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悲伤
2014-04-29李月峰
李月峰
一
我做老板了,加盟一个家政连锁服务公司,小本投资。雇员花名册上有几个早年下岗,现在仍找不到别的工作的妇女,还有几个从农村进城的剩余劳动力,也是妇女。人头少时加上我三五个,多时加我八九个。小嘛,小投资,业务量少,不比大投资大公司,我给这些妇女和我赚钱的道儿就是上门替人搞搞卫生,去医院陪护陪护生病的老人,也接送小学生上学放学。
我也给人家擦过玻璃,我爱干这活儿,不是吹的,我擦的玻璃苍蝇在上面能打滑溜哧,能跌骨折。公司只要接到擦玻璃的活儿,基本上都是我亲力亲为,亲自上阵,亲自操刀。除了我爱干,干得好,还因为我不放心别的妇女去干。
发生过一件事,很大的事。一家大公司的一个家政人员去给客户擦玻璃时,不小心从六楼的窗上掉了下去,死了。听说那家公司赔了不少钱,客户也因连带责任赔了不少钱。我天生胆小,怕发生这样那样的事,麻烦不说,关键我没钱,因为离婚得的几万块钱都给了加盟商了。
我公司办公地点就设在我住的房子里,安装了一部二十四小时都打得进来的电话,还有一台二手电脑。我用这台电脑上网,在赶集网上发布我的家政公司信息,浏览些让人发笑的照片和视频。当然,也常去婚恋交友网溜达。我之后交的几个男友差不多都是在网上认识的,我觉得挺好,方便快捷的交友方式,但那上面骗子挺多的。我快到四十了,还是有一点点鉴别能力的,再说,我不是富婆,也不是美女,男人既骗不了财也骗不去色。我对自己挺放心。
我在窗外挂个大牌子,“阳光正点家政”,差不多挡住了整扇窗。黑地儿红字,醒目,在二楼上,离一百米都看得见。我喜欢那几个每天来公司报到的婦女叫我经理,李经理。没人的时候,我躲到厕所里对着一面镜子叫我自己,李经理,李长欢经理。然后,我就偷笑,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是李长欢。历经了一段比兔子尾巴还要短的让我伤心的婚姻,我都不愿提这事儿,有时我觉得就当我没有过罢,可我清楚,不能因为天空中没有翅膀的影子,就意味着没有鸟儿飞过。我曾婚的事实是抹不掉的。但我没把这事儿太放在心上。
我有个妈,我住的房子也是我公司办公地儿,不是我的,是我妈的。我妈叫郭向阳。我觉得这名字挺逗,姓郭就已经显得硬邦邦的了,向阳又没有丝毫的阴柔之气,两硬相撞,我妈就一个硬邦邦的人。人的名字很重要,比如,我,李长欢,长久的欢乐,多好。有人说名字就一代号,无所谓好坏。胡扯,叫你耗子地洞什么的你乐意么。
我妈现在住夕阳红敬老院,民办的,她的退休金刚好够缴纳养老费的。这方面,我不用操太多的心。人老了,难免脑筋犯糊涂,我妈就有点糊涂,她不大爱去敬老院,她说我养大了你,你就忍心把你唯一的亲妈扔在那个没人待见的地方?
我觉得这是句废话,亲妈谁都只有一个,谁有本事被生出来再被另一个人重生一遍?反过来一样,人不能死两回,一回就玩完。我就琢磨着人得唯物些,别想着重生或上天堂什么的,人死了,灯灭了,这辈子交待了。所以,能被生出来且活着,得好活,像样儿活,我就当了老板。
于是,我跟我妈说,我顾不了你。
我妈说,你多会顾了我?
我妈要是跟谁强辩,没有谁比得了她。她老了嘛,人老了你除了要跟她讲理,还要磨叽。但我知道跟她讲理没什么用处,我就跟她磨叽,我说,你看我一整天想起来的时候才吃顿饭,想不起来就饿过去了,我年轻,饿一顿两顿没关系,你这岁数就不行了,会饿出胃病的,饿出十二指肠溃疡,胃下垂。人胃口好能长寿,你想活百年嘛。还有哇,我每天要出去干活儿,就你一个人在家,会有歹人趁虚而入。大前天的电视看了吧,一个坏小子冒充看水表的骗老太太开门,结果不是被抢了?前天的电视不是也看了嘛,俩坏家伙冒充社区卫生院的骗老太太医药费。昨天你不是也看了电视……
丫头,你吓我,我可不是被吓大的。
你怕过什么呀。我的意思敬老院好哇,一天三餐有人端到你面前,想吃鱼有鱼,想吃肉有肉,要是愿意,你还可以吃小灶,多花点钱而已。最重要的是你在那里不会孤单,有很多老伙伴,你们想打牌打牌,想拉呱唠家常有人头呀。在家里谁陪你唠嗑?我可没时间,我得干活,得赚钱。你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敬老院还有现成的大夫给你看病,在家里就麻烦了,病了得叫120,还不知道及不及时。所以嘛,你去敬老院是最好的选择,我空闲了就去看你,你要是在那里待得不高兴了,回来住几天,换换地儿,多好。人老了得知道怎么享受。对不对?妈,亲妈。
我不是你亲妈。
妈你的观念不对,什么是没人待见的地方,将来人人都得去敬老院,敬老院是人养老的地儿,你还有我,还有些指望,那我老了找谁去?所以,敬老院是人人必去的地儿,就像人最后都得去殡葬馆一样。
我妈被我磨叽得不耐烦了,去了夕阳红敬老院。我所以坚持送她去那个没人待见的地方,是觉得她脑袋里可能出现了点情况,每天早上起床她都端着屎盆子进我房里,欢欢,长欢,丫头,你看看,好好看看,像不像个蛇头。
就算她是我唯一的亲妈,就算我还有点儿孝心,我也不愿每天都看我妈屎盆子里如她所形容的像蛇头一样的屎橛橛。当然,我也不能把她送进七院。七院是这座城市最著名的精神病院。我妈没精神病,就是偶尔有点点想入非非。到了敬老院,我没听说过她把屎盆子端给谁看过,我琢磨着她要是那样做了,就会有人把屎盆子扣她头上。这就说明,我妈虽然有点糊涂,但还是有些理智,就是说,她并不糊涂。
另外,我还有些私心,我妈要是不去敬老院,我就没法安心当我的李经理。你想,那些妇女叫我经理的时候,我妈端着屎盆子站一边有多煞风景。当然,我并不是要永远都把我妈搁在那个地方,我就想趁着热乎劲儿多赚些钱,等将来让我妈有个更美好的老年生活。这话很像假的。
隔些时候,我就去看看我妈,我试探她,要不,接你回家住些日子?
