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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如斯赵清阁

2014-04-29彦火

上海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老舍

彦火

前些日子,读到董桥的专栏中特别提到才女作家赵清阁。脑际首先浮现出赵清阁写她母亲的一段文字:

听说母亲除了长于女红刺绣以外,能诗会画,不愧是书香门弟的女儿。但是她年轻,身体就不好,经常生病,为这她很忧郁;因为她热爱生活,爱她的母亲和我。可恨苍天无情,她才只有二十六岁的年龄,就被夺去了生命,从此离开了人间,离开了我。

赵清阁大抵兼具年轻早夭的母亲的基因,也是能诗能文会画,而且还是电影编剧家和戏剧家。

她曾告诉我,她是因为反叛才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母亲在封建社会所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使她产生了满腔愤懑的情绪。

赵清阁在读初中的时代,受过一位姓陆的英文老师的思想教育。他是黄埔一期的学生,他不但教她读书,还教她反抗封建家庭。这一教导,对赵清阁的一生起了重要作用。

1929年赵清阁初中快要毕业,她偷听到她父亲与继母谈及要她嫁给“旗杆”(有功名的人家),便萌念了出走的决心。这一年的严冬,十五岁的赵清阁告别支持她出走的祖母,只身跑到开封,从此开始她颠簸而勇敢的生活。

由于赵清阁从小受到她喜欢绘画的母亲影响,虽没有经过专门训练,却竟然考进了河南艺术高中,这家学校的校长焦端初,是上海美专毕业的,也喜欢文学,便经常给赵清阁予帮助和支持。

这时候,赵清阁一面用心绘画,一面继续攻读中外文学名著,还写了一些诗文抒发她对父亲和封建家庭的怨恨不满。

赵清阁在一封回答我有关创作的信中写道:

我第一次正式在报刊发表的作品是一首诗,题目已忘了,内容大约是反家庭封建压迫的。发表在1929年或1930年的《河南民报》的副刊上。

我的诗发表后,我发现投稿还是一条通向经济自立的路。于是我以后便向各报投稿,我什么都写,小说、戏剧、散文、杂文,我把一肚子怨气都倾泻到笔墨间,我不仅抨击自己的封建家庭,也批评揭露亲友的家庭,我激怒了父亲,也得罪了亲友,但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是不知天高地厚,不受礼教束缚的。

赵清阁因受到“五四”影响,她笔下的题材,大都是揭露黑暗,讴歌光明。

这是那一个年代进步知识分子必由的历程。

我与赵清阁相交于上世纪80年代始初,先是笔墨之交,后来还特地跑到上海去拜访她。年逾花甲的她,打扮素雅,齐刷刷的短发,还是1940年代流行的发型,一身深色装束,难掩那一份高贵而端庄的气质。

一个斗方的居室,布置得一尘不染,整洁井然,墙上挂的都是大家早年送她的画,有徐悲鸿、傅抱石……还有一帧是国画肖像,我忘了是出自哪一位名画家的手笔。

画中人不知是否是赵清阁,穿着的是民初对襟服装,梳了一个髻,衬着窈窕的身段,这一身古装打扮,更出落得款款娉娉婷婷。难怪她的绰约风韵,曾迷倒老舍先生,赵清阁更为老舍先生终身不嫁,也可以看到她个性刚烈的一面。

也许母亲性格的软弱和不幸,使她更觉得独立人格的可贵。

我曾为她在香港编过一本《沧海泛憶》,收入香港三联书店的《回忆与随想文丛》。本文开首提到她写《母亲》的文章,是这本书的第一篇,可见她母亲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她写道:

我记不清母亲的音容笑貌了,但是从外祖母、祖母她们的嘴里,我知道母亲是一个聪明、贤淑、风雅、富才情的女子;这在照片上也能看得出,她的形象十分优美,因此我更爱她,怀念她!

虽然在她五岁时,母亲便逝世了,但她对母亲恁地念念不忘,在《母亲》这篇文章中,有一段文字写她在汴梁读书时,梦会她母亲的动人情景,读后令人热泪盈眶。

小清阁在梦中欣逢亲娘,母女相拥而泣。小清阁发愿永远不离开母亲。母亲实在给她缠得没有办法,只好让她闭上眼睛,表示要带她到一个没有太阳,不见光明的地方──

我觉得母亲的话是骗人的遁词,世界上怎么会没有太阳,不见光明呢?我暗自好笑,笑她把我当成三岁小儿了。但是此刻蒙上了眼睛,确是眼前一片漆黑。我只好闭上双目,由她牵着我走出去。走呀走的,不知道走了多少路,走得我有些腿软,头晕,而内心却是十分愉快。我想像着今后我就不再是没有娘的孩子了,我为这莫大的幸福而陶醉!

