.2亿美元的风险投资,成了一鸣惊人的“明星”。
在風险资本助推下,ITAT加快了扩张步伐。ITAT的门店数量以平均每天1.2家的速度增长,从2007年初的240家,暴增至2008年初的近千家,仅2007年一个国庆黄金周的时间便激增100家。2008年,ITAT以40亿元年销售额,成为仅次于国美、苏宁的“本土零售大王”。
这一切,是为了最后到香港上市而冲刺。然而,香港联交所却拒绝了ITAT的上市请求。
经过上百场聆讯,香港联交所认为,ITAT引以为傲的“零货款、零租金、零库存”的“三零模式”,具有极大的风险。ITAT作为品牌运营商和管理方,与上游服装生产商和下游物业方捆绑发展,三方的合作建立在持续盈利的基础之上,倘若出现亏损,便可能土崩瓦解。
ITAT模式的短板被不幸言中。上市受挫后,ITAT爆出大量业绩造假丑闻,如虚增销售额,将不足10万元的月销量扩大到100万元。为了打造品牌知名度和影响力,ITAT累计花费2亿元进行广告宣传,并长期进行大幅折扣促销,以至于多数店面盈利困难,处于亏损状态。
2009年,ITAT启动收缩战略,开展关店、裁员等一系列措施止损,并引入山东如意集团,企图重整旗鼓,可惜如意集团很快知难而退。ITAT从众人追捧的明星,沦为无人接盘的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