我妈说,我没家,那个不是我的家。
我笑嘻嘻说,你说的,那个家永远都是你的,没有家,哪来的我。
我妈说,你是我从厕所里捡来的。我妈常冒险地说我不是她亲生的,她说这些话时,眼睛里就流露出一个老人家特有的狡黠。
就算我是你捡的,你也是我妈。
你当我是你妈就不能把我扔在这个没人待见的地方。
那就回家住些日子嘛。
不,我没家,那个家不是我的,是李长欢经理的家。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我妈虽然脑子里有些问题,但是个可爱的妈。
这些年,我差不多就是跟我妈一起过活的,我没有爸爸,对我爸的情况也一无所知,我妈曾告诉我他死了,但也说过他跑路了。我理解的跑路是有犯罪行为的一种逃匿。总之,在我对他有记忆前,他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虽然我没有爸爸,但我有个哥哥,叫老大,十六岁还不到呢,离家出走了。
我挺想他,一直都想,我琢磨着我俩不是一个爸,我出生时他六岁,他应该比我清楚这事儿,只是,他从没说过。他没念几天书,代替我妈照管我。老大的来历是他对港台片很着迷,有天,他说,以后你叫我老大,我叫你老幺,你这辈子有我老大罩着。他刚十岁,拍着瘦骨嶙峋的小胸脯。他一直都瘦。
老大离家出走很多年之后,有一天我又想起他,心想,他说不定在某个地方真的当上了老大呢。
在我和老大没长大前,先后有过几任继父,这些继父无一例外地不待见老大,老大对他们也恨之入骨。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八岁那年,有个黄昏,我和我妈还有老大在桌上吃饭,一个男的扛着行李进了我家的门。他的行李足够大,背在他的背上像座小山,进门时又挤又挪才舞弄进屋。
我妈说以后他就是你们的爸。她对我和老大说。小时候的我长一张圆乎脸,有点口吃,跟谁都嬉皮笑脸,不管是谁,我妈让我叫爸我就叫,因为结巴,有时一着急发不出爸的音,经常叫爸是怕。我妈就笑,死丫头,怕什么怕呀,是你爸。
老大不,不管是爸还是怕,他都不叫,我妈没少揍他。
这个爸姓马,马爸把行李扛进来后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还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酒往嘴里灌了几大口。
过瘾!他说。
这个马爸我从来没见过,别的爸来我家前我也没见过,他来那天送给我一个小半导体收音机,没有东西给老大,也许他是准备给的,但从他一进门,老大就黑着脸斜着眼梗着脖,一副仇深似海的样子。
马爸的行李啥东西都有,暖水瓶,洗脸盆,小铝锅,鱼钩,黄胶鞋什么的,还有一卷一卷的粉红色手纸,他在造纸厂工作。
晚上,我和老大躺在床上,老大说,你说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笑嘻嘻说不知道。又说,咱妈用吊车吊来的。我妈在市建公司上班,她开吊车。市建公司男的多,女的少,開吊车的女的更少。这个马爸不在市建公司,他是造纸厂的,他来了,我妈就没再买过手纸。
老大说,我才不会叫他爸呢。
我嘻嘻笑两声。我听出他有些责怪我的意思。
老大说,我就不要他的东西,他硬给我,我就摔破它。他是指我还搂在怀里的小半导体。
我不笑了,转过身,我不摔。我挺喜欢那个小玩意儿,按下一个键子,就有小红灯一闪一闪的。
老大在我身后说,以后我给你买好的,买有两个红灯的。
我妈和马爸开始过得不错,抛开跟老大生气的事。白天两人都在厂里,只有晚上才见,热热闹闹吃顿晚饭,马爸习惯喝上几口。喝上几口的马爸比不喝上几口的马爸话多,嗓门大,他会讲不少段子,王母娘娘七仙女潘金莲什么的,每个段子都具有历史性的颠覆。他说王母娘娘和孙猴子其实是母子俩,说金莲——潘金莲——死得冤枉,武松杀嫂是他自己明显捞不着。
我妈特别爱听马爸讲这些段子,听得两眼放光,她眼睛一放光,马爸就讲不下去了。我妈就打发我和老大回自己屋去睡,他们两人也上床关灯睡觉。
他们不是真睡觉,我就不说了,因为那种事对我和老大来说太司空见惯了,一点都不神秘。有天,发生了一件事,马爸喝了几口酒,他隔着饭桌捏我的脸蛋,以示一种亲昵。
老大在一旁尖着嗓子大叫一声,拿开你的脏爪子!
马爸着实是被吓了一跳,就连我也被老大的尖嗓子震住了。
你这小子……马爸半天才说了句。
我妈说,别理他,他是个狼崽子,还是个白眼狼。
我妈用筷子狠狠敲了老大的头,要吃就吃,不吃就滚蛋!
老大果真搁了饭碗不吃了。
我妈说,有种的你从今往后就别吃我的饭。
接下来几天,马爸早上上班时总要大光其火一通,不知道谁拔了他自行车的气门芯。我妈更是火冒三丈,气门芯虽小,但也得花钱,天天花冤枉钱让她不高兴。我妈扬言,要是抓住那个缺大德的就剁了他的爪子。
那个拔马爸自行车气门芯的人是老大,他被马爸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抓了现行,马爸把老大揪到我妈面前,看看你的好儿子。
我妈找了根棍子,开始揍老大,棍子都断了,我妈也累了,说,等以后再收拾你。马爸在一旁观战,有点不解气,道,棍子不结实。
晚上,我听见老大因为碰到疼处直吸气,黑暗中,他说,记住,别让他、他们碰你。
我是后来才琢磨出来,大概就是那天,老大有了离开家的念头。
老大离开家后,我妈和马爸也过到头了,看上去这跟出走的老大没关系,我妈甚至说,他这辈子不回来我才高兴呢,他死了我才高兴呢。可我妈再没高兴过,动辄跟马爸吵一通,我妈最能戳马爸的痛处,没见过你这么穷的汉子,穷得就剩下鸡巴摇铃铛了。马爸一闻此言必发雷霆。
马爸后来扛着他那套行李又搬进离我家有两条街之远的一个寡妇家里。寡妇的男人是个船员,跑了一次远海,再没回来,大概是掉海里喂了鲨鱼。寡妇平时蔫了吧叽,走路都害怕踩到蚂蚁。寡妇护犊子,谁敢碰她家孩子一手指,她就变成了老虎,母的。
我看过马爸在街上抱寡妇家的双胞胎丫头片子,一手一个,他有力气。俩丫头片子长大了都很孝顺马爸,过生日给他买蛋糕,还陪他和寡妇去北京旅游。好人好报罢。
我的事业越来越好,其实,有时候,这跟挣多少钱没关系,除了成本,人工费,工具支出,其他花销,我还真没挣下多少银子,但我心情好,我有事业做,我还琢磨着慢慢扩大服务范围,吸纳男性家政人员,干些疏通下水管、维修、搬搬扛扛或护卫的活儿。我也给那几个妇女做些培训,不是教她們如何擦好玻璃,如何陪护好病人老人,这是她们都会干的。我告诉她们的是,给人家干活要有热情,热情的程度就像是给自己干一样。
我想她们都听得懂,虽然跟我一样都没有高学历,但生活的艰辛和一直处于底层的日子让她们和我都明白活着的基本道理。