记不清过了多长时间,我有点不耐烦了,我喊了一声“娘”,没有回应,我便睁开了眼睛,多么离奇的事情呀,手帕不在了,母亲也不见了,面前是一片荒芜的旷野。我不禁怔住了,宛如冷水浇头,利箭刺进心扉!我痛绝地倒在地上,我又起身四处寻觅,大声地呼叫!寂静笼罩太空,黄砂弥满天地,我的泪眼模糊了……

文末,赵清阁写道:“梦醒了,一切依旧;我依旧没有母亲,依旧孤独……”

此后,赵清阁在创作与感情方面,都是孤身上路的。

赵清阁与老舍的结缘

写赵清阁不是一桩容易的事,一方面是她的人生和感情的不凡和多彩;一方面是她的创作范围的广泛和丰富。

赵清阁与老舍的邂逅与结缘,与她的编剧才华息息相关。在抗战时期的重庆,赵清阁和老舍合写了三个话剧剧本:《虎啸》、《桃李春风》、《万世师表》。在小说创作成就方面,当然是以老舍为牛首,谈到剧本创作技巧及经验,赵清阁肯定比老舍略胜一筹。两人合作创作剧本,取长补短,可谓天衣无缝。

赵清阁曾表示:

当初老舍叫我同他合作剧本的时候,我不大赞成,因为他的意思,是希望发挥两个人的长处!他善于写对话,我比较懂得戏的表现。而我却担心这样会失败。

合作的经过是如此:故事由我们两个人共同商定后,他把故事写出来,我从事分幕。好像盖房子,我把架子搭好以后,他执笔第一二幕。那时候我正住医院,他带着一二幕的原稿来看我的病,于是我躺在床上接着草写第三四幕。但文字上还是他偏劳整理起来的。

老舍的对话很幽默,如第一二幕情节虽嫌平静,对话却调和了空气,演出博得不少喝彩声。

两人这一合作可谓乳水交融,情愫也由此默默地滋生了。

早年我曾探询过赵清阁关于电影和戏剧创作的情况。她在回信中写道:“1936年我曾试写过一个电影剧本《模特儿》,取材自美术学校模特儿的悲惨生活。发表以后,我的老师倪贻德看到了(他是美专教授、创造社的作家),记得他笑着摇摇头说:‘这题材在中国没有人敢拍成电影,刘海粟(美专校长)当初首倡画真人模特儿时,被封建权势斥为叛逆。如果今天把模特儿搬上银幕,虽然时代变了,恐怕也还难免物议。给他这么一说,我就不再考虑拍摄的问题了。但我总算尝试了电影剧本的创作。到了抗日战争的时候,我的兴趣转到话剧创作,当时我写了不少宣传爱国思想、反帝斗争的话剧本。”

这段话的意思是,保持叛逆心态的赵清阁本来想把《模特儿》搬上银幕,打破中国旧道德的界限,却被老师劝住了,不然赵清阁编的《模特儿》真正放映,其轰动效应,会不下于刘海粟当年首倡的真人模特儿的巨大反响。

赵清阁告诉我:“1947年我为‘大同编了《几番风雨》(1948年10月投入摄制,1946年,上海大东书局)。话剧、戏曲有:《女杰》(多幕话剧,1940年,重庆华中图书公司)、《潇湘淑女》(多幕话剧,1944年,商务印书馆)、《此恨绵绵》(多幕话剧,1946年,上海正言出版社);根据小说《红楼梦》改编多幕剧《冷月诗魂》、《鸳鸯剑》、《流水飞花》(1946年,上海名山书店)、《贾宝玉与林黛玉》(1957年,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和近作《鬼域花殃》(又名《晴雯赞》);根据古典戏曲改编的《桃花扇》(1953年,上海杂志公司)。

