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我的家
2014-04-29朱大建
朱大建
是在2009年元宵节前,八十三岁的老母亲突然昏迷,送进离家不远的同济医院抢救,检查报告显示,急性肺炎,电解质已紊乱。医生当即开出病危通知说,病人极其危险,好还是不好,就在这一两天,家属不能离开,要二十四小时陪伴。一直在父母身边陪伴的大哥一个电话,五个兄弟姐妹都来到医院探望。
我下班后去看望时,母亲仍在昏迷中,鼻子上接着氧气,手臂插着针管在输液。母亲脸色苍白,人很消瘦,帕金森病已折磨了她十七年。母亲刚患病时,只是在发作时难受,肌肉僵硬,颤抖,吃了药,过会儿就缓解了,照样能洗衣晾衣做饭做家务。但越到后来,病情越严重,走路歪歪扭扭,吃饭时饭粒会掉地上,穿衣时扣不上纽扣。再后来,就只能坐在靠背椅子上,要人扶着走,要人帮她穿衣喂她吃饭了。再后来,她说的话也有些含混,要仔细辨别才能听懂。再后来,她连自己的孩子都认错了,混淆了。看着一生勤劳的母亲一点一点丧失能力丧失智力,做子女的心很痛,却一点儿帮不上忙。我也曾领母亲看过多次病,住过几次医院,她还在长海医院开了一次刀,做的是脑神经毁损术,就是在离蛛网膜下面一点点的地方,用高温射频电极手术刀毁损脑神经,能改善肢体震颤、强直,让病人稍稍感觉舒服一些,但危险很大,稍有差池,病人就可能瘫瘓在床。手术签字前,面对坐在椅子上已剃光头发,脑袋上用红颜色画出手术部位的母亲,我犹豫了很久,万一手术失败怎么办?但想到母亲发病时痛苦难受的样子,我抱着赌一把的心理,签了字。还算好,母亲手术顺利,难受症状有所减轻,但病情无法逆转,反而一年一年加重了。
当晚是大嫂陪伴母亲。第二天上午我请了假上医院,只见母亲呼吸沉重,喉咙里有很多痰吐不出来,护士一会儿就拿着吸痰器来吸,母亲脸上呈现出痛苦状,吸痰器吸出的痰都带着血。我们只能央求护士手势轻些,不要让病人太痛苦了。医生检查后说,恐怕不行了,通知亲人都来见见吧,要有思想准备了。于是马上打电话,让上班的读书的孙辈都上医院来见奶奶看外婆。到下午六时左右,母亲喉咙响了一记,眼角涌出两滴清泪,头一歪就去世了。医生进来,打了一针强心针,见无效果,就问:“要上呼吸机吗?要切开气管抢救吗?”我们五个子女哽咽着说:“不要,就让妈妈去吧,谢谢医生。”是的,母亲受疾病折磨那么多年,现在解脱了,她永远不会痛了。那天是2009年2月14日。
此时,八十七岁的老父亲在家里患病在床,不能让他来,不能让他受这个刺激。除了父亲之外的全家人,围着母亲尚有余温的遗体,女儿和儿媳帮她老人家擦脸擦身换好衣服,全家人哭泣着呜咽着围着母亲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将母亲的遗体送进太平间后,我们就回到父母的家,搭起简单的灵堂。此时老父亲颤颤巍巍从卧室走到客厅,老泪纵横地说:“瑞贞,瑞贞,西天路上一路走好!我也快了,我们很快又要见面的。”我们马上扶父亲进卧室躺下,因为,父亲患胃癌已二十多年,身体很虚弱,他经不起的。
我们为妈妈守了三天三夜的灵,应该的。一个孩子生下来,母亲抱着她的子女起码要抱三年,子女不应该守三天灵吗?其实摊到每个人,也就是一夜而已。轮到我守灵的那晚,我点燃三炷香,恭恭敬敬向母亲的遗像磕了三个头,望着她的遗像,我思绪万千。
我们的家是一个很普通很平凡的家,我母亲也是很普通的母亲,但普通中也有些不平凡。我从小没见到外公外婆,我母亲才十六岁时,也就是1942年,外公外婆就去世了,我估量他们很可能就死于日本鬼子的细菌战。2011年10月上旬,日本731部队细菌战资料中心的奈须重雄先生,公布了他新发现的由八篇论文组成的、写于1943年至1944年的《陆军军医学校防疫研究报告》,其中,收录731部队军医、日军陆军军医学校防疫研究室少佐金子顺一在1943年12月撰写的题为《PX(感染鼠疫的跳蚤)之效果略算法》的论文。论文写到,1940年6月至1941年11月,731部队在吉林、浙江宁波等地用飞机播撒鼠疫菌,共造成近两万六千人感染病菌。
我母亲的家乡在常熟辛庄,1942年辛庄突然爆发鼠疫,死了很多人,我外公外婆就是这次感染鼠疫死去的。常熟离宁波不太远,如果不是日本飞机播散的鼠疫菌扩散,辛庄怎么会突然爆发鼠疫?