我,李长欢,一个被从婚姻中踢出来的离婚的女人,一个被从单位整合下来的无业人员,正在不知不觉成为一个有着远大前程和目标的女老板了。
噗!有天,我的梦破碎了。
二
电话打来时,我正跟友人在饭店共进午餐。
我认识一个男的,温柔男。网上的名儿。网上的信息很详细,配有近照,人长得周正,大我六七岁。他是个离异的,因为老婆红杏出墙。我觉得这个岁数很相当,我喜欢大我几岁的异性。
我原先的丈夫比我小三岁,相亲之后,从上到下,从他家到我妈,都反对我俩的事儿。是前夫奶奶做的主,女大三抱金砖,你们以后的小日子会过得不糙。奶奶是山东人,直来直去,她快要死了,想在闭上眼前看着孙子娶媳妇儿进门。我和前夫相亲不倒仨月,就领了证,办了事。在同时,我怀上了孩子。
没多久,我是说在我结婚后,发现了事,前夫有俩手机,其中一个手机是专门用来跟外面的女人联系的,到我怀孕六七个月时,几乎他每天都很晚回家。有天,星期天,下大雪,他要出门,说最近总有住户反映暖气不热,他在一家供暖站当小班长。上头领导因为新闻媒体总点名批评很不爽快,他得去单位守候,以防领导突击检查。
我不相信这鬼话,但一直以来没能抓住把柄,七上八下的令我恼火。他出门后我挺着大肚子后脚就跟上了,我琢磨着这回跟上几回一样,跟不出个什么结果,不是跟丢了就是他识破了我的伎俩,在什么地方转上一圈又若无其事回家,笑嘻嘻地吹着口哨,得意洋洋。男人若有了外面女人,就连像猪样的笨也会变机智聪明。这跟女人不一样,女人遭遇外遇,就变成了猪。
大概前夫没料到这种天气我会跟踪他,或可能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会撒谎了,撒的谎天衣无缝,连他自己都相信真的去单位等候领导的突击检查。
他的车在前,我坐的出租车在后,路上有雪,谁的车也不能开快,出租车司机知道我在跟踪丈夫,很支持我,前面的车快,他就快,前面的车慢他就慢,像个老手。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女人,穿着猩红的羽绒服等在路边,我倒没太恼火,就是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他们会如此明目张胆呢,无疑是公然的挑战和对我存在的蔑视嘛。
我冲下出租车,连车钱都没付,刚迈了两步,就掉进一个堆着积雪没有盖的马葫芦里,幸运的是,马葫芦不深。丈夫的车在前面犹豫了一下,很快就开走了。
我流了产,医生颇为悲观地告诉我,将来我想要当母亲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
前夫在外面躲了几天,但不得不回过头来面对。几年后,有天我在一个交友网站浏览,竟然撞见了前夫,我吃惊不小,我知道他再婚了,而且做了爸爸,他在网上寻求红颜知己,他宣称生活太乏味太单调了,找个知己调剂日子。我心想这家伙贪欲太重,但我知道我认识的男人大多都这副德行。
温柔男否认自己属于这类男性,我们在网上交流了不少时日,他说就是想寻那种相濡以沫的情感,他要一辈子都呵护他的女人。他说得真好,我喜欢那句相濡以沫。
温柔男告诉我他的真名叫王成林,并向我发出了邀请。饭店的地方有些偏,是那类会所式的餐厅,清新高雅,我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王成林的面相似乎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些,但穿戴讲究,打着领带,说话的语速很慢,有点一字一句,语重心长的感觉,像我的上辈人。
这个人擅长交谈,很快就用语言把我的注意力从他的年龄面相上转到了别处。他告诉我以前在金融业,后来辞职开始做生意,跟保健品有关的行业。他知道阳光家政,以前住翰林园时请过小时工。
我对保健品这行当知之不多,也就没多问,但我知道翰林园,是个高档的地儿,清一色的白色漂亮的房子,像别墅似的。他接我的那辆座驾是吉普,他说等以后买SUV,不再做生意时载着家人到处旅游。
他看出我不懂什么是SUV,就解释说是一种房车。
其间,他伸手抓住我放在桌上的一只手,我给你看看手相。
我对他的举止感到不自在,但没有生硬回绝。他说,我可是深谙此道的,就看看你的事业线吧。哟,你的手型很美,握在手里像握条小鱼。
他不失时机地恭维我,就这当儿,电话响了,今天我让一个妇女临时替我在公司值班,没有要紧的事不要打电话。既然电话来了,就是有要紧的事。
经理,来个人找你。
我问是谁。
他说是你家亲戚。
我家亲戚多着呢。
经理他说他叫李长华。
我就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响,缺氧似的天旋地转。
李长华是老大,我哥呀!我差点儿就尖叫起来,心怦怦跳,我说我得马上回去,有点情况。
王成林因为这意外多少有些不悦,他说他都计划好了,吃过饭后就带我到附近的山上走走,山上的树叶都飘红飘黄了,很漂亮。他还知道一家按摩店,去按摩放松一下,缓解一下压力,你看你……
我哪里还有心情跟他去爬山赏红叶黄叶呢,我抱歉说下次吧。
王成林重复了我说的下次,下次……他拖着长音,神色有点像泄气的皮球,这让他的面相就更显老。
送我回去的路上,他的话不多,而我光想着老大的事,并没太在意。半道上,王成林的手机响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来看看屏幕,把车停在路边,扭脸对我说要下去接个生意电话。
他下车后,我的目光就落在他上车时随手扔在驾驶台上的皮夹子,他在饭店付账时打开过皮夹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伸手就去拿他的皮夹子,很多男人都是把证件银行卡什么的夹在里面。我就是想看看他证件。
有身份证,我匆匆扫了一眼,王城林。没来得及看别的,如果被他发现了我的动作,那就可能误会我为一个贼,女贼。
他接完电话回到车里,冲我笑笑,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下车时,他说拜拜。我说再见。
上楼时,我的心又开始怦怦跳,头有些迷糊,我算了又算,想算清楚老大离家多少年了,但总是算不清,总有二十多年了。我想起他拍着瘦瘦的小胸脯让我叫他老大的情形,眼泪就流出来了。
老大回来了,我唯一的哥哥回来了。可我要告诉你,这个回来的老大不是原先的老大,他已经是一个面目沧桑的大叔了,如果不是他分得很开的淡眉毛,两只总像是受到惊吓似的支棱起来的耳朵,面对一个大手粗糙手指甲里还藏着泥垢的神情迟疑的汉子,我怎么也想像不出二十多年后的老大变成的样子。
……哥,你怎么才回来?这些年你去哪儿了?你怎么生活的?你现在怎么样?你在干什么?你有家了吗?
