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的主人

运涛

在攀登天游峰之前，导游告诫要量力而行，上山游览的道路特别窄，几乎都是在石头上攀爬。天游峰上没有神、佛的胜迹，又具有一定的危险性，请患有高血压、心脏病、冠心病等疾病及身体不适者和老年人，慎行，导游并没有意思鼓励大家都去登，导游自己，也是不随游客上山的。我是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景点的，无论别人登不登，我肯定要登的。

登之前，浏览了一下“温馨提示”：海拔高度四百零九点六米，台阶数量八百四十八级，通行方式单向通行。山路陡峭，虽然标明是单行通道，但从这里逆行折返的游客相当多，把不遵守秩序视作理所当然，使本来就不宽裕的道路越来越拥堵，即使面对其他游客的白眼，也毫不惭怍。

更有一些游客，站在狭窄的登山路上拍照留影，摆造型，明明是自己阻碍了其他游客行进，反而埋怨别人阻碍了他拍照。

我自己不喜欢“到此一游”式的照相，所以不去任何最佳角度等候，只要容得下我过去的地方，一律不断地攀登上去。山上极少有连片的土壤，高大的乔木、直挺的小草，都在宽窄不等的石隙中瘠薄的土坑里艰苦生存。感觉一路都是硬邦邦的，碰哪里都害怕受伤，脚下的台阶，身边的扶栏，眼前的峭壁，烦躁的游客。

遥望远方，群峰悬浮，象极留着短发，高昂起头颅刚猛的勇士，俯瞰下方，九曲碧水，象极甩着长发，舒展开妖娆身段妩媚的女子。

山路上的亭子，颇适宜三两个胸有丘壑之士，或长啸，或豪饮，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应是何等壮丽的一景。若一群人，翻检背囊，撕开一只只华丽的塑料包装，嚼食甜得发腻的小食品，只会问“已经走了多远了？还有多远到山顶？”却是大不同的境界。

台阶上是一条人的长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纷纷用照相机、摄像机、平板电脑、智能手机，左拍右摄，记录下一路自己的形象、同行者的形象。对镜头里的美感要求非常高，不惜一次次重新造型、重新拍照，而对镜头外的欣赏，或是遗憾没有最佳角度拍不下来，或是遗憾设备的精度不高取不全画面。旅游最重要的是感官欣赏得到，心灵体会得到，而不能只是靠先进的现代工具去完成高清的画面，之后存在电脑的文件夹里置之不理了。摄影是旅游中的辅助之乐，而不应是最重要的项目。

石头有一个下陷的坑洼，应该是冰臼，里面积水清澈见底，居然被扔了薄薄一层的硬币，真不知某些游客到所有景点都寻找一个积水处做散钱的地方，或水池、或水井、或水缸、或是一个水盆，究竟是出于什么奇怪的心理，据说可保全家平安或富贵吉祥。扔的人想，反正就一、二元钱，即使不灵，也没什么大的损失，随手就扔了出去，其心先就不足够虔诚，抱小赌怡情的心理，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真能因投币而富贵吉祥者，恐怕比中彩票大奖的概率还低。

天游峰山顶终于有了较多的土壤，脚下有了弹性，植物的大叶子都一个个丰满健硕，人到了平坦的地方，心也就没有了忐忑，踏实下来，找地方放松地坐下伸展开双腿，栏杆也敢跨坐其上，有台阶的地方更是坐得舒适而文雅。写有“天游”的石碑，红字特别醒目，应是供给喜欢“立此存照”的人所用。还有石碑标明“天游峰是武夷山第一胜地，位于六曲溪北，危崖耸翠，凌云摩霄，九曲溪山全势，尽收眼底。”一路险峻，至此则是止聚融会的风水宝地，建有一座天游阁的楼阁。“第一”的名头则是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赐予的，他游天游峰，感叹这里：“不临溪而能尽九溪之胜，此峰固应第一也。”

有一块牌子介绍天游峰的情况，它东接仙游岩，西连仙掌峰，面向隐屏峰、玉华峰。关于海拔高度，与山下的介绍不一致，是四百零八点八米，差了零点八米，哪个准确，无从判断，包括相对高差二百一十五米，都看成是约数即可。

