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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脉源流

2014-04-29舒洁

上海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西拉科尔沁

舒洁

在克什克腾丘陵深处,我面对潢源敖包。是下午,浓烈的阳光照在堆积的石头上,从敖包顶端上空斜垂而下的绳索上挂满色彩各异的布条和纸旗。这是古老的习俗,蒙古人借此表达最深的心愿,也是对预言的尊崇。

我在镌刻着“潢源”两个红色大字的石碑前站立,心中充满纯粹的敬畏。我告诉自己,这里,就是神奇的西拉木伦河的源头之地!在古时,这条孕育了辉煌文化的河流被称为潢水。那一天,我所站立的地方海拔一千四百二十米,是克什克腾红山北麓,在经棚西南;在我所处的西北方向,就是著名的达里诺尔。

我牢牢地记住了一个地名:白槽沟。我平生第一次抵达这个地方,是为追寻一条古老河流的源头,这是我此行的目的,那么单纯;那一刻,我心中涌动的指向那么直接,那么渴望变为直观的奇异;不错,我是那么急切地以想像贴近了西拉木伦河源头。之后,我对自己说,是的,我来了。

顺着松软的沙地朝白槽沟深谷走去,沿途低矮松树较多,白桦醒目,林地间开着素洁的鲜花。向导说,从少年时起,他就熟悉这里了。那时,白槽沟周围到处都有大树。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个瞬间,他的眼里倏然闪过温暖的光辉。我听着,我将这个向导视为西拉木伦河源头的见证者,一个用记忆和语言复活某一段历史的人。我知道,在自然生命世界,人类的足迹踏向哪里,就会在哪里留下鲜明的印痕,西拉木伦河源头消失的大树,就是其中的一种。我跟在向导后面,不时拨开挡在眼前的树丛,我想像中的声音未曾出现,比如水声。我暗想,在这个世界上,一切大河的源头都应该是静谧的——静谧,就如某种箴言与真理诞生的前夜,一定存在陣痛。

在地理特定的坐标点上凝望往昔,会发现某段历史的呈现形态是逆向的。

女真人灭契丹就是如此,他们逆西拉木伦河北上,最终直捣辽上京。在蒙语中,女真的意思是“捕狍子的人们”。在成吉思汗的曾祖父葛不勒汗统领蒙古时期,逐渐强大的女真部族借故将成吉思汗的祖先俺巴孩钉在木驴上残忍处死,从此与蒙古人结为世仇。俺巴孩死前,曾托人给太子合达安留下这样的遗言:“从今以后,你们要以我为戒,你们就是把五个指甲磨平,就是坏了十个指头,也要为我报仇!”1213年至1215年,成吉思汗三次攻打金中都,实则背负着先祖的遗言,这是他不敢悖逆的精神背景。

而契丹的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与他的西去的族人,则发出了“誓不食金粟”的族语。这象征着与蒙古部族的联盟,这种联盟源自蒙古与契丹两个民族对金人深重的仇恨。流传至今的成吉思汗临终遗言,与蒙古、金、南宋三国命运息息相关。那是一个谋略,其核心部分是“连宋灭金”。

被箴言决定的历史阵痛,还表现在另一个方面:

蒙古人入主元大都后,在近一个世纪,夜里马不卸鞍,通往漠北的驿站灯光不熄。长者们说,那个年代的蒙古人,他们准备跃上马背离开大都,以便回归故里。这个细节充分说明,蒙古民族相信宿命,就如敬奉长生天。

我曾深怀一个疑问——在元初兴建的应昌路,为什么会选在达里湖畔?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神奇,但那些智慧的先人们一定接受了冥冥的神启。去年八月,我再次来到应昌路,眼前只有遗址遗迹,往昔塞外重镇应昌路仿佛是一句谶语,被湮没在尘埃中。明太祖朱元璋攻入北京后,元末顺帝妥懽帖睦尔退守于此支撑了两年。在他离开人世的前两个月,元末王朝摇摇欲坠,妥懽帖睦尔深陷酒色笙歌,最终凄然辞世。