“此外,根据古典戏曲《牡丹亭》改写的中篇《杜丽娘》(1957年,上海文化出版社);至于电影剧本有:《几番风雨》(与洪深合作,1948年,大同电影公司拍摄)、《自由天地》(1950年,大同电影公司拍摄)、《女儿春》(1951年,大同电影公司拍摄)、《向阳花开》(1961年,上海天馬电影制片厂拍摄)、《凤还巢》(1963年,香港电影公司拍摄)和近作《粉墨青青》。”

赵清阁也许因为人言可畏,她给我胪列的话剧著作,故意略去上述与老舍合作的三个剧本。

可见,赵清阁编剧的才气过人,比起老舍有过之而无不及。

“文革”期间,因老舍的亲人揭发了老舍与赵清阁有“不正常暧昧关系”,老舍不堪“红卫兵”的批斗和太太的离弃,饮恨跳太平湖自尽;赵清阁在受批斗之余,心灵和精神上的创伤相信是巨大而深广的。

还幸她禀性刚强,终于熬过漫漫的艰苦岁月,1982年她在一封给我的信中写道:“……其实一个作家是永远不会‘退休的。相反,越是余年有限,越要争取时间多写点东西;唯其如此,生活才有意义。”

她在1988年的信中还列出她在“文革”后出版的作品(包括著作修改重印及主编作品的目录):

(一)“文革”后出版的作品

《沧海记忆》——回忆散文集(1982年,香港三联书店)

《行云散记》——回忆散文集(1983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红楼梦话剧集》——旧作及近作剧本四个结集(1985年,四川文艺出版社)

《月上柳梢》——长篇小说修订重印(1986年,宁夏人民出版社)

《皇家饭店》——近代中国女作家小说散文集(长沙文艺出版社即将出版)

(二)近年来发表散文新作数十篇,约计三十余万字,已结集两册,一为自述回忆录《流水沉渣》,一为记故人的《师友情》。

一段没有结果的苦恋

赵清阁与老舍的感情生活,因当事人守口如瓶,彷佛披着一层神秘的外衣,一直是个若隐若现的谜。我曾多次尝试探询赵清阁这段刻骨难忘感情的底蕴,但每次都是欲语还休——难以启齿。

1982年间,我曾以书信形式,向赵清阁探问道:“可以简介一下您的感情与家庭生活?”

赵清阁答曰:“一直是孑然一身,只有‘文革时患难与共的老保姆为伴。”赵清阁巧妙地避过她的感情生活问题,以后我再不敢造次了。后来了解到,赵清阁晚年作伴的老保姆叫吴嫂,照拂她生活凡三十二年。

大抵因为赵清阁是以第三者出现,加上内地的政治环境,令她刻意回避与老舍相关的话题。在她晚年出版的五部回忆性质的文集里,笔下涉及的几十位师友,恁地没有一篇是忆述老舍的。

据诗人牛汉说,赵清阁曾向他出示过一封老舍给她的信件,此后也曾向史承钧展示过多封老舍给她的信。但是,在她临终前已把以上的信件,连同过去老舍给她近百封信全部销毁了。倒是在赵清阁生前编选的《中国现代著名作家书信集锦》中,收录了老舍在1949年建国后给她的四封信,也是夹杂在其他名家的书信中,刻意不予张扬。

老舍这四封信写于红色年代,老舍与赵清阁分居北京与上海,四封信的内容,大都是闲话家常,老舍关切赵清阁的生活、身体和病情。但从下面的一封信,也可以说明老舍与赵清阁情谊之深浓。

清弟:

快到你的寿日了:我祝你健康,快活!

许久无信,或系故意不写。我猜:也许是为我那篇小文的缘故。

我也猜得出,你愿我忘了此事,全心去服务。你总是为别人想,连通信的一点权益也愿牺牲。这就是你,自己甘于吃亏,绝不拖拉别人!我感谢你的深厚友谊!不管你吧,我到时候即写信给你,但不再乱说,你若以为这样作可以,就请也暇中写几行来,好吧?我忙极,腿又很坏。匆匆,祝

长寿!

1955年4月25日

如果来信,不必辩论什么,告诉我些工作上的事吧,我极盼知道!