我喉咙发哽,鼻子发酸,泪眼婆娑。本来,我以为我和老大会抱头痛哭一场呢。但这一幕没发生。老大局促,紧张,肢体避免跟我接触,目光也是躲躲闪闪。而他的紧张不安一直持续到他离开。我们之间曾经的亲密无间荡然无存。
老大住旅顺南路的别墅区,城里一个有钱人在那个地方买了栋别墅,还有一大片地,那家人很少回去,老大负责照管别墅和那片地。他结婚了,有个儿子。
这不是老大告诉我的,是我从跟他的交谈中拼凑出来的,他不提他的事,只言片语,闪烁其词。他用一种滞重的声音缓慢地重复一句话,我、来看、看看,看看、不知道,找得到找不到,找到了……
他急着离开,往旅顺南路走的公交只有一趟线路,而且,到了下午四点就没车了。他说明天再来,跟我去敬老院看我妈。
他说,明天看看老太太去。
他一提我妈,我鼻子又发酸,我说咱妈这些年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是惦记你的,有回她在路上看见一个人,以为是你,又喊又叫追赶过去,却是别人。她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老房子动迁,很多老住户都搬走了,搬到别处住的人家可以增加居住面积,但妈坚持回迁,她是为了让你回来能顺利找到自己的家。
老大垂着头,搓着手,把手指关节掰得咔咔响,他嘟哝着,明天,明天……
我说,把嫂子和小侄儿都带上,咱妈见了孙子不知道会多高兴呢。
老大走了,我也出了门,我要去敬老院把老大回来的消息告诉我妈,她儿子回来了,还带着媳妇儿和孙子,儿子现在有出息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大管家,相当于一个大企业办公室的主任。
我在路旁的提款机里取了些钱,包了两个红包,这是婆婆第一次见媳妇儿和孙子的必要礼节。
我气喘吁吁,头胀脑热,结结巴巴对我妈讲了老大回来了如何如何的,我这个妈竟然没半点激动,说,我知道,你待他比待我亲,你们是亲兄妹。
我有些生气,你糊涂了,他是你儿子,除非他不是你生的。
你们俩都是我捡来的。我妈眼里又流露出老年人的狡黠。她拍了拍手,好哇,儿子回来了,老鹰回窝了。
我真担心我妈见了老大一家人也是这样不咸不淡的样子,我哀求她,至少,媳妇儿孙子在眼前,你得像个老人家的样子。
咋的才像老人家的样儿?我妈问。
自我尊重,尊重别人。
要不要五讲四美呀。
我的亲妈,求你了,我知道你面冷心热,你就别口心不一了,你儿子,你想他。
我妈突然冒出一句粗话,你知道个屁,你没生养过,你怎么会知道 疼的滋味。
我一时无语。等我想起来什么再要叮嘱我妈几句时,房间里进来一个老头子,半中风的样子,我妈喜笑颜开,这是你马大爷,丫头你回吧,我和你马大爷要去散步了,瞧这天儿好的。
她的样子让我想起小时候她给我和老大找爸的得意架势。
这也许是最后开的一朵爱的花朵。祝福我的妈。我心想。
我妈和老大一家人见面的场景超过了任何一部我看过的电影或电视剧里感人肺腑的场面。
我媽老泪纵横了,她骨节粗大的手——人老了骨节都变粗了——抱着老大的胳膊,长华啊,大华子呀,我的儿,你可想死你的亲妈了,你这一走差不多就是半辈子,我以为到死也见不到你了呢……你还认得出你妈吗……你妈头发白了,腿脚硬了,骨质疏松了,牙也咬不动肉了,眼睛看不清苍蝇了……你妈老了,不中用了,你妈活不过几天了……我的儿,大华子啊,你越来越像你爸了,那死鬼可是一蹶子尥了一辈子……可你是我的儿啊,我是你的妈呀……
我妈边哭边数落,带着音节,像唱歌似的,在场的人,我,老大,老大媳妇儿,老大儿子,全都落泪了。我哭得唏哩哗啦,老大红了眼圈,老大媳妇儿抽动着鼻子。他们的儿子那个七八岁狗都嫌的小小子儿眨着眼,滴下几滴懵懂的眼泪后就爬到我妈对面床上,那上面有一个吸氧机,他瞎鼓捣了一气,我琢磨着那玩意儿非被他鼓捣坏了不可。
我嫂子是个皮肤粗糙,眼睛四周满是褶皱的薄嘴唇的女人,闭上嘴时脸上就像横了条线。她少言寡语,眼睛左顾右盼,流露出来的是呆滞麻木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想,老大跟他媳妇儿很有夫妻相,都是一副麻木不仁的神情。他们的儿子不一样,笑嘻嘻的,豁着门牙,脸上满是雀斑,支楞着耳朵,让叫奶奶就叫奶奶,让叫姑就叫姑,说话有点大舌头,像小时候的我。
不管咋说,我们团圆了,我们曾是一家,这个家有妈妈,哥哥,妹妹。也有过爸爸。这个家不比别人的家庭更幸福更快乐,但也不比别人的家庭更不幸或悲哀。我记忆中有一个模糊的画面,我和哥趴在窗台,鼻子贴在玻璃上挤成了一张饼。我们望着瞅着,突然,哥大声喊,妈回来喽!咱妈下班了!
我大概还不会走路,跟在像条小狗一样欢快的哥哥身后连滚带爬,嘴里含糊不清地叫妈。穿一身蓝灰工作服年轻的我妈抱起我,擦着我脸上的污渍,有没有听哥哥话呀。哥扯着我妈的衣襟,妹很乖,像小兔一样乖。
不知道什么时候,哥的一只脚踏入了他自己的世界,他用我所不知道的眼神看待我妈和我。
我一阵心酸,眼泪又涌了上来,听我妈说,咱们一家团圆了,等于过大年,咱们都回家过年,我的屋子我住,丫头屋子长华一家住,丫头就委屈你这个大经理几天,睡客厅沙发,咱们一家要乐呵乐呵。
合家团圆,其乐融融,是个美好的愿景,但没能实现,因为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妈偶染病恙,而老大管理的别墅主人要带外地友人来度假。但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次见面,竟然是我哥和我妈的最后一面。
三
有天,我坐在我的老板办公桌前想事儿,想着想着,我想起一个人。温柔男,貌似真诚的王成林。自从那顿没吃完的午餐之后,他再没跟我联系。我去交友网站游了一圈,发现了他的踪迹,他不再访问我了。对此,我只是笑笑而已。网上的交往,对则往,不对则退,自由便捷进退自如。不过,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颇为异样,有件事跟这个王成林有关。
是什么呢?我查阅了之前跟他交流过程中的留言,发现了问题,他告诉我他叫王成林,我偷看他证件时的名字则是王城林。一字之差,会有奥妙吗?