然而,在达里湖西南方,西拉木伦河不为所动。

科尔沁草原也不为所动。

西拉木伦河是科尔沁草原的血脉。在历史与地理双重意义上,科尔沁草原都是一个辽远的概念——在元代,这里是成吉思汗二弟哈布图哈撒尔管辖的游牧区之一;历史上的科尔沁草原东起嫩江、伊敏河,北及蒙古高原东南部,包括大兴安岭中部山脉南北两侧,南至辽河、柳河、大凌河流域,西至西拉木伦河、老哈河流域。面积大约四十五至六十万平方公里。

这片蒙语意为“造弓箭者”的牧场,因这条河流而东西贯通——从与锡林郭勒草原接壤的克什克腾旗始,流经林西县、巴林右旗、巴林左旗、阿鲁科尔沁旗、翁牛特旗、奈曼旗,在八仙筒与老哈河汇流形成西辽河。蒙古族著名歌曲《诺恩吉雅》,其真实背景就是发生在这两条河流之间的故事,一个出嫁女子苦苦思乡的故事;隔河相望的故事,属于草原、心灵、爱情,最终将寄托倾诉给河流的故事。因此,西拉木伦河与科尔沁,是内蒙古东部家族谱系中两个最为灵动的符号,若让思想与怀念腾飞,这两个符号就如鹰之双翼,直刺苍穹。

以西拉木伦河河源为背景,我站在午后的阳光下,请同行的朋友为我拍了一张照片。我的心愿是,在自然中,在母亲的河源,我的形象是她永生不变的赤子。那个时刻,我想说,你若不来这里,就不可能认识这血脉一般的源流——请相信,你若不来这里,无论你进入西拉木伦河大峡谷,还是站在传奇般的巴林桥面对宽阔的泪痕一样的河道,你都无法读到,更无法读懂一个民族隐秘的心绪。

或许很多人不知道,绵延一千二百公里的大兴安岭,其西南岭缘止于西拉木伦河上游北岸,横亘克什克腾旗东北部,旗域内总长约一百七十公里,由黄岗峰、阴山、巴彦哈剌等二十七座山峰组成黄岗山脉。黄岗峰海拔二千零三十四米,是大兴安岭最高峰。金大安三年(1211年),成吉思汗诸子攻破金边堡歇马黄岗梁,在此走马骑射,下蒙古棋。如今石凳、石桌上阴刻的蒙古棋盘仍完好无损。

自然界与人类史集中留下的重要文明遗迹,无不赖水而生;水枯,则文明亡。黄岗梁,还有克什克腾旗境内的大青山,此山岩臼中顽强生长的白桦丛,在日生日落时分,都会被水的氤氲笼罩。水,一定是人类文明之息的源头。而被人类自视为无比辉煌灿烂的过程,在自然的恒定里,不过是短暂的一瞬,就如水泡破灭一样。我们一再默念与珍重的,还是伟大思想的灵息,这萌发萌动于河流之怀的奇异。

是八月的清晨,在黄岗梁之巅远眺克什克腾草原,我再次联想到广袤的科尔沁,我不禁追忆刚刚告别的西拉木伦河之源,在这之间,我母亲的草原保持缄默,就如送别远行的游子。无论如何,黄岗梁,在相对的高度上,我笃信一点,只要我还在思想,你就是我必须心怀敬畏并无言仰视的精神高地。

原因很简单,美丽坚毅的西拉木伦河,就流淌在你的视界里。

从这里起步,向西拉木伦河下游行走,到克什克腾东部距经棚二十五公里处,就是大兴安岭东南边缘的大青山了。踏着绿荫浓密的石板路走上山顶,神奇的岩臼群即刻呈现,那是活着的时间,是凝望天空的眼睛,是蒙古史诗《江格尔》中醒目的留白。在那里,因第四纪冰川运动形成的地质奇幻景观,亦如史诗的意象。对我而言,在大青山顶极目远眺,最让我感动的意象还是阳光照耀下的西拉木伦河。午后,在那个高度上望去,西拉木伦河就如一条黄金河流,熠熠生辉。

在克什克腾西拉木伦河流域,这是另一个精神高地。

那么,在低洼处,比如西拉木伦河大峡谷,我们又看到了什么呢?