从这封信可略窥,之前大抵老舍写了一篇两人相关的“小文”,赵清阁不愿再纠缠——更多是怕影响老舍的声誉。当时老舍在大陆,身兼多项要职,属于官场人物,所以存心不给老舍回信。因而老舍有“你愿我忘了此事,全心去服务。你总是为别人想,连通信的一点权益也愿牺牲”之句。

在老舍的三段感情生活中,可以肯定的是,他对赵清阁的绻缱之情,最难割舍!原是十分内敛的老舍,也不顾这许多了。老舍这封信还是为赵清阁祝寿而写的,倾满眷顾与关爱之情。限于现实环境,赵清阁“自己甘于吃亏,绝不拖拉别人”,老舍在信中所以耿耿于怀的,是他希望能常常听到赵清阁的信息,并向她央求道:“就请也暇中写几行来,好吧?”

事实上,赵清阁每届生日,老舍都千方百计设法赠送礼物给她,要么写信、要么写诗,衷心祝贺她。其中最为人传诵的,是赵清阁1960年四十六周岁生辰,老舍特地重抄他1942年前写于重庆的一首旧诗赠她:

杜鹃峰下杜鹃啼,

碧水东流月向西。

莫道花残春寂寞,

隔宵新笋与檐齐。

诗味隽永,蕴含对赵清阁勖勉的殷殷之情。

1961年,赵清阁四十七岁生日,老舍题赠了一副对联给她:

清流笛韵微添醉,

翠阁花香勤著书。

过去许多文字都提到赵清阁生前把老舍的对联,悬挂在家里客厅中,但是,我于1982年间往上海探访赵清阁,赵清阁家的客厅中除了挂有徐悲鸿和傅抱石送给她的画外,我并没有发现这对联。难道是心思缜密的赵清阁,格于我这个香港访客,把这对联收藏起来了?!

凡了解赵清阁的人,都知道她对外绝不提与老舍间的感情关系,人言可畏,她怕损害老舍的形象。

赵清阁:让落叶埋葬梦一般的爱情

我们从赵清阁早年公开的另一封信,对她与老舍的密切关系也是有迹可寻的:

清弟:

我已回京月余,因头仍发晕,故未写信。已服汤药十多剂,现改服丸药(自己配的,不是成药),头部略觉轻松。这几天又忙,外宾甚多,招待不清。家璧来,带来茶叶,谢谢你。

昨见广平同志,她说你精神略好,只是仍很消瘦,她十分关切你,并言设法改进一切。我也告诉她,你非常感谢她的温情与友谊。

你的剧本怎样了?念念!

马上须去开会,不多写。

北京市文联已迁至:北京西长安街三号。

祝健!

老舍在这封信中告诉赵清阁的病况(也许赵清阁前信曾关心过),赵清阁还托赵家璧捎给老舍茶叶,老舍又向鲁迅夫人许广平打听她的近况以及她的创作。从一句“马上须去开会,不多写”,可见老舍是在百忙中抽暇偷偷写信的。信末写上新迁的北京市文联地址,可知他们之间暗渡陈仓,互道鱼雁,是通过市文联这个平台的。

关于老舍与赵清阁的关系,已成為中国文化界甚至政界公开的秘密,长期以来,包括鲁迅夫人许广平、茅盾、赵家璧,甚至周恩来夫人邓颖超等等,都在设法协助赵清阁渡过难关,特别是赵清阁的工作、生活问题。信中也提到许广平“设法改进”赵清阁的待遇。

关于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最耸人听闻的,倒是来自牛汉的忆述。牛汉为编《新文学史料》找过赵清阁,希望她能写回忆录。牛汉在《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汉自述》一书中写道:

她在重庆时期和老舍在北碚公开同居,一起从事创作,共同署名。后来胡絜青得到消息,万里迢迢,辗转三个月到重庆拆散鸳鸯。胡絜青路过汉中时,我在西北大学的同学何庚去看望他们母子几个人。我在1943年、1944年间知道这个故事。我和方殷到上海见到赵清阁,问她能不能写点回忆录?赵清阁向我展示老舍1948年从美国写给她的一封信(原件):我在马尼拉买好房子,为了重逢,我们到那儿定居吧。赵清阁一辈子没有结婚,她写的回忆录给“史料”(牛汉时为《新文学史料》主编)发过。这封信没有发。

我对老舍在马尼拉购房有点不解,因那个年代,马尼拉并不是安居乐业的地方。据熟悉两人关系的史承钧教授说,赵清阁曾向他透露,老舍是要她去新加坡生活。

我对牛汉倒是了解的。上世纪80年代因为要出版《现代中国作家选集文丛》香港繁体版,曾与他有过交往。牛汉当时负责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文学编辑室,经常见面,他倒是一个做学问严谨的人。他写的关于赵清阁与老舍关系的文字,应是可靠的。