天游阁带些古色古香，翘角飞檐，很是巍峨，分上下两层。匾额是“遨游霄汉”，正门对联为“坐山观景迎千里云雾外客，登峰造极作一生丘壑中人”；“世间有石皆奴仆倦掌独秀，天下无山可弟兄武夷称雄。”是说天游峰石头之大，全山为一块整石。

一楼是精品工艺商店，出售武夷平安豆、冰川紫云石，琥珀昆虫、闽江玉等，名字很诱人，不过这些我全不懂，不懂的东西则从不敢轻易问津，信了商贩的舌璨莲花怕被骗，不信又怕被斥责为不懂行。

供奉着的彭祖和两个儿子彭武和彭夷的坐像雕塑，楹联为“餐霞服气吐故纳新为益寿延年要旨，隐水楼山修精养性乃长生不老极功”。铭文为：

“彭祖者乃尧时篯铿也。因帝尧治水成疾，篯铿献雉鸡羹救驾有功，帝尧赏识，受封大彭国。历经八百年沧桑，篯铿以国为氏，史称彭祖。其效法大禹治国安邦，国富民强，竟成霸业于中原。史载其对中华文化贡献甚多，主要有三，曰养生术、房中术、烹调术。其道术一脉流传四千余载，开重视精神与物质文明之先河，为后人颂扬。商王武丁四十三年大彭国灭。彭祖南迁越国，隐居是山，育子积德，寿七百七十，子二曰武曰夷。山因是得武夷名也。彭祖携武夷二子以无畏胆略、不屈精神、超凡智慧，辟六六奇峰，开三三秀水，驱虎狼暴虐，拯百姓于水火，植石乳奇茗，造富万代，功德无量，为世世代代尊敬景仰。赞曰：溯族源流篯铿开业彭城，延年益寿武夷建功闽境。”

二楼是“宋美龄舞厅旧址”，室内拍照取景要收费，却只有一幅蒋介石与宋美龄的画像，题字为“一代风流，百年美龄”，画像下是宋美龄蜡像，收费也就是与蜡像合个影而已，当年蒋介石虽曾计划携宋美龄游览武夷山，但由于西安事变的爆发，宋美龄取消了武夷之行，直到她去世，都没有来过武夷山，“宋美龄舞厅旧址”循名督实，也就是事归乌有。

既然是假旧址，除了小憩，也无别的意义，没有等待同伴，我自己下山。我是严格遵循前山上后山下的规则的，这样可以看到不同的景致，于己有利，也不會挡上山人的路，于人方便。路标显示距离桃源洞一千五百四十米，这一段路宽约两米，长一百多米，因传说仙人从涧水中流送胡麻饭以惠乡民，被称为“胡麻涧”。天游峰顶以胡麻涧为界，分为高低两层，因而有上下天游之说。胡麻涧以西为上天游，其余为下天游。壁立的石头上，布满了鲜红字体的摩崖石刻，红色是统一涂上去的，但字迹却是古时所留，如假包换，有三十多幅，比“宋美龄舞厅旧址”要可信得多。

“竞秀争妍”、“掌中”、“洞天福地”、“奇胜天台”、“真宰奇情”、“仙凡混合”、“无量寿佛”等大字非常清晰，有时我为前人用词的精准叹服，有时又因一时悟不出字句妙处而冥想。光绪念八年，也就是公元一九〇二年，天游观住持柯朴妙勒一个大大的“寿”字，寓意阳寿绵长。构字酷肖一位屏气练功的长寿老僧，双手抱拳、金鸡独立，独具特色。最大一幅的字是“第一山”，道光壬辰冬武顯将军岭南徐庆超书，徐庆超虽然是武进士出身，书法亦可取，当算名家，人称他“善武又能文，作书如用兵”，更著有《字林便览》一书，天游峰保有他的真迹，也属幸运。