可以说,我们闯入大峡谷的方式有些突兀。就那么一瞬间,在朝左侧拐弯的越野车上,我看到了两山之间的河流。仅仅时隔几日,到我在地处西拉木伦河中游的巴林左旗回味那个瞬间时,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急切投入故园之怀的牧羊少年。因此,我无需恳请圣河与圣灵的原宥。我的探源之旅,实际上是对一条河流的朝觐。

那里,叫龙口峡谷。

在我们置身其中的地理环境中,比如在那一天,假如我忽视发生在西拉木伦流域康熙与噶尔丹的乌兰布通之战,那么,历史的大峡谷会在哪里?今天,故人与古人去矣,昔日铁蹄的印痕已无从寻觅,我的眼前只有这河,这令人感喟的自然的大峡谷——它依然在那里,它的一面金黄一面葱茏的山峦,那种色彩对比强烈的呈现,仿佛就是必须臣服的宣喻:只有这河!

自龙口峡谷向东,顺着西拉木伦河行驶,河道变得宽阔起来。水无声。视线前方山上树木繁茂,我看到了山榆、山杏、核桃、麻子、白桦、松、杨、柳、槐等树种;我看到大鸟腾飞,然后落在一棵树上;我看到在绿草如茵的丘陵间静谧的村落,在那里,世世代代的人们赖水而生;我看到白云那么干净,静静地缠绕山顶;我看到羊群在河边食草,但不见牧人;我看到远天湛蓝,夕照初现……

在西拉木伦河流域,林西县是独特的。

从赤峰行政区图上看,条状的林西就如伸向草原的一只臂膀。在这里,山东籍移民占人口绝大多数。他们大都来自山东蓬莱。民间传说,自顺治元年起,就有勇闯关东的山东青壮年因走错道路误入草原。有蒙古长者说,开始时,牧羊的蒙古人发现一个开垦草地播种的年轻人,他们用鞭子抽打耕作者,逼其离开。这个青年人返回蓬莱,他对自己的兄弟说,他到过的那个地方,就是插根筷子入土都会冒出新芽。于是,青年带着兄弟来到草地边缘,他们开垦青草,接着播种。蒙古牧民将他们驱离。他们返回山东,再次奔向求生的草地边缘时,他们将老人、妻子和孩子带来了。这一次,骑在马上的蒙古牧民远远地看着,他们不忍对老人、妇女和孩子挥起鞭子,也就打马向北而去,让出那片草地任他们耕作。

蓬莱人从山东带来玉米、高粱、谷子、向日葵、西瓜等种子,他们耕作的地域逐年向北,最终与锡林郭勒草原相连。后来,蒙、汉及其他民族之间开始通婚,多民族文化的融合也就出现了。蓬莱移民在林西的耕作历程,是一部心灵史书。如今,生活在林西境内的很多人,仍然保持着山东人的生活习俗,这个群体最明显的变化是他们的口音,他们不再讲山东话了,改说一种语调独特的普通话。赤峰人的口音与辽西朝阳近似,两个地区相隔老哈河。后来我得知,很多朝阳人的先祖,也来自山东蓬莱。

这是西拉木伦河接纳养育的另一种值得尊重的文化。

在林西县以西,是克什克腾旗,以南是翁牛特旗。处在底蕴丰厚的蒙古与红山文化的核心地区,林东农耕景观的大面积呈现,源自珍贵的心灵宽容。

林西于1908年建县,时清王朝的移民实边国策刚刚实施。

我曾几次到林西县,从克什克腾旗出发,只要越过西拉木伦河到林西境内,我的感觉瞬间就会发生改变,就如从牧歌的意境转至沂蒙小调的意境,非常奇妙。

这是一个不必惜墨的地方。

巴林左旗,古时称上京,是辽五京之首,亦是临潢图腾之地。

辽史地理志曰:“金龊一箭,二百年之基,壮矣。”