可惜,赵清阁是一个外圆内方的人,刚强自重,以大局为重,没听从老舍的提议,最终把感情野马释放出去,反而受周恩来辗转之托,写信劝客居美国四年的老舍返国,使这段波澜起伏、热火亢奋的感情急转直下。

返国后的老舍,因大环境使然,唯一的出路,只有面对现实,回归北京原来的家庭生活,至于近在上海的赵清阁已知道他俩的感情历程,自此将画上句号了。

也许1940年代在重庆的时候,赵清阁已预卜到这一段感情的结局了。她在1947年写的短篇小说《落叶无限愁》中,对他们俩这段感情的下场,已作了预告。

赵清阁在1981年12月写的一篇《〈落叶〉小析》时写道:

在这篇小说里,我塑造了两个我所熟稔的旧中国知识分子——女主人公画家和男主人公教授。他们曾经同舟共事于抗日战争的风雨乱世,因此建立了患难友谊,并渐渐产生了爱情。但在大敌当前,爱国救亡第一的年月,他们的恋爱只能是含蓄的,隐讳的。他们彷佛沉湎于空中楼阁,不敢面对现实,因为现实充满了荆棘。直至抗战胜利,和平降临了,画家才首先考虑到无法回避的现实;她知道了对方是有妇之夫而且是有了两个孩子的父亲;他们不可能结合,也不适宜再这样默默地爱下去;于是她毅然决然地远走高飞,逃遁现实;她以为这便结束了他们的诗一般、梦一般的爱情,尽管很痛苦!

不言而喻,小说的女主角——女画家是“画公仔画出肠了”,不是别人,正是赵清阁自己,赵清阁读过上海美专,闲来也画画;至于那一位教授——有妇之夫,有了两个孩子的父亲,指的无疑是老舍。

赵清阁在文章谈到,这位教授曾购买了两张机票,准备与她海阔天空去旅行。但画家头脑很冷静,“与其将来大家痛苦,铸成悲剧,不如及早刹车,自己承担眼前的痛苦,成全他们的家庭。”

这篇小说,写的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婚外情,小说的结尾,正如篇名一样,最后“落叶”埋葬了这一份“诗一般、梦一般的爱情!”余绪袅袅,令人低徊不已。

赵清阁这篇小说,写于1947年。在此之前即1937年到1943年的不到六年间,赵清阁与老舍在重庆相聚,前者主编《弹花》文艺期刊,后者为主要的撰稿的作者。

大时代把他们撮合在一起。他们一块儿合作创作剧本,一起参加抗日文化活动,志趣一致,加上毗邻而居,终于擦出熊熊的爱情之火,共同谱写一阙天上人间、扣人心弦的美乐。

迄到1943年的秋天,老舍夫人胡絜青风闻到老舍有外遇的传言,决定携同三个孩子,举家辗转到了重庆与老舍一起。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赵清阁只好毅然引退。之后,她接受冰心的劝告,把全部心思放在写作上,包括改编《红楼梦》的话剧。

不管怎样,赵清阁在小说写成的三十多年后,那么费心力去解读,岂不是向世人表白她彰彰的心迹吗?此后她矢志“把爱和智慧献给艺术”,也是她一直奉行的夙愿。但是,情牵两地的坚韧之弦,任凭风吹雨打,从没有断裂过的,即使藕断了,那一缕缕一丝丝仍然密密匝匝地苦苦地连系着。

据赵清阁的好友韩秀说,老舍1966年逝世后,赵清阁每天“晨昏一炷香,遥祭三十年”。闻者无不为之动容不已!

走笔至此,我不禁想起德国作家奥恩托说过一句话:“爱,不管多么遥远,它总是在那里。就像星光那样永远的遥远,却又是那么近。”

鲁迅夫人:赵清阁缄默文静,学生气很浓

赵清阁是1999年逝世的,她比老舍晚走了足足三十三年。她的才艺是多方面,她的人生是丰富多彩的。

我们且简括地回顾赵清阁的文学人生──

赵清阁(1914─1999),河南信阳人,在1930年代文化活动十分活跃和广泛,主编多种杂志,影响颇大,1936年,只有二十二岁的赵清阁已任上海女子书店总编辑,主编过《妇女文化》月刊。抗日战争爆发后,赴武汉参加中华全国文艺抗敌救亡协会,并为华中图书公司主编《弹花》文艺月刊,宣传抗日。后又主编《弹花文艺丛书》。1943年在成都为中西书局主编《中西文艺丛书》。抗日战争胜利后,主编上海《神州日报》副刊。