字数较多的则是诗文，如《登一览台》：丹丘险壑杳，仙掌一亭收。登陟地居胜，凭云天可游。层峦迎爽气，九曲俯清流。碧落悬图画，霜林万树秋。

如《天游一览台口占》：素羡武夷名胜地，穷幽探景蹑云梯。盘旋刚到天游观，我共山溪入品题。乘兴还登一览台，山光水色任徘徊。坐中那得纯阳子，指点三三六六来。

一览台被称为武夷第一峰。其中，我看到较早的诗是明嘉靖辛亥孟冬金陵张祥到此漫题：“六曲溪边系小舟，白云推我上天游；如何仙境无穷乐，不似人间有底愁。”

其他有光绪六年古燕张国正题七绝一首：仗剑南来历海疆，波涛鞍马阅星霜。兹游好为山灵谢，一棹乘风入帝乡。

一九四〇年三月三十日南京组建了日本扶持的伪中华民国中央政府。汪精卫任伪行政院长兼国民政府主席、中央政治委员会最高国防会议主席。摩崖上则有当年军管区政治部及时针锋相对的标语“汉奸汪精卫”，表达了对汉奸的无比痛恨，对祖国山河的无尚热爱，让游客在游览时不忘爱国，不过，我总觉得还应该有其他东西，如岳飞墓前秦桧等的跪像之类，使其世世代代被人民唾弃，这个样子显得有些过于仁慈。

摩崖石刻的对面，则是茶园，里面有武夷山特产的武夷星品牌的茶种，如水金龟、白瑞香、金鸡母、玉麒麟、水仙、金桂、半天妖、北斗、胭脂柳、玉观音等。

崎岖丘是下天游的始点，一个人，我并不认得路，也无人可问，后山与前山摩肩接踵的状况不同，游人寥寥，有时前后都看不到人的踪影。我只沿着脚下的路不偏离地走，没有歧路只顾向前，直到看到下一个路标，再按方向下山。虽然显得寂寞和孤独，但很自在。一群人在一起会很热闹，可其中任何一位遇到喜欢的地方想照相，大家就得等待，也就意味着谁也看不了太多的景观，时间多为照相耗用。

忽然看到一座题名“中正公园”的牌坊，端正的字体，四柱三开间，笔直的柱子属于冲天式，水磨石光面，柱下长方形莲花座，整个风格有些洋气，说明中说，是一九三六年驻闽绥靖公署主任蒋鼎文所建。

古代皇帝出行，要净水泼街、黄土垫道，一九三五年后，蒋介石党政军大权在握，也相当于皇帝了，所以一旦透露出有到福建武夷山驻跸的打算，福建方面当然要做好隆重接待的安排了，“中正公园”、“宋美龄舞厅”应该就是为此准备的。可惜，这对中国民国的第一人与第一夫人，终其一生，都没有踏入过武夷山，对他们来说，只能留终生遗憾了。他的对手毛泽东，也没有亲自登上过武夷山，但却在《如梦令·元旦》的诗词中提及：“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深苔滑。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山下山下，风展红旗如画。”

拂去历史烟云，举目远眺，山峰皆陡峭，注视眼下风光，沿途有青冈、苦槠、继木等树木蓊郁，路边还有人搭建了简易木棚，坐在其中卖画，画面为猛虎、花鸟、山水等。

“天游门“没有门，是巨石间一条狭窄的小道，当年为蒋介石开凿的御用道路，无意间方便了今天的普通游人，这可能是蒋介石与蒋鼎文等始料不及的吧。

下山就看到几乎垂直的悬崖切面，好大好大，写满了各种表示惊奇字眼的摩崖石刻，“仰之弥高”啦，“壁立万仞”啦，“南无阿弥陀佛”啦，“昇真元化洞天”啦，“寻回旧梦初开眼，报道新天好出门。水绿山青昆及弟，花香鸟语儿携孙。笑呼幽谷乱仙语，指点明霞辨雨痕。自喜还丹今已熟，会当鸡犬傍云根”啦，等等，无论是儒、是道、是佛，皆为天游峰奇绝的风景所倾倒。

风景，从来不属于帝王或什么委员长，即使为他们修好了道路、别墅、舞厅等，打开一切方便之门等待他们，他们也可能辜负了好山好水，因各种原因享受不到山水之美。但山水永远不会缺乏欣赏者，苏东坡曾说过：“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江山风月，只属于赏识它的人，看满山遍野的游人就会相信这一点，我，也是今日的闲者之一。

责任编辑：宇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