抵达巴林左旗翌日晨,我去祖州拜谒。祖州既是契丹迭剌部家族的发祥之地,也是神祇显现之地。此地山高地阔,河谷纵横,既宜守攻,又便农牧。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高祖耨里思、曾祖萨剌德、祖父匀德实、父亲耶律撒剌的都出生于此。迭剌家族及其所属迭剌部长期以此为根据地,蓄积壮大实力,奠定了立国的基础。契丹皇族对这里怀有十分深切的感情。辽太祖驾崩后,始归葬于此,“丁酉,葬太祖皇帝于祖陵,置祖州天成军节度使以奉陵寝”。

我们到达祖陵时,正值旭日东升,大地铺满玫瑰色。进入山谷,辽太祖耶律阿保机陵寝背靠山倚,面朝一面青山,两面山门如通衢闪现,指向无尽路途。

图腾之地的上午,山野鲜花怒放,氤氲飘浮。

我依稀听到一首旋律凄婉的古歌,余音悠长。

这,也像河。

如果将历史形容为大地上的河流,我们逆河行走,即可进入某一段史实。

有时,我们说初始就是根基——就像河源。

公元913年5月,契丹贵族保守势力的代表人物耶律辖底,以耶律阿保机“久不受代”为辞,策动阿保机的弟弟剌葛、迭剌寅底石、安端等叛乱,企图推翻耶律阿保机,另立可汗,以达到他们维护部落联盟制度,阻止建立契丹国家的根本目的。

在耶律阿保机墓前,我想,当年,如果轄底等人图谋政变取得成功,那么,辽史会怎么写?还会有后来耶律大石的西辽吗?历史是不可假设的。曾经权倾庞大辽帝国的耶律阿保机,如今长眠在山谷中,其灵魂已如一朵遥远的浮云。

在祖陵,最显著的标志是一座由六片巨石板结构的石屋,其用途说法不一,尚需考证。我按顺时针方向绕行石屋一圈,就像从时光的一点出发,然后回到原点。那一天天气极好,气温适宜,大片大片白云悬在低空。我们站在祖陵山门的一侧,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安息的山谷里静静的,没有风,山上树冠静止,像一些缄默的人。

那座石屋是一个谜,但充满智慧。

祖陵是一个谜。日本侵华期间曾想破解这个谜,但没有成功。据说祖陵地下暗道密布,建筑异常坚固。

祖州城位的确立也是一个谜。

此城在祖陵东南约二点五公里处、距离上京城西北约二十公里,按照契丹族东向的习尚,祖州城位于祖陵的东方,上京城位于祖州的东方,也就是祖陵、祖州和上京三个地点在一条直线上;契丹人习惯上的东方,实际上是磁针测量的东南方。

这恰恰是西拉木伦河流淌的方向。

1125年,金灭辽。在女真族统治科尔沁草原的一百多年时间里,受报复契丹人的心理驱使,金兵所到之处,“坟垅悉遭掘,出尸取棺为马槽”。璀璨的契丹文化惨遭摧毁,金人纵兵劫掠,焚烧州城,以泄仇恨。今天,曾经墓葬丰富的辽墓十墓九空,大都因金初时盗掘所致。但是,面对暴政,契丹人的心灵从未被金人征服。

国破家亡,耶律阿保机的八世孙耶律大石率兵往西,在伊犁河和锡尔河流域间图谋再起,最终取得了成功。1141年,耶律大石的军队进入中亚阿姆河下游的花剌子模之后,迫使花剌子模国王投降,每年向耶律大石纳贡金银物品。至此,东起土拉河(在蒙古共和国境内),西包括咸海,北越巴尔喀什湖,南到阿姆河、兴都库什山和昆仑山,都成了西辽帝国的疆境。

