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睛说话
2014-04-29孙献涛
孙献涛
小儿的眼神总是游移,跟人说话的时候无胆直视。当然这是他幼儿园时的样子,现在刚上三年级,已经不这样了。
为了“不这样了”,我和他妈绞尽了脑汁。首先就是转园,从一家台湾人开的示范幼儿园里转出去。这家台湾园子隔三差五地搞示范:几个超级宝宝吹拉弹唱,几十个笨小孩站成背景。我家小儿永远站在后面,表情日渐严肃,越来越像两会代表委员。
因为严肃所以隔膜,幼儿的世界存在更加残酷的弱肉强食,而且毫不掩饰,笨笨的小儿几乎没有朋友,每天早晨都把身子扭成麻花,把脸蛋哭成花瓜,不想再去当一天孤独的背景。就这样拖拖拉拉地度过了小班和中班时光,直到粗心的我们感受到他的痛苦。
还有一年大班,不能再被虚度。费尽周折转入一所公立园,忐忑不安地给新班主任陈老师提了一个要求:帮俺家小儿交一个朋友吧。
如此卑微的要求让陈老师的眼圈红了半天,她专门拿出半节课,让三十个小朋友挨个儿拥抱我家小儿,一边拥抱一边说:我们做朋友吧。我和他妈扒着门缝偷看,眼泪流成了小河。
被小朋友轮流拥抱的小儿,表情依然严肃,目光偏向远方,虽然仍拒绝与人对视,但我能感受到他正经历着澎湃的喜悦与慌张,紧闭的闸门开了一条缝,有清新的风吹进来,他有些不知所措,但不再感觉到压抑与孤独。
现在想想,我依然有些后悔和后怕,后悔的是在当下中国竟然还要顾及脸面,没有早一点托关系转园;后怕的是如果再拖上一年,天性胆小的小儿,会在“示范”的压力下把心门关得更严,家长老师有心帮着开启,也会更加困难。这正是各种育儿书上一再提醒的内容:零到六岁是关键育儿期,每一年、每一季甚至每一月都有截然不同又至关重要的成长任务,错过了再要补上,加倍困难。
第二步就是以身作则,鼓动直视。转园之后小儿所处的社会大环境向好,家庭小环境也得跟上。想让小儿敢于直视别人,家长先得练就一双电眼。每次和老婆对话,只要有小儿在场,我们都刻意紧盯着对方,把自己当X光机使用。跟邻居在小区里电梯上相遇,鼓动小儿开口,始终不忘提醒他:叫爷爷,看着叫;叫阿姨,看着叫。慢慢地,小儿游移而被动的目光开始听从指挥,愿意稍稍转向,在爷爷奶奶叔叔阿姨的脸上停留一两秒钟。
眼神对人际关系的先期介入,引发了身体的随后行动。同龄孩子游戏,幼儿园时期的小儿总是被安排在最为被动的角度:我们捉迷藏,你当那棵树;我们玩鸭子过河,你当分界线。升入小学之后,局面有所改观,当树和分界线的本职工作之外,偶尔有机会兼职做一回鳄鱼。
所谓与孩子共同成长,以身作则鼓动小儿直视对方,我本人也收获了新的人生体验。与老婆边聊边对视,经常就丢开了话题笑弯了腰,柴米油盐家长里短那都是浮云,对方眼中的自己和自己眼中的对方才最为重要。
与同事和上级之间的对视也正在成为习惯。“看着我的眼睛”,每一回对下示弱或对上示强,我都要默念这句台词,以便说服自己,顺便穿透对方。在没有宗教信仰、不需手扶《圣经》即可起誓的中国,让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睛,相当于把他的骨骼暴露在你的X光机之下。
还是回到育儿。每一回比较中西教育,都要提及中国教育模式导致中国学生缺乏批判性思维(critical thinking)。二百万正在异域求学的大陆学生,往往过于沉默,敏于储备知识,讷于自我表达和互相交流。
底子已然不厚,还要迎头赶上,中国留学生应该从何处开始批判性思维?直视各路鬼佬,或许是一条捷径。
今年情人节期间,一个段子似的事实被报道出来:一位中国男生,坐在美国南加州的一间咖啡馆里,整整一个下午,来来往往三百多各色洋妞,没有一个主动跟他做眼神交流。洋妞难泡啊!参与的和围观的中国渣男们都这样感叹:不是我在异域甘于沉默,而是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渣男们的感叹更像是借口和脱辞,既然期待别人直视并不现实,那么主动直视别人为什么不可以?无论是咖啡馆里还是课堂之上,先看着眼睛,再打开话匣,虽千万人,吾往矣。
最后一点,培养直视能力,需要技术手段,能在字书上读准字句,就能在人脸上读出虚实。我已经习惯于随手抄起一本字书,拉着三年级小儿逐字朗读,期间不许有任何跑冒滴漏,否则这句话要重头再读。一开始小儿很不习惯,扭捏哭闹,消极怠工;慢慢地读出了趣味,文字传递的紧张感和戏剧性,让他感觉像是在玩IPAD游戏。
这几天,我们正在用“你一页、我两页”的模式逐字朗读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九岁小儿当然理解不了史铁生对欲望和轮回的通透参悟,但他对作家残疾的双腿很是同情,神情紧张,不住地追问:他为什么坐上了轮椅?他怎么跨过大门口的台阶?
如何跨过台阶,这是一个好问题,我本人也不知道答案。当初史铁生摇着轮椅进出的地坛,想必大门是洞开着的,而且也并没有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