有事找百度。我将王成林三个字输入百度之中,一长串叫王成林的,干着各种各样的职业,有当领导的,当律师的,干买卖的,为人师表的,没什么特别,都跟我见过的王成林不太搭界。等到我百度了王城林,奥妙果真出现了。
排在搜索引擎第六条上,出现重金悬赏雌雄骗子王城林夫妇字样。我好奇心大发,点击进入,王城林——我见过的——照片清晰可见。
这篇悬赏全文是这样写的:
我叫姜华,2011年去香港游玩时认识了同团的王城林夫妇,后得知,那女的并不是王城林的正宗老婆,只是他的姘妇。王城林,五十二岁,辽宁省大连市人,身份证号2102111……住址是西岗区鞍山路53号丙14-1号。电话:1310524……充门面的4000330……呼叫转移到1865314……QQ704004……
王城林曾经是干保健品传销和直销的,赚了不少的钱,2009年去香港旅游期间,委托香港中介,花两千六百港币在香港注册皮包公司“香港养生保健(国际)连锁机构”,纠结了一个比他年轻十多岁的东北女人刘红,也就是他常常带在身边的所谓妻子,俩人干起了利用香港国际连锁机构的幌子,以加盟的形式骗取钱财的勾当。
他提供给加盟商的产品都产自河南的假冒伪劣保健产品,成本最高的也就十几块,但卖到市场就升到了一百到二百多块,问题的根本是,这些产品没有任何作用和效果。后来,王城林用他一知半解的中医常识搞了个所谓祖传秘方,专治股骨头坏死风湿类风湿腰椎间盘突出等骨头方面疾病的特效药,产品名称叫孙氏易筋通,谎称孙思邈后人发明。
王城林花钱疏通关系,让产品有了个批准文号,这个产品含有类激素成分,刚吃下去确实能缓解病人的疼痛,但时间久了,会对人体的肝脏、肾脏和胃肠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而他们二人说服他人加盟的店面几乎都在半年之内倒闭,原因就在于他的产品是假的,有的病人吃了产生了副作用。
我本人在那次旅游期间认识了这两个骗子,就被他们拉上了贼船,王城林很会忽悠人,能让不懂行的人对他的产品产生兴趣,最打动加盟商的就是他承诺三个月之内就能收回投资成本。而且,什么事情都不需要操心,他们公司负责管理经营,采用的是一条龙服务模式。我2011年底加盟王城林的国际连锁机构,成为山东福山地区的孙氏易筋通总代理,先后损失了四十五万元。我的这些钱都是我跟我老公这些年辛辛苦苦做小生意积攒下来的,王城林为了达到他们骗取钱财的最终目的,他跟姘妇对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还邀请我和家人去大连游玩。他们设在大连的公司是在一家五星级的酒店内,很奢华,后得知,他们只是临时租用的场地。
一开始我并不想投资我不懂的行当,但我是性情中人,总是不太好意思拒绝别人的热情,让我下定决心投资是这两个骗子在山东地区搞了一次规模挺大的招商会之后,他们临时请了很多人帮忙,王城林自称是香港总公司的董事长,他的姘妇则是公司的业务营销总监,通过网上发布信息和报纸广告的宣传,让一些手里有些小闲钱又想赚大钱的人跃跃欲试。
王城林在香港就是个空壳公司,没有实体。他们在国内又以他姘妇刘红的名字注册了两家皮包公司,注册这两家公司是他们埋下的伏笔,为将来诈骗钱财败露后用来规避法律惩罚危险的伎俩。
他们发货都是以这两家的名义发产品给加盟店的,没有发票,打官司报案都没有有效证据,因为当初加盟的是香港公司,国内工商局没有管辖权,无法查询。发给加盟店使用的假冒伪劣产品都是从济南这家公司给发的货。加盟店和这两家公司是没有合作加盟协议的,产品发货又没有发票,无法证明产品是这家济南公司发的。这个骗子为了骗人钱财,可谓是绞尽脑汁,煞费苦心。
我加盟后经营了两个月后根本没有业绩,惨淡经营半年,王城林却把责任推到我不会经营管理上,而这时候就再也见不到他和他的姘妇了。他们在国内注册的负责发货的公司也不见了踪迹。他们还欠我六万块的货呢。而产品生产厂家也不承认是他们生产的,推说是以他们企业名称生產的假货。
我现在已经在药监局、质量技术监督局报案,但因为我个人这里做出鉴定的单一产品还没有达到刑事立案标准的销售数额,所以,我呼吁全国有加盟王城林香港国际连锁机构的朋友,与我联系,我需要这些骗子的犯罪证据。我们团结起来将这两个骗子绳之以法。
我的电话15314499……有知道王城林具体地址的朋友提供消息得到确认的,我将付三万块报酬答谢。
……
乖乖!我乐了,这样好玩的事儿让我遇见了,一个王城林,一个姜华,大骗子和小骗子,大骗子骗了小骗子,小骗子想再去骗别人,没骗成,迁怒于大骗子。真像是一出闹剧。
蓦地,我心生怒气,这个王八蛋,东躲西藏也不甘寂寞,在网上交友就是打一枪换个地方,怪不得见了一次面就销声匿迹了。
我的目光落在三万块报酬答谢金上,这些钱,得让我擦多少块玻璃才能赚到呀。我脑子里咔嗒咔嗒响了几下,就像有什么东西在碰撞,我琢磨着,让这两个人在某个地方狭路相逢会有什么结果呢。转念合计,这个小骗子更可恨,从开始心里就透着明白,偷鸡不成蚀把米,她活该。至于王城林嘛,我涌上了一个恶作剧的念头。
我守株待兔,专等王城林上线,不多时,他出现了,我给这个不知身藏何处的他发去留言,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隔了好一会儿,王城林发过来一个笑脸,他是决定不搭我的茬了。
我说,躲猫猫的滋味不好受吧。
他很快回复,什么意思?
我说,王城林,你叫王城林吧,那么老了,还好意思装小,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的江湖同道姜女士千里寻你呢。
他回,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狐狸是藏不住尾巴的。
隔了会儿,他回,别听那臭娘们儿瞎咧咧。
我说,你没做亏心事干嘛要藏,难道是为了忘情于江湖?
他回,我没犯法,我做的事都在法律允许的范围之内,她自己没能力赚钱,狗急跳墙,散布谣言。我不怕见她,是不愿麻烦,也不愿跟一个疯狗样的女人面对面。你也做生意,你赔了钱,干总部鸟事儿。
我的职业正当,没有营私自肥,损人利己。
幼稚!将来我当了大佬,我向社会捐赠几千万,几个亿,谁会对我曾经干过什么说三道四?
老天有眼,损人的人会遭到报应。
我噼哩啪啦敲着键盘,想着另一头的王城林也噼哩啪啦在敲击,我们通过网络,互扔手榴弹,希望炸得对方再也发不出声来才好呢。
停了会儿,他说,我年岁比你大,经历的事比你多,我了解这个社会,了解人,而我们只是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
我说,用假药骗人是伤天害理不是角度问题。
不是假药,只是有人用它有作用,有人用它没作用,就像两个人同时患感冒,一个人吃感冒通好使,另一个人就没作用。人的体质千差万别,药物是针对某些人群,不是对所有人群。你听说过吧,药治百病,不治百人。
我说,纯粹狡辩。
喘息了一会儿,他发过来,语气完全变了,小李子,我们见过,看得出来,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我理解你的处境,一个离婚的女人不易,不靠男人更不易。我真的没犯法,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你也许刚刚进入生意圈,不谙此道,那些现在成了公众人物的大老板们,在他们资金积累的过程中都会有些不为人知的不耻手段,甚至罪恶。我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我劝你别信那个臭娘们儿所谓的赏金,她才不会兑现呢。我跟她打过交道,了解她,是个极爱贪小便宜的女人,她损失了钱也活该,人若贪必吃亏,这话没错。话说回来了,如果你真需要,我愿意给你相同数目的钱,把你的银行卡号告诉我,现在就给你转过去。我想再对你说一次,我见过很多女人,你给我的印象最好,不虚荣,不贪心,用自己的双手挣钱。
这家伙的话软中带硬,绵里藏针,我琢磨着用什么话来反击他。还没想出来,我的公司就出现了两个不速之客。
我妈突然像双枪老太婆似的驾到,身后还跟个随从,就是那个走路画圈儿的马大爷。
我说,哎呀我的妈呀,你回来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呀。
我妈瞪着昏花的老眼,丫头,这是谁的家?