母亲告诉我,外公外婆刚刚去世,舅舅就被一些地痞流氓无赖拉进赌场,打了一夜麻将,将外公外婆的几十亩田产全部输掉了。外公是个乡村知识分子,恪守着耕读传家的古训,拥有一房间的书。他笃信道教,还精通天象会看风水,常常被人请去指导何处可造房子。外公外婆家境殷实,母亲小时候过的是丰衣足食的日子。舅舅在赌场上输掉所有田产后,母亲全家的生活马上陷入绝境。后来,我看到余华的长篇小说《活着》,里面有一个关键性情节,就是主人公福贵赌输田产,土改时被定为贫农——因祸得福。我母亲家也一样,“地主”大概算不上,或许定个“富裕中农”,最多也就定个“富农”吧,那也是“黑五类”。幸亏舅舅赌输了田产,成了贫农,否则,到“文革”时我们全家的日子怎么过?万幸!
我母亲十八岁就和我父亲成亲了,舅舅还算好,没有将妹妹的嫁妆输掉。我母亲说,嫁妆外公早就准备好了,母亲出嫁前嫁妆装满了一只小船,运到我父亲家。父亲家就在离辛庄二十多里地的洞港泾镇。嫁妆除了被褥,都是各式的桌椅凳台桶盆,漆着好看的红漆。我七岁时到常熟乡下老家去住过一个月,房间里摆着母亲带来的家具,长桌方桌梳妆台圆凳方凳都有。记得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全家实在吃不饱肚子饿得慌,父亲就请乡下亲戚将家具用船运到上海,卖给旧货店。我记得,有一个长桌子卖了二十九元九角钱,还有一个梳妆台,父亲卖了后买了一台红灯牌收音机听评弹——父亲是评弹迷京剧迷。
母亲新婚后就在洞港泾婆家和上海两边轮着住,父亲在上海一家小服装厂做账房先生。母亲结婚后六年未生育,父亲就陪她去看中医,到第七年,生下大哥,再过两年,就有了我。一直到上海要实行户籍制了,父亲赶紧让母亲带着大哥和我到上海,去派出所报进户口,这已是最后一天。要是错过了这一天,母亲和她的子女就是农村户口,我就不是上海人,而是常熟洞港泾人了。
母亲一直说我小时候很好养的,胃口好,一小碗饭倒些排骨汤,呼噜呼噜就吃下去了,不像我大哥,这也不要吃,那也不要吃。但也说我从小顽皮,老闯祸。有一次,我伤风感冒,上医院配来咳嗽药水。这药水是甜的,母亲将药水放在五斗橱上,我就搬来凳子爬上去,打开瓶盖,一仰头将一瓶药水全喝进肚子,这药水有安眠作用,我很快就爬到床上睡着了。母亲看我一直熟睡了几个小时不醒,觉得奇怪,仔细一察看,才发现我把一瓶咳嗽药水全喝下去了,急忙抱着我上医院。医生说,不要紧,多喝开水就行,这个捣蛋儿子你要看紧他。我小时候就是个“闯祸胚”。那时候我家住在西藏中路泥城桥南面的厦门路衍庆里,弄堂后门就是苏州河。我家住在弄堂的三层阁,房子很小,下二楼要走十几级石头楼梯,我下楼梯时好几次从石头楼梯上滚到二楼,到现在我的前额还是凹凸不平的,就是那架石头楼梯给我留下的痕迹。还有一次,我躺在床上,手拿两粒铁弹子放在嘴边玩,一不小心,一粒大的铁弹子滑进喉咙里钻进肚子,我吓哭了。母亲马上背着我上医院。医生教我母亲,回去做韭菜饼让你的捣蛋儿子吃,大便时让孩子坐在痰盂上,拿根细木棍捣一捣,铁弹子会拉出来的,要是出不来,再来看,那就只有开刀了。母亲吓坏了,回去就上菜场买韭菜做饼,让我多吃。我喜出望外,闯了祸还有好香的饼吃!第二天,铁弹子就拉出来了,一场虚惊,母亲一颗吊着的心才放下来。