从1125年辽灭到1143年耶律大石殁,耶律家族的血脉得以向更辽远的天地流淌。然而,缔造了西辽帝国的耶律大石,他的先人们,始终安息在西拉木伦河畔的巴林左旗,神秘的祖陵犹如一棵枝叶繁茂的巨树,而耶律大石与他的后人,不过是这棵巨树绵延的根系,他们灵魂遥望的方向从未改变,那就是祖州。

今天,在巴林左旗,南北两座辽塔无声相望;祖陵石屋依然矗立不倒;祖州肃穆,往昔遗迹可辨;真寂之寺香火依然;新兴的巴林左旗如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西拉木伦河流域。入夜,我走在巴林左旗政府所在地林东,在宽敞的街道上,我面对西拉木伦河流淌的方向。我告诉自己,这里,就是辉煌的、辽与契丹文化的发祥地,这里近七百多处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化遗存,全国唯一一所以辽文化为主题的辽上京博物馆及其馆藏的一万五千件珍贵文物,就是活着的历史。

活着的历史,其在精神层面流淌的形态,亦如河流。

那夜,在林东,心境澄明的我凝望祖州,心怀虔诚向伟大的先人们致意!因为他们用心智创造的文化,他们获得了不朽;因为古老神奇的西拉木伦河流,他们的灵息具有了永恒的性质,这是我们缅怀与崇敬的理由。

由此,我确信,也只有河流,才能象征人类柔软绵长的情怀;想到远离祖州,如今不知安息何处的耶律大石,若他的灵魂可以说话,我们一定能够听到他倾诉剪不断的乡愁。这毫不奇怪,耶律大石是一个人,是巴林左旗远走他乡的儿子,他曾获得西拉木伦河的恩惠与哺育——这一切,都不会改变。

从任何一个角度上说,在西拉木伦河流域,巴林左旗都是文明的核心,这与此地处于西拉木伦河中游相吻合。在真寂之寺,在一座突兀显现的山体内,往昔的人们在那里开凿出巨大的洞穴,洞穴坚硬的岩壁上是一尊一尊神态安详仁慈的佛像。假如没有源于血脉与心灵的信仰,那些在史集中没有留下姓氏的人们,断无可能完成这一浩大的、令今人难以想像的艰难建构。

真寂之寺位于巴林左旗林东镇南二十公里的群山之中,辽代开凿的真寂之寺石窟,是研究辽代佛教思想、美学史、造像艺术的珍贵的实体遗存。灵岩山下的真寂之寺,为四窟二龛式,石窟内计有大小佛像一百十二尊,主尊为释迦牟尼佛祖。在灵岩山南面,属第四纪冰川遗迹,七锅山连体冰臼最大直径三点六米,深一点六米,实为世界奇观。

是正午时分,我站在上京临潢府遗址石碑前,我所面对的,是往昔草原第一都城。公元918年,当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任命汉官康默记为版筑使,在“负山抱海,天险足以为固”的西楼建立京城的时候,一页新的历史也就出现了。

辽代二百年,在整整两个世纪里,在历史与地理两个坐标上,巴林左旗都确立了不可替代的位置。这就是辽上京。在下游,当西拉木伦河与老哈河汇流时,西辽河形成了。

那一天,我依稀看到一只鹰在飞,在不可分割的时光中,鹰翅巨大的影子在科尔沁大地上移动。我笃信,那就是具有史诗特质的光榮与梦想,是我们只能默默感觉的英灵,是久违的情怀,在落日时分显现。那是一种旋律,是魂魄,也是宗教所传导的永生。在人间,回溯的意义是,通过心灵的瞩望,我们能够在起伏的地理呈现中看到同样起伏的历史,从而校正我们认识上的偏失。如今,科尔沁与这个地理概念已被切割,我们所能遥想的,是史实中葱茏的科尔沁,她更接近一个文化符号,或一个意象——消失,才是最真实的存在。为此,我将笔锋移向草原开垦史,我只说最核心的部分,这是不远的史实,从清末到奉系军阀张作霖、张学良父子,这一史实都不可回避一个英雄的名字,他就是嘎达梅林。

这是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史诗般的人物,他为保护水草而死,却在牧歌中获得了永生。