你的家呀,当然是你的家。
我回自己的家还要向什么人事先通报?
我不是这意思,你事先打个电话,我不是好去接你嘛。
你接我?背着我抱着我扛着我?
我背得动你吗,找辆车呗。
不得了,我也是坐车回来的。
那你老和马大爷歇着,我给你们做饭去,想吃什么?
我妈摇着青筋爆起的手,别费心,我就是让你马大爷认认门儿,认得了,我俩到楼下吃喜家德饺子去。我说得亮啊,你没吃过喜家德的饺子,好吃着呢。
我听我妈叫马大爷名字时,差点儿没笑喷出来,想,这老太太不是要跟這个看上去没多少日子的糟老头子搬回来过二人世界吧。那我的公司可怎么办哟。
我妈领着马大爷挨个房间瞧,她还撩起她睡的床的床单朝床底下瞅了又瞅,我这屎盆子还搁这儿呢?我以为丢爪哇国去了呢。
我跟在他们身后,留神别让他们摔着,妈,你的东西一件不少,该搁哪儿就搁哪儿。喏,搓脚石,修鸡眼的小刀,挖耳勺,痒痒挠儿。我现在就想你以前说的话很多都是对的,别看东西小,过日子不能少。
我妈看看我,眼神狡黠,丫头,你怎么不找个主儿嫁了呢。
这个急不得,慢慢来,这回我可得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好给你挑个好女婿,让他像儿子一样孝敬你。
丫头,你不聪明啊,就是当了经理也不聪明。我可是把你一碗水看到底了。你这辈子啊……我妈摇着头,啧着舌头。
我好笑道,傻瓜不也是你生的嘛。
我妈说,别扯,你是我捡来的。
那就是你没把我教聪明。
瞧瞧,对付我这老太太,你一套一套的,有你嘴不硬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你呀,就是那碗水。
她领着老头子往卫生间去了,看得了,我妈说,我就不打扰李大经理了,我跟你马大爷吃三鲜饺儿去,你马大爷这辈子没下过几次馆子,我跟他下下馆子。
我陪你们去。我说。
别碍事。我妈说。
我站在楼梯口,看着我妈和马大爷佝偻的背影,他们慢慢腾腾挪着步子,忽然地,我鼻子就发起酸来,我究竟为什么要把我妈送到敬老院去呢?我有这个权力吗?尽管最初还是她自己想去的。
邻居的一个老太太先去的,说那里也不孬,比在家受儿子和儿媳妇儿的气强。我没给我妈气受,可真正关心过她吗?小时候她一个人拉扯我和老大,虽然时不时领回个爸,但她从来没因为此变得更幸福些,而老大从来都对她充满了敌意。
然后,我离婚,一无所有,以后可能再也不能做母亲了,我怒气冲冲,整天就像没头的苍蝇乱飞乱撞,我借口干事业,赚大钱,好像我真的会成为一个丰功伟绩的人物似的。也许,就是如此,我把我妈逼进了敬老院,她不喜欢我神情恍惚心不在焉,也不喜欢整天像面对着一根木头一样不说话的女儿,没错,那会儿我妈说我越来越像木头人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发现自己站在楼梯口,迎着风,涕泪横流了。
四
我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了。睁开眼睛,迷迷糊糊朝遮挡着薄薄布帘的窗上望了一眼,不像是天亮的样子。也曾有客户三更半夜打电话请帮忙,谁让咱是干这个的呢。我伸手到床头上拿话筒,每天入睡前我都会把电话拖进卧室。
你好。我打个哈欠,还没完全醒透。
你是李长欢女士吗?里面传来一个沉稳的女声。
我“唔”了一声。
这里是夕阳红敬老院,我是张院长,你母亲郭向阳女士……停顿了几秒钟,我突然就想,我妈惹祸了,说不准是不是把屎盆子扣到了谁的头上。
……过世了。
胡扯。我嘟哝一句,怀疑这个在天还没亮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妈过世的人就是她自己,她假扮他人。
喂喂!你在听吗?
听呢。我不耐烦了。
那就快来医院吧,四〇五医院,认得吧。
我警觉起来,或者说我完全醒过来了,谁?你是谁?你说谁过世了?
今天发生的,凌晨两点多钟,你妈同屋的人发现她发病了,我们院的工作人员及时送她去医院,但没抢救过来。
开玩笑!我妈发什么病?我妈没病!你到底是谁?敬老院的两个院长我都见过,我怎么不记得你。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除了偶尔脑筋会犯糊涂,我妈的确没有疾病。
你不知道你妈妈心脏不太好吗?我们都知道。对方的语气像一种指责。
我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医生说是心原性猝死,你妈没遭受痛苦,这一点很庆幸。
我很想破口大骂,骂这个声音不男不女,语气有节奏又礼貌又残忍地打电话给我的人,你妈死了是庆幸的事?
我还没开腔,那边挂了电话。我感到冷,一种四肢冰冷的感觉,可奇怪的是,胸口那地方却又像着了火,这火从胸口一直烧到我的嗓子眼里。
我妈过世了?心原性猝死?什么是心原性猝死,这跟心脏不太好有什么关系?不,这不是真的,也许是我妈自己的恶作剧,她自己导演出来的。
我扔掉话筒,我从床上下来,摇晃了一下,差点儿没站稳。不可能!我妈怎么能死呢?她会比跟她同龄的人多活二十年。我的衣服在哪儿?灯的开关在哪儿?我全身抖动,手僵硬得伸不进袖口里。我迈了几步,一头撞在门框上,脑袋嗡嗡鸣叫起来,像有无数只蚊子在耳边飞来飞去。我跌跌撞撞,四下踅摸,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四〇五医院?这是什么医院?在哪里?心原性猝死。
妈……我叫了一声,声音变得沙哑,妈你不能死……我像小孩儿一样哀求道,仿佛她就在我身边。
我找不到我的鞋,我胸口烧火的地方有什么东西破裂了,疼得要命,我觉得我要发狂了。我突然就生起气来,生我妈的气,为什么你不对我讲心脏的事,“我们都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的病,独独我不知道,我是你女儿,你在孤立我,让我难堪。妈!你不应该!