我大妹出生时,最高兴的是我父亲,每天下班回家,走到底楼就会喊“三小姐,三小姐”,一路喊到三楼。前面两个是儿子,第三个是女儿,做爸爸整天都兴高采烈的。但是,乐极生悲,大妹八个月大时发了一场高烧,患上小儿麻痹症。父亲说,大妹病重时气若游丝,邻居劝母亲放弃,母亲哭着抱紧女儿再次上医院,在医院接了三天三夜的氧气才救回一条小命。命虽救回,但大妹烧退后四肢瘫痪。医生说,这是父母太疼爱了,如果发烧时不要抱着到东到西看医生,就让孩子躺在床上不要动她,要么病重不治,要么烧退后最多瘫痪部分肢体,不会有四肢瘫痪的严重后果。
大妹瘫痪后,我有点记事了,我就记得母亲一直在悄悄流泪,无缘无故地流泪。大妹从小残疾,在父母眼里就格外受宠爱,这宠爱明显含着一丝内疚。但父亲母亲那时不懂治疗小儿麻痹症的科学知识啊,有啥好自责呢?我记得,母亲每天早上起来,做完一些家務活后,就帮大妹穿衣,帮她洗脸刷牙,为她准备早饭。晚饭吃好后,母亲先去洗净碗筷擦完桌子,然后就去端水帮大妹洗脸洗手洗脚,天天如此,一直到大妹结婚为止,从未中断过一天。而且我父母一直在坚持不懈地为大妹找医生治疗,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为大妹治病。当时西藏法海喇嘛在上海开诊所,用艾灸治病,人称“活佛”。我母亲就抱着大妹去治疗一年,治好了大妹的颈椎腰椎,大妹可以坐直,可以灵活地转动头颈,原本只能躺着的人,可以坐起了,可以靠移动板凳在房间内活动,她的世界比原先扩大了很多。父亲从报纸上知道苏联专家在青岛治疗小儿麻痹症,马上买好船票,让母亲抱着大妹去青岛让苏联医生看,只是看了三个月也没有什么效果。后来,我父亲找到新华医院,医生用中西医结合的办法,在我大妹的关节部位开刀,连续治疗四年后,我大妹能站立,能柱着拐杖在房间里走路,这几乎是奇迹了。
本来,我父母生了大妹后不想再要孩子了,大妹瘫痪后他们想法变了,想再生个妹妹与她作伴,等父母老了后,也好帮助姐姐。女孩子生活上的事,哥哥是插不上手的。天如人愿,我小妹妹就来到人间。小妹出生时正好是1960年,自然灾害之年,母亲营养不良,没有奶水,奶粉也配给得很少,小妹得了软骨病,到四岁才会走路。她小时候爱哭,母亲就让我小妹骑在我的头颈上,骑出去看风景。小妹长大后就责怪妈妈,“我在你肚子里,你一直哭,所以我生出来也就一直哭,是受你的影响。”
过了三年,我小弟弟又出生了,那时我已十岁,懂事了,我就觉得母亲太辛苦了,挺着个大肚子,还要买菜做饭洗衣,从早忙到晚。我弟弟出生那天,母亲一直忙到下午三点,再把晒了一天的被子收进来,自忖时间差不多了,就提着个网线袋,里面装着洗脸盆毛巾牙刷替换衣服,自己走到公共汽车站,坐68路公共汽车到第二纺织医院妇产科去生孩子。到医院后医生一检查就惊呼,怎么算得这么准?马上让我母亲进产房躺下,过一个小时我弟弟就出生了。父亲知道后有些后怕,埋怨母亲胆子太大。母亲镇定地说,我生过四个孩子,我心里有数的。
父母亲觉得有五个孩子,负担很重了,这才决定不能再要孩子了。那时候,我们家已经搬到甘泉新村两万户房子里,那时候,甘泉新村是市郊结合部,蛮荒凉的。生了我小妹妹后,家里人口多,房子紧张,政府就分配一套天潼路沿马路的房子给我家,这里原先是一家粮店,楼上一间楼下一间,但租金要九元多。父亲嫌贵,就和厂里的同事换房,我们就住到甘泉新村去了,这件事可看出我父亲的不现实,谁愿意住到生活不方便的郊区啊?可是,天潼路房子好是好,但九元多的租金父亲确实也付不起。