1916年,奉系军阀张作霖在科尔沁大量放垦。仅到翌年,达尔罕旗四分之三的土地被放垦,牧场缩小,牧民被迫背井离乡,引起当地牧民的不满。嘎达梅林多次到垦务局反对开垦,被免官职。

此后,嘎达梅林领导了一支七百多人的抗垦军队,提出了“打倒测量局,不许抢掠民财”的口号,袭击垦务局和垦荒军,驱逐测量队,由此转战于西拉木伦河流域。

1931年4月5日,抗垦队伍在通辽北舍伯勒图附近乌力吉木仁河畔的红格尔敖包屯渡口,在准备渡河南去时,被张学良所属李守信一部包围,经过激战,全军覆没,嘎达梅林壮烈战死,头颅被割。

今天,嘎达梅林当年的牺牲地乌力吉木仁河已经断流,变为一条沙沟——这是大地之殇,是自然警示,是英雄之痛,但不见泪痕。

可以告慰英灵的是,在北方草原永远留下了歌声与舞蹈,这就是《嘎达梅林》。

嘎达梅林的抗争与牺牲,其背景是科尔沁草原令人痛心的自然变迁——沙漠化。

自乾隆三年到乾隆四十三年,乾隆曾三次巡幸科尔沁。这个被他在诗歌中咏为“塞牧虽称远,姻盟向最亲”的地方,曾经水草丰腴的科尔沁,清王朝二十四位公主格格和宗室女下嫁的科尔沁,已被湮没于风沙和史实。科尔沁漫漫黄沙,也淹没了青草的语言;曾经“地沃宜耕植,水草便畜牧”的科尔沁;曾经号称“平地松林八百里”的赤峰以北,如今随处可见茫茫沙地;曾经河川纵横,水草丰茂的科尔沁,留在自然永恒的记忆中。毫无疑问,这是自然之痛。

西拉木伦,这条总落差一千一百三十四米,流域面积三万二千一百七十一平方公里的河流,这条见证了我母亲青少年成长时光的河流,这条在我三十年诗歌创作过程里给予一个诗人无尽激励与启示的河流,汇聚了太多太多人的思考和爱恋,这一册山河所展示的,除了苍茫、幽静、旷达、深远、洁净,其斧凿般的痕迹是随处可见的历史遗存。我之所以对这条河流充满纯粹的崇敬,是因为她养育了我的庞大的家族,而这个家族养育了唯一一个为故园河流与草原诚挚歌唱的诗人,那就是我。

在我二十五岁那年,在故乡,我的祖父鲍斯尔问,听说你写诗歌?我说,是。他又问,你写过咱们的西拉木伦河吗?我说,没有。他突然闭上眼睛,说,那你还写什么诗歌呢?!从那一天起,我的年迈的祖父鲍斯尔改变了我对草原的认识,他也改变了我和我的诗歌。

在翁牛特旗乌丹,在空无一人的宽阔的大街上,我独自仰望干净的天空,上面嵌满闪烁的星群。我突然想念鲍斯尔祖父,那个已经走向天堂的、令我敬畏的蒙古长者。在过去的日子里,关于乌丹,他曾对我讲述了很多。

作为红山文化的发祥地,翁牛特旗不仅仅以出土的“中华第一龙”红山碧玉龙闻名于世。这里曾经还是东胡、匈奴、鲜卑、突厥、契丹、女真、蒙古等少数民族繁衍生息的家园。发源于翁牛特旗西部三岔裆山东麓的响水河,是西拉木伦河的重要支流,因其一处河床沉陷,形成飞瀑,响声如雷,因此得名。

勃隆克正处在科尔沁沙地一角,此地曾经树木参天,绿水映月。后来,森林消失了。今天,自然造就了勃隆克集湖泊、沙漠、草地、沼泽、山林等各种景观。既魅力非凡,又充溢狂野与苍凉。