我终于找到我的鞋,我冲出门,冲到街上,我真心希望没有生我妈的气。我跑了一段路才有出租车出现,我开始哭,我想起来要给老大打电话,哥,哥,哥,咱妈走了……就这会儿,我的一部分心智在鼓动着我,让我相信有起死回生的奇迹。
心原性猝死也叫心脏性猝死(sudden cardiac death,SCD),系指由于各种心脏原因所致的突然死亡。可发生于原来有或无心脏病的患者中,常无任何危及生命的前期表现,突然意识丧失,在急性症状出现后一小时内死亡,属非外伤性自然死亡,特征为出乎意料的迅速死亡。
直到我妈被装进了那个镶玉的匣子里,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再也见不到我妈了。那天在殡葬馆里,我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去送我妈,市建公司的工友,领导,以前的老邻居,我都不记得了。在那些人当中,最出乎我意料的是曾经做过我继父的马爸,他是被继女搀扶来的,他对我说丫头你不像你妈呀,你妈年轻时可不简单。有人附和道,郭向阳是个用心的人,这辈子不容易,找了半辈子,也没碰上一个跟她真正贴心的伴儿,命啊。还有人说,郭向阳走了,咱们也快了。
我突然就想,我妈要是听了这句话大概会笑出来吧,要么就是眨着她的狡黠的眼睛,谁逃得过?
我浑浑噩噩过了些时日,让自己接受我妈已经死了的概念,至少,我希望自己接受。生活继续,不然,世上那么多失去亲人的人的情形就难以想像了。
头七过后的一天,老大打来电话,他很少主动跟我联络,他在电话里语句迟缓地说要跟我谈谈。
我想大概是为给我妈买墓地的事,我愿意我妈能早点入土为安,而我也跑了几处墓园,我要给我妈找个靠山傍水的最后的归宿。
我心里为老大感到酸楚,离家那么多年,还未来得及享受亲人团圆的天伦,就永远地失去了。也许,这正是他的痛点,在殡葬馆那天,他哭得很凶,扯着嗓子嚎,像狼的声音。有人劝他,他说,别管我,让我痛快痛快,我都快憋死了。
之后,我打电话给他,他都没回应。
我说,让嫂子和侄儿也来家吧,咱们吃顿团圆饭。这句话一出,鼻子酸了,没有了我妈,还算得上团圆吗?
老大来那天有雾霾,电视里的专家说,霾对人体有害,这种天气最好不要出门。我打电话给那几个已经停工十几天的妇女,天一晴,马上开工。这几个妇女还安慰我,说些经理你要想开点,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啥的。我说我明白。
嫂子没来,侄儿也没来,老大坐下来开门见山,但他的目光始终避开我,我来,也不想说别的,老太太这房子你打算怎么處理?
我一时没听明白。
哥,你说什么?
别装糊涂,我说的是这处房子,是老太太的,不是你的。以前都是儿子继承老人的财产,现在我懂,儿子姑娘都有份。这些年,该得的,你得了,不该得的,你也借了光。
哥……
这房子我有份,老太太的东西我都有份,我不吃独食,这房子能卖八九十万,我俩平分。
我脑子一片混乱,失去了思考,有点语无伦次和结巴,哥,我……我从来没想过要把妈的东西据为己有,我……其实,从你一回来,我就想着让你和嫂子搬回来……
咱们不能住一起,都不小了,不方便。
哥,这事儿……咱先搁一会儿行吗?我想给咱妈买块墓地……
你这样推三阻四的不行,也没有用,我这些年在外面吃的苦遭的罪,你们知道个啥?你以为我真的当人家的大管家呢?我连人家别墅的门都进不去,在菜地里搭个窝棚,那就是我的家。大管家?给人种地,打长工的。你呢?你住着老太太的房子,花着老太太的钱,耀武扬威当着老板,你太会算计了,你是不是琢磨着我这辈子都不回来才好呢,你就是个琢磨人,你巴望着我死了才好呢。以前,老太太盼我死,现在,你盼我死。我没死,我也不想死了,干嘛要死,人老了才要死呢。话就说到这儿,房子不是你一个人的,法律上有规定,你要么卖房,要么给我五十万,你当老板有钱。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并且颤抖起来,身子也哆嗦着。
我无言以对,他说的都是实情。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老大离去,走向空荡荡的远处,很快,他的身影就被雾霾吞噬了。我以为我会哭,但没有眼泪,好像我的眼泪都因为哭我妈而干涸了,再也哭不出来了。
我呆呆立在那里,咬着手指,茫茫然然。站累了,我回屋,靠着床边坐在地板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我突然意识到,这些年,因为跟我妈在一起的时间长之又长,以至于凡事我都不需要太操心,有事就问她,或向她发泄不满。我妈几乎就是我生命的拐棍。
失业最初,我打算在服装城租个摊位卖时髦衣服,我妈提醒我,家政服务是朝阳产业,门坎低,资金少,目前也不需要太大的技术含量。服装卖得再好,也不过是个小贩,而家政则是产业。
我这辈子唯一把我妈意见搁置一边的就是自己决定了婚姻,也注定了最后的结果。
一个回忆蓦然涌了上来。老大十一岁那年,他决定带我离开家,我俩在下午的一个时候从家里出来,走过一条满是店铺的长街,我被店铺里的各种玩意儿所吸引,老大却不为所动。我们从长街拐上宽马路,车辆响着刺耳的笛声从我俩身边呼啸而过。
老大带我穿跨过一座高架桥,桥下流着绿乎乎的河水。我们还走过一座美丽的花园,那里面有喷泉,几个尖顶雕梁画柱的亭子,有旋转木马和长长的滑梯。我妈领我们来过,我更小的时候,我几乎都想不起来了。
我一味地跟着老大,不知道他带我去哪儿,我们爬上高高的斜坡,坡下是一个空旷的停车场,只有零星的几辆落满灰尘的车辆停在那里。
我们走哇走哇,我累了,我不想走了,这时候我们正走在铁道上,两条铁轨在夕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晃得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
我饿了,我要回家吃饭,而且,我确实想回家了,我想我妈回家要是看不到我俩会急死。
后来,我就蹲在铁轨上哭起来,老大没拖动我,他站在我身边一筹莫展地皱着眉头。
一个背着工具袋的巡道员发现了我俩,把我俩送回了家。天黑了,我妈两眼红肿看着两个小逃亡者,她疯了似的抓过我没头没脑地打,一边打一边骂,死丫头,你跟这个狼崽子要去哪儿?他是白眼狼,你也想当白眼狼?有天这个狼崽子会把你吞了你信不信,到时候你连哭都来不及呢,我算是把你一碗水看到底了……臭丫头,你气死我了,今天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看你还敢不敢往外跑了……
我挨了打,很疼,但却放心了。我就奇怪我妈为什么没有打老大,从来都是他挨巴掌的。
有人敲门,我没动,也没搭腔,满心苦涩,感觉到一种筋疲力尽。敲门人很固执,一个劲地敲,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我拖拖沓沓去开门,我的天,一位不速之客。
来的不速之客是夕阳红敬老院的那个半中风的老马头儿,我妈生前最后一任男友。他带来了我妈之前交代给他的话,是叮嘱我的,我妈要我把她的骨灰撒在海里,山上,或树林里,我妈就是不要待在小匣子里。我妈说,在海里她会变条鱼,在山上会长成一棵树,在树林里她就做小鸟,总之,她想自由自在,而小匣子会把她闷死。
老马头说,你妈说,你妈说,都是你妈说的。
他说我妈说的时候,我仿佛又看到我妈那双闪着老年人狡黠的眼睛。可妈呢?
