馋宗公案
2014-04-29半窗灵鼠斋
半窗灵鼠斋
海龙
早些年,腊八粥吃过,春节将临,往往会有些莫名其妙的人,来送年货,更有不少一年只见一面的亲戚,也在此时露面,寒暄谈笑,以为天伦之乐。其中和我家没什么血缘关系,但是一定要来的,是一群洋山岛的渔民。
家父年轻时,在洋山岛服役,做一个军医,当地称作“大军医生”,倒不看今天电线杆子上贴的蹊跷怪病,就是料理些家常的症候。海外孤悬的岛屿,虽然离大陆不远,毕竟少了一层方便,穷苦渔民,小病大病,往往都是苦熬,喝草药汤之外,更有些迷信活动掺杂在里面。此时来一个“大军医生”,虽然医道中平,但毕竟是讲理有实效的西式郎中,直被民众认作菩萨,寻常时卫生所里济济蒸蒸,挤个不开。
当年的洋山岛,我也去过几次,民风相当朴陋醇和,很有些古人风气。后来家父调回上海,本地人觉得虽然“大军医生”离开了,不可以轻易忘怀人家,所以年年拣择最好的海货,驾着船,到宝山的码头靠了,一路挤车来寻我家的门,大大地送一注年货。
家父是西医,西医,就是和美食有仇的人。老宁波咸蟹蟹糊蟹酱,日本鱼生寿司,西班牙橡子喂的猪后腿,这三样尤物,直到今天,他都是要蒸透以后才许入口。所以人家送来的美味,要是需生吃的蟹糊蟹酱之类,母亲就会告诉同事好友,赶紧取了去,过泡饭呻酒,需要煮的,我们自己留下,有那么大那么大那么大的黄鱼,有这么长这么宽的新鲜带鱼(本江),有这么大这么肥很凶很凶的梭子蟹, 有带血的新鲜象鱼,反正浙江沿海的各类海鲜,都挑选鲜龙活跳的装满几个大塑料箱子,里面多盛冰块,急如风火的运过来,后来我读《红楼梦》里乌进孝那一段,颇有些体会,虽然当时家家户户都是清寒简素,但那种举船以奉的排场架势,微有相通处。
受欢迎的大小黄鱼之类,等不到除夕,肯定被我和弟弟消缴完了,一边看《七剑下天山》的小说一边啃油炸小黄鱼,一千条也搞得定,最后,鲜活吃罄,北房间孤零零的悬着一些极大的鱼肉片,拿盐薄薄地擦过,有些发硬的,就是海龙干。海龙这东西,真的很像哪吒闹海里的三太子敖丙,长身利齿,是个狞恶的龙形。和寻常的鳗鲡干不同,很有嚼头,但是不柴,佐以镇江醋,很是一味打发时间的零食,后来我在北京痛吃驴肉火烧,才明白民谚“天上龙肉地上驴肉”的内涵,二者口感有接近的地方。
寒舍也算的是百尺高楼临大道,闲时数尽行人小,冬天临街的北房间,除了堆砌年菜,更是我读书的乐土。因为蛋饺煨蛋,熏鱼焖笋,可以边看边偷吃,大有意外之趣。当时看得最多的是竖排两册《唐宋诗举要》和《杜诗引得》,后来就是熊十力先生的《佛家名相通释》,小字细注,覆瓿垫碗,看了大约有十七八年,还不是很明白。那一阵一阵海龙干的腥香之气,就是冬天读书习惯了的味道,至今也难以忘怀,不过具体说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口感,实在也不太好形容,大约像是比较容易消化的塑料绳子罢了。
我后来在南京陪着大丰朱新建,纸醉金迷了一年多,经常吃河豚,他问我这东西你吃过么?我说小时候吃过干货,崇明本地的做法,称作斑鱼干,切块和猪五花肉同煨,有异香,突然就想到,那个所谓的海龙,倒没吃过新鲜的,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存疑到今天,很想置之高明,拟申一问。
点茶
年算是过完了,一看邮件,果然有催稿信,喂饱了狗和自己,不需要烫的衣服丢进洗衣机,需要烫的送进店里,给咖啡掺上酒,好坐定咱们来写。
我不太喝茶,个人体会,咖啡和酒加起来,都不如茶伤胃。一盏浓茶,往往如刀刃一般,可以让胃绞痛起来。当然说不喝,其实喝得也不少,大过年的去朋友家串门,一般人家,不会磨咖啡招待你,总是玻璃杯,绿茶或者半发酵茶,考究的,拽出个木头竹头盘子,茶壶公道杯一样一样摆起来,那就可能要敲饼了,看得人有点紧张。
因为现在喝茶这桩事儿比较兴旺,弄得耀州窑和建窑的杯子,越来越红,也越来越贵,哪一次我忘了,地点是杭州郊区,和浙江博物馆的谁谁我也忘了,饭桌上说起这个,此君很有见地,特别是对宋瓷明瓷的混淆问题,说的很精,末了说到建窑的黑釉,油滴啊兔毫啊鹧鸪斑啊曜变之类,就是日本人当做宝贝的几样东西,我说曜这个字,中国人根本就不用了,这种杯子我原来倒是有一个,兔毫,很多年前古玩铺买的,才八百,釉色厚玻璃一样,像极了旧东西,就是胎稍稍偏灰白,嫌它不够地道,后来送人了,再后来,我就有点后悔,送给中国人干嘛,特么这东西要是送给日本人,能换一副35号以上的蛤子,加两匣古梅园的墨。
吃完饭照例喝茶,我想到一个事儿,说照现在咱们的喝法儿,那种建窑或者耀州窑,就是所谓黑釉的瓷器,基本无用,是应该全部出口到日本,去换几张棋盘回来。因为那种杯子,就是喝抹茶用的。抹茶这东西,唐宋是很兴旺,叫点茶。西门庆动潘金莲的脑筋,第一步贼头狗脑去王婆的茶店里,左一杯右一杯喝茶,跟灌水耗子一样。《水浒》里就有一句“王婆浓浓地点一盏茶来”。那时候的点茶,蓄一块粘稠的膏,挑一点在杯子里,拿水拿个工具,跟打鸡蛋一样,堂堂堂堂堂堂,才好,因为了西门大官人手里肯使一股滥钱,王婆当然奉承,所以要浓浓地点,也就是茶叶膏多放点的意思。
这种点茶,配黑釉是再好也没有了,审美跟17世纪的油画是一个道理,不信您看看威廉·卡尔夫的静物画,就是先涂一大块浓黑,然后上面画块花布一个旋了皮的柠檬,好看极了。历来颜色有两种,所谓的透明颜色和不透明颜色,透明颜色叫釉,不透明的叫覆盖色。这两类的用途不一样。我们今天喝的茶,都是热水开水冲泡的,属于釉色,那杯子的底色就得浅,最好的白的,看得出茶叶水的微妙变化。点茶的颜色,属于标准的不透明覆盖色,就必须得用到黑颜色杯子,这也是为什么在中国本地,当年不太值钱的建窑,到日本成了国宝。要是白杯子,等于拿了白颜料在白纸上画,媚眼抛给瞎子看。
所以福建人做出了这么多黑色的建窑瓷杯,也玩出了一种叫“斗茶”的习俗。大家都是拿深颜色的杯子,看谁的茶色泽漂亮,请注意,和日本现在的抹茶不同,唐宋斗茶,讲究白色为上,我想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至于为什么日本人今天的抹茶都是一种粉绿色,就不得知了,这个民族讲究标准化,可能动作剂量一固定,就死活不改,你看住在古北的,只要是日本人,一眼就能认出来,没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