赵清阁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女作家,她对小说、戏剧、电影等多有贡献。她写了二十多部戏剧和电影剧本,六七部中长篇小说,出版过三个短篇小说集,此外,尚有散文和文艺理论作品等,凡二百余万字。赵清阁幼年对文学便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她的文学启蒙老师,是小学时代的宋若玉(蒋光慈夫人),还有一位姓孙的国文老师。大约九岁,她进了信阳女师附小,插班三年级,到高小五年级时,姓孙的国文老师对她的成绩很感满意,就让她主编级刊墙报。她的作文经常被选用,这就刺激了同学们的竞赛,级刊变成了竞赛的园地,十分活泼有趣。

音乐、体育老师就是宋若玉,她发觉赵清阁喜爱文学,常常叫她到屋里去为她讲解新文学知识,介绍她阅读“五四”以来的新书和杂志,如冰心的《寄小读者》和《小朋友》月刊等。在她和孙老师的培育下,赵清阁这棵幼苗便逐渐奠定了文艺的兴趣和志愿。

赵清阁从小喜欢绘画,曾考进了河南艺术高中。两年后,赵清阁高中毕业,进入河南大学中文系旁听。这时她主编了《新河南报》的文艺周刊和《民国日报》的妇女周刊,并给《河南民报》和上海《女子月刊》写稿,对贫富悬殊、妇女解放、穷孩子受教育等问题发表新颖的见解,受到当政者的警告,于1933年逃亡上海,进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插班,跟倪贻德教授学习西洋画。

后任上海天一电影公司出版的《明星日报》编辑,认识了剧作家左明、洪深等“天一”公司导演,对她日后的电影戏剧创作影响极大。

1935年春,赵清阁在左明陪同下,获鲁迅接见,并受到鲁迅的鼓励。许广平后来在回忆早年对赵清阁的印象时,认为赵清阁与萧红性格迥异,前者缄默文静,学生气很浓;后者则是活泼的女青年。

鲁迅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是中国年轻人和青年作家的崇碑。虽然赵清阁只见过鲁迅一面并亲聆教益,但对赵清阁以后的创作影响是巨大和深远的。

赵清阁在《从鲁迅想到许广平》文章写道:

那是1934年的春天,我才二十岁,当时我还在上海美专学习,并在天一电影公司工作。因久仰鲁迅先生诲人不倦,便不揣冒昩写信给他,还寄去我發表了的小说、散文和旧体诗,一些幼稚的作品向他请教。我以为大文豪也许不会理睬一个无名小卒,不想没几天就接到他一纸短笺,约我去施高塔路(今山阴路)内山书店见面。这真令人喜出望外!

鲁迅在与赵清阁的会晤中,对赵清阁谆谆教导,让她不要尽写旧体诗,希望她改写新诗。并表示:“写散文要富诗意,作新诗对写散文有帮助。散文无论抒情或叙事,都必须辞藻优美、精炼。然而更重要的是,诗与散文都应言志,不要空洞无物。”鲁迅还鼓励赵清阁好好学画。此后,赵清阁便认定文学艺术这条不归之路。

其实,赵清阁与之交往的作家之中,和茅盾的友谊最深厚。赵清阁与茅盾在1937年认识,直到茅盾1981年病逝,期间四十四年的悠悠岁月,除十年“文革”,茅盾与赵清阁都保持密切的联系。这一段漫长友谊,比起老舍还久远。

1976年,茅盾八十大寿,赵清阁还绘制一帧山水小轴《秋江孤帆图》送给他。赵清阁寄出后,恐防为好事之徒作为口实,曾要求茅盾裁去题辞。茅盾不以为然,给她回信道:“秋江孤帆图,甚有飘逸之意致,鄙意原题倘若裁去,则于全局有损,当珍藏之,不以示人也。”

1981年3月23日,赵清阁接到茅盾病危的电报,翌日赶赴北京见他最后一面,可见两人情谊深浓。

余生也晚,我没有看到赵清阁送给茅盾的《秋江孤帆图》,倒是1981年岁末,我收到一帧她自制的贺年卡,画题是《秋江塔影》,精致澹美,也不失飘逸之意,令人爱不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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