我说,我会照妈的话去做,让我妈变鱼,变树,变鸟。
还有这个。老头儿慢腾腾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你妈留给你的遗嘱。
遗嘱?我妈写了遗嘱?什么时候?
你哥去看她那天,半夜,把院长叫去了,你妈亲手写的,你妈让我交给你,说等她走了以后。
那张纸似乎是从一个笔记本中撕下来的一页,巴掌大。
遗嘱:我叫郭向阳,今年 岁,我现在精神清醒,住夕阳红敬老院。我的身份证号是21020219……,我有一处位于西岗区凤鸣75号的房产,房产证号是6222……我的这处房子我决定,由我女儿李长欢继承。
立嘱人:郭向阳。
证明人:马得亮。
在场人:张玉红。
有什么东西在鞭笞着我,让我感觉一种剧痛和折磨。我无法再忍受,捂着脸,蜷缩在地,号啕大哭。
我哭啊哭啊,哭得天昏地暗,马大爷怎么走的我都不知道。我的眼淚把我妈留的那份遗嘱都弄花了,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了,我琢磨着这张纸拿到法庭上去怕也失去了效用。
彻底不眠的夜晚之后,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一大早我就去了市场,又去超市,往返几回,回回都满载而归。我把空空如也的冰箱塞得满满的,我妈的冰箱从未被如此地充分利用。鱼,肉,蛋,菜,罐装酱菜,足够我吃上一年的。然后,我就给自己做清洁工,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就像以前每到快过年了,我妈做大扫除一样。厨房里的抽油烟机,卫生间的浴缸,碗橱,地板,玻璃,没留下一个死角。
我将自己的衣物和零碎东西收拾好,装进两个大旅行箱中。我在妈的屋里转了一圈,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把她床底的屎盆子塞进了我的行囊中。我带走我妈妈的东西还有那套灰蓝色的工作服,我妈年轻时开吊车时穿的,洗得发白了,有的地方起了毛,我曾穿着这套工作服给人家擦过玻璃,很合我的体。我把脸埋进我妈的衣服里,心里想我妈穿它们时飒爽的样子。
接着,我把公司花名册上的几名妇女找来,结清账目,跟她们告别。几个妇女都感到意外和惋惜,李经理,咱跟你都习惯了,这咋说不干就不干了呢,活儿也不少嘛。
不是不干了,是停工重新整合。
停工多会儿?
我叹口气,我也不知道。
一个妇女聪明地问,经理你不是要去度蜜月吧?
这句话说得我心花怒放,等有那天我一定请你们。现在请你们帮我一下。
几个妇女帮我把窗外的大牌子摘了下来,阳光家政彻底关门了。
妇女们走了,老大一家到了,我给他打电话时说有事儿交待,是妈活着时交待的。
我把两套钥匙交给老大,其中一套是备用的。咱妈所有的东西都在,电视冰箱洗衣机。那台电脑是我的,留给大平侄儿,他快上学了,帮助他学习。
我交给嫂子一张A4纸,上面有如何使用抽油烟机和淋浴器的说明,到哪儿去交水电煤气费,看四表的每月什么时候会来敲门。
这是咱妈的房产证,还有我写的放弃继承郭向阳所有财产的声明。哥你什么时候想把妈的名儿改成自己的名就拿着它,不会有任何麻烦。
我租用的小货车来了,司机上来把我的旅行箱和零碎东西搬下楼,我已经租了一处小房子,我将在那间不是我妈的房子里重新开始生活。
侄儿跟在我屁股后头问,姑,你上哪儿?
嫂子低声道,一边去。
侄儿大声问,姑,你啥时回来?
嫂子喝道,你想挨揍吗?
我朝小侄儿挥挥手,看看我哥,他眼睛看着别处,我看不到那里的东西,即使我能,看到的也是有些模糊的空洞。我又看看嫂子,她跟我哥一样看着别处,只有小侄儿眼睛亮亮地盯着我,我对他保证道,过年姑回家吃团圆饭。
啥时过年?
听到鞭炮响的时候就是过年。
我向外走,下楼梯,小货车在等我,我坐进去,听到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狼一样的嚎叫,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五
李长欢现在不当老板了,名副其实一个家政从业人员。
我所在的公司有规模,大投资,有上百名员工,还有男雇员呢。老板是个三十出头的丫头,我们这些员工都叫她总经理,劉总。刘总有派头,不苟言笑,说话掷地有声。每周开全体员工例会时我能见到她,她站在大会议室的台上,握着拳头,带领我们喊口号:加油加油加油!
她头顶上方挂一个横幅,今天不努力工作,明天努力找工作。
每次我喊口号时心情都挺激动,觉得这一喊能激发出身体中的能量和劲头。除了每周开例会,公司有严格的管理制度,签到,为客户服务时的文明用语,都有章可循。
我觉得这才像个公司的样子,刘总才是当经理的人物,我一想到自己曾经装模作样陶醉于那几个妇女恭维我的情形就脸红,就不好意思,但我并没有放弃重新开始的愿望。人有愿望没错。
有天,我去一家车行帮那些小学徒们给客户擦车。我跟这家车行的老板是熟人,我给他家擦过玻璃。他家住二百多平米的房子,有几扇落地大窗,我把他家的玻璃擦得就像不存在了似的。老板有个儿子,上小学六年级,那天正赶上小家伙在家写算术作业,有几道题算不出来,他爸和他妈也算不明白。我在学校时别的没学咋样,数学还不错,当过数学的课代表。于是,我临时当起了辅导老师,我还告诉小家伙,算术是最好的一门课程,所有的题都不怕算错,因为它可以重新再算,直到算对为止。
后来车行的老板非要他儿子认我做干妈,有时车行活儿多时叫我过来帮忙,其实,这是在帮我,我就有了一份额外的收入。
这天擦洗的是一辆宾利,车洗完了,车主嘴里叼着烟卷儿溜达出来了,我和他打个照面,有点冤家路窄,王城林。
他嗨哟一声,李经理,怎么下基层体验生活来了。
我说破产了,我在打工。
王城林说不如你跟我干吧,我现在做海参深加工项目,你听说过海龙胶囊吧,驰名产品,正儿八百的,中科院生物研究所研制出来的,增强人体免疫功能,中央台都报道了呢。我现在缺人手,我对你印象还不错,而且……
他放低声音,你这人还讲些义气,如果那会儿那个姓姜的娘们儿真找到我还真的就有些麻烦。怎么样?小李子,跟我干吧,我保你一年之后就能重新当上老板。
我耸耸肩,笑笑,摇摇头,海龙胶囊?有钱我就干脆吃海参。
我紧跑慢赶去车行老板那儿领我今天擦车的工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