这时,父亲的工资已从每月一百十九元减到七十九元,政府号召企业高级职员减工资,父亲就响应号召报了名,结果是主动报名的都减了,没报名的都没减。我的父亲太天真太没有心计。1958年,我父亲所在的小服装厂合并到国营上棉二厂。1959年,号召知识分子下放劳动,父亲是会计,也算是个知识分子,他又主动要求到嘉定农村去种田一年。农忙时有一个月没有给家里写信,我母亲急死了,以为父亲出了什么事,就将我大妹托给邻居,她带着哥哥和我,坐上到嘉定的长途汽车找父亲。我记得,那时嘉定还有城墙,汽车开到西门,下车后,我们每人叫了一辆自行车驮在后座,一直踏到我父亲下放的村庄,见到了父亲,也认识了我父亲的房东老阿奶。我家从衍庆里搬家到甘泉新村时,嘉定老阿奶还专门坐车来我家帮忙,住了一夜再走的。
从嘉定下放回来后,我父亲因为长期失眠、偏头痛不愿当会计,到车间里去开铣床。他的师父比他年轻多了,不做知识分子做工人,脑力劳动变为体力劳动,精神压力小了,父亲的失眠症居然好了,人也胖了一点。他每周早班中班地轮转,中班回来,先要听听广播,怕影响我们休息开得很轻,没想到“文革”中被他的同事检举:半夜收听敌台。认识的同事住一起的弊病暴露无遗,这时父亲一定后悔搬到甘泉新村了吧。
尽管从厂部来到车间当工人,父亲仍是车间里的秀才,车间主任有什么工作计划和总结要写,都喊我父亲代劳。我父亲也喜欢写写弄弄,有一次还代替车间主任在全厂做过以增产节约为中心的报告。我父亲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坐在台上,被人误认为是《文汇报》记者来工厂采访。可能是我父亲多次向童年的我重复这件事,使得记者这个职业在我心中高大起来,长大后我选择报人作为我的终身职业,和幼年时受父亲的影响大有关系。
残疾的大妹在慢慢成长,父亲要为大妹做一件事。他又将母亲留在乡下的剩余陪嫁家具运到上海卖掉,筹备了近两百元钱,要为大妹造一部可移动的生活车,将来大妹吃饭睡觉大小便都能在车上解决,这其实又是一个不现实的想法。他非常投入地做这件事,下班后及休息天都去淘旧货,买来旧钢管、垫子、轮子,请厂里的老师傅帮忙,忙碌了一年多,待车子做好后,才发现,车子自重太重,轮子太小,推起来太费力了,但车已做好,没法改做了,只能放在家里占地方。倒是做大车时的副产品,一辆四轮小残疾车蛮轻便的,大妹可以坐着让别人推着去上小学了。
甘泉新村第三小学,我读五年级,大妹读一年级。大妹的老师很疼她,专门在班里选了两个女同学送大妹上學,放学再送回家。两位女同学一直接送大妹到高中毕业,成了大妹一辈子的闺蜜,现在都升级做奶奶外婆了。
童年的我是皮大王,精力过于旺盛,一直让父母操心。有一次,在新村草地上玩,见地上有一块小石头,就捡起奋力朝草地外扔出去,哪知用力过猛,将草地旁二楼一户人家的玻璃窗打得粉碎。到了晚上,这家大人上门告状,我挨了父亲一顿臭骂,父亲第二天请了半天假,配好玻璃,上门帮人家重新装好,再次道歉。
顽皮归顽皮,但我的学习成绩很好,在班里一直是第一名。班主任赵婉珍老师让我当少先队中队主席,可惜我是烂泥糊不上墙,玩疯了,学校中队主席下午开会我都会忘记。当年最爱玩的是打玻璃弹子,远远瞄准,大拇指一发力,击中,这粒弹子就归我了。一双手,在地上玩得墨墨黑,脏得要命。有一次打弹子打得正兴奋,猛然想起中队主席开会,连忙赶到学校,会议已结束了。赵老师实在无法可想,只好让一位稳重的女生替我,安排我当中队学习委员,为班级出墙报,为同学订阅《少年报》。但我这个马大哈,又把同学的订报款遗失了。在当时,十多元钱不是一笔小数字。是赵老师自己出钱,帮我将订报款补上。我真幸运,遇上一位这么好的老师。