这是时间的记忆。

也是西拉木伦河的记忆。

一隅自然的巨大变迁,总是伴随着人类的活动。人类的生存正在挤压森林、湿地与草原的空间。我们说热爱生命,当从热爱近旁的自然开始。多给未来的孩子们留下一些纯自然景观,此为善举。地理的概念与空间,因为人类的高度聚集,正在一寸一寸缩小。所以,任何指向自然的思考,都是有价值的。

勃隆克的巨大变化,就是启示。

我们的越野车从勃隆克边缘飞速驶过。

从西拉木伦河源头开始,我们的旅途始终没有离开这条河流。在她宽广的流域,我们见证了涓涓泉涌怎样变成了激荡人心的大河——她的气息,她的声音,她的峡谷与平川;一个王朝,然后是另一个王朝的倒影沉入河底,就像没有存在过,就像一粒细沙湮没在沙海,在自由的河道中难以分辨哪一粒是元朝,哪一粒是遼朝。

一个预言说,只有这河。

其实不必回首的,在西拉木伦河与老哈河交汇处,默默感知这片神秘山河与精神的契合点,让我对一条河流及两岸大地有了不同于往日的认知。我不想否认,在置身于注目中,我获得了一次珍贵的精神洗沐,我的所得是如此丰厚。实际上,在广袤的科尔沁,我仅仅行走了一隅,也就是象征着古老图腾的西拉木伦河流域。我的另一个发现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没有一天远离红山文化的核心地带。

在通辽奈曼旗境内,那个地方叫八仙筒。

终于抵达了。

那一刻,我站在西辽河的源头久久注视西拉木伦河与老哈河交汇处,我没有看见流水,我看见两条宽阔的河道突然在那里重合——我想到诞生,我想到在西北方向的克什克腾旗白槽沟,当我面对潢源时闪过脑际的大河的幻象。追寻至此,我仿佛完成了一个庄严的礼仪;那一刻,我嗅到了甜美的水草之息,居然那么真切!

那一刻,在炎热的八月的阳光下,我站在那里,想了很多很多。

是的,在科尔沁腹地,在两条著名的高原河流兄弟般紧紧拥抱的地方,我想到奔驰在塞外高原的马匹与翱翔蓝天的鹰翅上写着富河文化、红山文化、契丹文化,而这两条河流,无疑是滋育了上述辉煌文化的圣洁的血脉!

那一刻,我想到在吉林省西部的东、西辽河汇流区,内蒙古、吉林、辽宁三省交界处,松辽平原与科尔沁草原的接壤带,素有鸡鸣闻三省之称的地方,就是双辽——那里,是科尔沁东部草原逶迤的边缘。从那里开始,辽河形成了。不错,此次,我们行程的终点在通辽境内,我给自己留下一个憧憬,也是心灵承诺——总有一天,我会去东、西辽河汇流处,然后转去辽河盘山入海口,我笃信,在这两个地方,我都会嗅到西拉木伦河源头的气息!唯一的原因是,河源存在着,她没有干涸。

那一刻,面对两河飘自纵深的河道,我的心中升腾起一种遥远的情感,我感觉再次回到了牧童时代并重获牧途。我站在那里,我面对西北方向,在我记忆的天幕上,依次呈现潢源、西拉木伦河大峡谷、上京祖州、巴林桥、乌丹的夜空;我真的还是那个迷恋天堂梦境般家园的牧童,我所遥望的地方,是科尔沁西北,我与生俱来的生命的故地与仁慈的庇佑!

那一刻,我的耳边萦绕蒙古歌手斯日其玛的《心之寻》,那悠远通透的高原的颂歌,也是我的心语,是贴近河源的古老常新的祈愿,是将无限感激的泪水滴入河水,是从此获得神性的拥抱——就如我那一时刻的遥望,是将最真的怀念给了天使,她则给了我温暖的微笑与目光的会意。

那一刻,我的故乡在八月的午后,在两条黄色的河流之间,科尔沁大地铺展在阳光下,她保持高贵的静默,在我火一样燃烧的心声中,她对我提示刚刚过去的雨季——雨后的蒙古高原,雨后的克什克腾,雨后的西拉木伦河源头蝶翅闪现,那么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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