当时的民风淳朴。父亲在休息日会想法子改善生活。有时是包馄饨,买来荠菜和腿肉,全部洗净,切细,拌匀,包好,煮熟,邻居每家盛一碗,喊我们这些孩子送去。有时是做菜包子,买来青菜,洗净,煮熟,切细,包好,在蒸笼里蒸熟,合用的厨房飘出好闻的香味,父亲又喊我和大哥给邻居每家送两个尝尝鲜。踏进邻居家门,迎接我的是大人亲切的笑脸和真诚的感谢声。我小弟婴儿期时母亲奶水不足,这是她的第五个孩子,人到中年的母亲已气血两亏,自然没奶水。正好隔壁刚产下女儿的年轻妈妈奶水太多,胀得难受,于是就抱了我小弟去哺乳,这下我小弟享福了,小脸长得圆圆的,手臂一节一节像嫩嫩的莲藕,像极了一只吃饱后心满意足的幸福的猫咪,于是起个小名叫“阿咪”。
从我小妹出生到我小弟出生,正逢“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里日子过得很苦,每天都是饥肠辘辘。包馄饨、包菜包子,只是老百姓偶尔的苦中作乐,再苦总要找点乐趣,让生活有点希望,让脸上有些笑容吧。平时,我家天天中午吃茄子面糊糊。就是将茄子切碎炒熟盛起,再烧一锅开水,将面粉合着很多水捣成糊状,放进煮开的大锅,再放进煮熟的茄子,一碗面粉变成一大锅面糊糊。呼噜呼噜喝进两大碗,好像吃饱了,其实没多少粮食,都是茄子和水。我上课上到一半就会感到肚子饿。茄子,是我和我哥晚上去帮送菜进城的农民推车换来的。我家住的甘泉三村,隔一条河就是嘉定长征人民公社,农民晚上送菜进城要经过我家门口的路,路上有座小桥。农民骑黄鱼车上桥骑不动,须下车拉着走,我们就在桥头守着,看到车来就帮着推一把,下桥时农民会送几根茄子回报。等到红薯上市,母亲就会喊我到粮店排队买红薯,一斤粮票可买七斤红薯,能让我们吃得饱一些。父亲还学会了养兔子。在楼梯下的空间里放一只木条钉的兔笼,买来两只幼兔,我们就天天将家里的菜皮喂兔子,一只兔子生病死了,一只养得非常肥大,等到有一天父亲休息,他就把肥兔杀了。杀兔子很残忍的,父亲听说杀兔子不放血的,要活活摔死了再剥皮,他闭着眼睛抓起兔子狠命往地上摔,只一下就把兔子摔死了。一边是他五个饥肠辘辘的孩子,一边是亲手养大的肥兔,父亲没得选择,只能狠心。
等我长大些,每逢暑假,我和大哥会去乡下钓鱼。从我家大约走一小时的路,还是长征人民公社的地盘,农民在家门口的小河里养着鱼,允许我们钓野生的鲫鱼黑鱼鳗鲡,只要不钓养殖的鲤鱼草鱼青鱼鲢鱼就行。一般我们兄弟都会有所收获。钓鱼有一整套的程序,前一天,先到乡下的养猪场挖红蚯蚓,这是鱼的饵料。钓竿是简易的,到处都有的竹子墙篱笆,抽出一枝头细根粗有韧劲的,在渔具店买来鱼线鱼钩装上就成了,还要带上一把大米,这是要撒在河中引鱼的。清晨天还没亮就要出发,等天边朝霞升起时,我们已经到了河边,撒下大米,将红蚯蚓穿上钓钩,就等着鱼儿上钩了。中午吃点家里带来的干粮,下午三点开始往家里赶,如果运气好,晚上餐桌上就有一大碗红烧鲫鱼。钓鱼全是碰运气,有一次,我随一位邻居叔叔去钓鱼,一天下来,我一条鱼也没钓到,叔叔钓到好几斤,我很懊恼。到晚上,叔叔烧好鱼后,给我家送来一大碗,让我感到很温暖。还有一次,我手气很好,鱼儿接连上钩,钓到一条约有一斤重的鲫鱼,还钓到几条青鱼,青鱼我放回河里了,要是不放回去,被农民看到会挨打的。我很兴奋地回家。此时正好我好婆来到上海,她说这么大的鲫鱼,要去买点肉,做一道鲫鱼塞肉,是美味。依了好婆,母亲去菜场买了肉糜,塞在鲫鱼肚子里,红烧后,果然美味。
我还学会了养鸭子。一天父亲下班带回六只小鸭子,毛绒绒的,很好玩。我自告奋勇承担起养鸭重任。开始时给小鸭子吃点菜和饭,等小鸭稍稍大些,我扛着小铁铲,下课后,到附近的农田里锛蚯蚓。蚯蚓是鸭子的最爱,每天我走进窗前的小院子,六只鸭子已在巴巴地等我带来好吃的。将小铁桶里的蚯蚓扔在地上,六只鸭子你争我夺,扁扁的嘴巴咬住一条蚯蚓,长长的脖子一伸一伸,蚯蚓就进了鸭子的喉咙。这六只鸭子,五只是公的,一只是母的。五只公鸭,长大后杀了吃掉,一只母鸭,留着生蛋。这只母鸭真是争气啊!我每天去为它锛蚯蚓,它就每天下一个青白壳的大鸭蛋。这些蛋,我母亲舍不得吃,全都藏起来,到立夏季节,父亲就开始做咸鸭蛋,这咸鸭蛋很好吃,中间还有一汪油。这只母鸭,成了我的朋友,我放学回来去看它,它会伸缩着脖子和我打招呼,口里嘎嘎地叫着,好玩极了,我开始相信畜生也是有灵性的。后来,这只鸭子在我家搬离两万户工人新村,搬回市区里弄后,它不适应没有小院子的生活,死了,我很伤心。这只母鸭先后下了几百个大鸭蛋,为改善我家的生活作了大贡献。
街道见我家生活艰难,就介绍我母亲去家附近的酱菜加工厂工作。母亲的工作就是腌酱菜。这工作是在露天做的,夏天顶着烈日炎夏,冬天裹着风雪严寒。夏天还能熬,到了冬天,母亲的手生着冻疮,肿得像馒头一样。有一次切大头菜,母亲差一点将自己的手指头给切下来,只好回家养伤。母亲从小是被外公娇宠惯的,没吃过苦,这么艰苦的工作她做不来。这又要说说我父亲理想主义的性格,母亲年轻时有工作,在一家毛巾厂做检验工,但怀了我大哥后,父亲就让母亲辞去工作,安心在家安胎。父亲觉得自己有能力养活老婆儿子。那时的风气,老婆外出工作,老公会觉得没面子,女人是应该在家里做家务的,他没想到他的高工资后来会被减去。母亲实在做不了酱菜厂的工作,街道又将母亲介绍到冠生园糖果厂做包糖的临时工,用手工包大白兔奶糖,每天要包八十斤。这工作虽然也很累,但蛮适合母亲的,看着一粒粒大白兔奶糖从自己手里包出来,母亲很有成就感。这工作她一直做到退休。
“文革”开始了。父亲因为以前给车间党总支书记提过意见,有时也自吹在小服装厂做会计要和三教九流甚至地痞流氓打交道,又有人揭发父亲半夜里收听敌台广播,于是就被打成“漏网右派”,拉上台陪斗。这时我们家还住在工人新村,我家的前后左右住的都是父亲的同事,于是我们家几个孩子立刻在小伙伴中受到歧视。这真是个疯狂的年代,平时都蛮要好的小伙伴,竟手拉手在我家窗口前大喊:“揪出王柬之,打倒王柬之。”王柬之,就是小说《苦菜花》中暗藏在革命队伍中的地主汉奸。父亲被怀疑是暗藏在工人队伍中的“王柬之”。有时,一家人正在吃饭,窗口突然飞进几只煤球,到窗前一看,人影全无。
学校停课了。一天上午,学校闯进一群从北京来的“红卫兵”,穿着军便装,戴着红袖章,手持铜头皮带,将我们平时又敬又怕的校长一顿铜头皮带打得满脸鲜血,然后将全体同学集合到操场上,宣布全校立刻停课闹革命。从这之后,我经常见到新村里“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子女无缘无故被同龄人又踢又打,非常可怜。目睹此景时,我从心底里感谢我的舅舅输光了外公的田产,要是他被定为“富农”,我的家庭肯定要受牵连的,也许挨打也有我的份了。
停课后我无所事事,开始去练武,学少林拳,学摔跤,玩石锁,举杠铃。我要锻炼身体,应付可能的不测。我身边还藏着一柄尖头的铁家伙,是从父亲的工具箱里翻出来的,我要用它防身。一天早晨,父亲上班前问我:“如果人家打你了,你怎么办?”我看到他忧虑的神情,想让他放心,就从口袋里掏出这柄尖头铁家伙说:“没人敢打我,谁敢打我,我就和他拚命。”不料父亲劈头给了我一记耳光说:“你要闯穷祸啊!闹出人性命怎么办?”父亲收走了我的防身武器,关照我在家里读书不许出门玩。到了这时,父亲才觉得,和同事住在一起很不利,自己有什么事会牵连子女。我们家终于搬离工人新村,和别人换了很差的房子。父亲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受人欺负,只能这样了。
过了三年,大哥“上山下乡”去了。再过一年,我也到江西生产建设兵团务农。那年,我还不到十七岁。离开上海那天,父母亲去送我。在上海北站,父母亲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当心,要我保重身体,说了又哭,哭了又说。火车要开了,汽笛一声响,车上车下的哭声之响亮,竟似地动山摇排山倒海一般。
八年上山下乡光阴一晃而过。“文革”被彻底否定,高考制度恢复,知青返城,我考取了复旦大学新闻系。大哥顶替母亲的工作回到上海,母亲退休。再过四年,我大学毕业,父亲退休。弟弟妹妹也先后工作。父母亲养育五个子女的任务,终于完成。他们的五个子女,四个是有一定技能的普通劳动者,残疾的大妹,年轻时因热爱读书学习被纪录片导演陈光中拍入《莫让年华付水流》,这是上世纪80年代影响很大的纪录片,现在她已成为小有名气的京剧票友,坐着轮椅登台表演余派老生唱腔,有板有眼,韵味浓郁。大妹最像我父亲。想想我的父母真是不容易,我记得老年的父亲常说一句话:人生难熬苦中年。
也因为中年时过于辛苦操劳,父母都过早衰老。父亲退休后即患胃癌,万幸发现早手术早。母亲精心服侍父亲,为父亲煎了十年中药,为父亲的长寿立下汗马功劳。她还要帮着带孙辈。尔后,母亲患了帕金森症。从那时起,五个成年子女开始照顾患病的父母亲。
母亲去世一年半,父亲在过完八十八岁生日后,因心肺衰竭也去世了。母親走后,他晚上睡觉一直梦见母亲。我去看他,他好多次说过,你娘昨晚上又来过了,叫我跟她回家去。是有这种说法的,来到人间是旅行,离开人世是回家。他去世前那个晚上,在中山医院重症监护室,我陪着他,他有话要对我说,但已经没有力气说话。我扶他坐起,拿出一支笔一张纸对他说,你就写下来吧。父亲费力地歪歪扭扭写了“五个子女好”,就写不动躺下了。看着这五个字,我很感动。父亲,我们只是尽了做子女的本分而已,子女再有孝敬心,也不可能超过父母对子女的爱心啊!
父亲去世时,同母亲一样,眼角也挂着两滴清泪。这眼泪是他们对人世的留恋,对子孙的牵挂。和母亲去世时一样,他的儿孙全部到场,看着他停止呼吸,拒绝医生割开气管抢救,为父亲擦身,为父亲更衣,为父亲默哀,为父亲守灵。
啊!我的父母我的家。朱炳生和张瑞贞,平凡普通的中国父母,六十五年相濡以沫,支撑起一个平凡普通的中国百姓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