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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读书

2014-04-29严冰

西部作家 2014年4期

严冰

我的读书范围不大,多为文学类。小的时候玩磁铁,把沙子和土附在磁体上用手揉搓,被搓过的细沙土变成灰秋秋的小垢甲捻儿并且受磁体影响有了“向磁性”,脱离开来,当磁体慢慢靠近但尚有距离之时会紛纷无选择的飞跃而起贴向磁铁。一块坚整的磁铁,麻麻糟糟的附满被自己改造了的沙土小粒。心里有突兀清晰的影像。

读书和文学在我就是一块大个儿的让人有归属感的磁铁。而我就是那磁铁上的一粒小垢甲捻儿。

视力早早坏掉的我,在阅读上可以找到些理由。重新温习一遍小时候在恶劣的住房条件下修行养性般静好的身影,依然是当年在书本里发现新天新地的暖暖亮亮的感觉。我是这么看书的,我会对善意的取笑我小不点点的一个人,安静地在昏暗地房间里一看书就是一整天的大人强调的说:窗户下边不黑!—刚开始有点黑,看着看着就亮了!又傻又哲理的一句话。稚嫩的一双眼适应了暗的环境,紧盯着的一片纸页上的字硬生生变得清晰了。眼力的双倍付出终于将书本里的世界变成了神奇的水晶球,看着看着心里眼里豁然一亮,展开美妙无限的画面。

看到一半的书怎么可以随便放下?那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大人骂也不行。我无法延长夏日傍晚作业做完后,太阳的胡须柔柔地搭在小院墙上那一段户外阅读的最佳时间。搬出小板凳坐下来打开书的时候,便常会有一种夹着幸运的美好心情。天很快被我看黑了。发黄纸页上黑豆豆般的字开始在纸页上浮起来,并且满纸乱滚,晃晃悠悠,绕来绕去。半天盯不住一个字。只好放开它来,闭闭眼,揉揉眼。再看时,只见黑字连成了黑线,继而混作黑片。猛然间大人的骂声,终于让我收了这“仿佛要做大学问”的架势。

这样结出的苦果很快被自己尝到。十岁起驾起了眼镜。四轮子,四眼子,四轱辘。同学们送我的号大如斗。完全挡住了我芳名的袅娜身姿。叫到烂熟时,只一个轮子,便可得到我默契的滚动。

眼睛加眼镜看下的不过是些穷书。我有过关于“富书”的联想。从父辈开始越往上数越“书香”。一代代传人光是嗅着那味儿都能不辱祖风的清雅一世。圣地般的书房里,古香的书架赞美诗般地呈现列列珍卷。这样的想象往往截止于我伸出手去拿的试图中。因为接下来就要涉及真实的需求了。靠幻念得来的画面很快就要穿帮。

富书的对面就是穷书了。需要上扫盲班的母亲和初中未上完的父亲组合让我无力再往上辈追望。小时候勉强度日的生活状况应该是书毛都不见,更闻不到什么书香了。忽然开始有一些书的事是这样发生的:父亲的一位要好的同事工作远调,因为带不走,临走时用带着辕绳的架子车拉来了一车码装整齐的书停在我家门口。很多人来围观。有的开玩笑说目不识丁的父母这下变成知识分子了。有的对这一车的书说着“好纸”“好柴”。父亲自嘲着“确实是些好柴”,便和母亲忙不迭地用搬转头的姿势成摞地搬着那些书。书被码放在里屋一个不用的灶台上,而这座大个儿的废气的灶台的对面,是一个小巧的正在使用中的被母亲十分看好的灶台。

母亲的烧火很有一段时间变得有序而悠闲。而父亲选引火柴的举动至今回想起来仍有安排地下工作者渐次上断头台的惊心。被父亲不知以什么标准判断过然后果断的抽出来的书总是一头扎进灶火前的柴草堆里,从此乱头垢面再无“书样儿”。母亲大概在第一次撕扯一本完好整齐的书时有过一丝由于敬畏而来的不适和手软,然后就理所当然了。每次的点火有几张干脆脆的纸张帮忙,事情变得很简单。

这样愚蠢的举动被阻止下来,还是父亲一些串门儿的同事。父亲申辩说他烧得都是些没用的书。可当人家反问你懂什么书有用什么书没用时,一向谦虚地父亲就不好意思地承认了这一点。

在我大了之后有那么一次,父亲已布满老褶子的脸略显羞涩地对我说,《红楼梦》那书到底好在哪里,他怎么看不出来。我认真衡量了一下父亲的阅读水平,知道他拿那样恢宏又细腻的作品确实没招儿。同时我想起了那些放在我们家被折腾得够呛但总算幸存下来的老书。简装的上下集的红楼梦,一本的后半部有被撕被烧的缺页。原来是父亲所具备的知识仅限于知道它是名著,先就抽它出来“见识见识”,见识之下,发现是女人们没完没了地在一个大院子里穿来穿去,婆婆妈妈狗屁不是,还很让他生气,便不客气地扔到柴垛了。烧了几天的火之后,他又想通了一个问题,既然是名著大家都说好那就肯定好,至于他觉得不好,那是他自己“人不行”的过。所以几天之后他从柴堆里又捡起了大名鼎鼎的《红楼梦》,久仰久仰地放了它一条生路。

被父亲放生的还有“三国水浒薛家将杨家将”等一些在老百姓家中比较多见的老书。而大头则是包括毛泽东语录和各种政治手册在内的时代气息浓重的红色系列.《红岩》《闪闪的红星》《青春之歌》等几部长篇也跻身其中。等我长到能磕磕绊绊啃书的时候,就是这些有精彩情节的小说抢先得到我的青睐。文字结合的神奇魅力让我没有觉出书的“大”和我的“小”之间有什么不适,倒是这些瑰丽宏大的古典小说和轻快亮堂的革命小说展开的画面一下子把我的神经掌握住,让我知道无论如何书是好东西。正是它们奠定了我往后的日子主动找书搜书的阅读习惯。

小的问题不是没有。在大人书的混水里不知深浅地这么徜徉了一下,就很有点犯小糊涂。不论从语言从形式,对于童话的每一个展开都有莫名其妙的迟钝,会懒得深入或者勉强深入。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磨合,正常了。这正常就包括小孩子对于童话世界理所当然的着迷和神往。还有的一个不得不提的小情节就是,在大读童话的那个阶段,又是对散文完全没有能力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很厉害。对于偶尔会碰到的多半是大人手笔的散文,会认为是大把的字句组成的很结实的字块,浓得化不开,辞藻或华丽或清逸如女孩子的裙摆,但完全没有故事和情节又怎么叫人能有耐心!

初中时候的阅读里捎带了两本琼瑶,很异样的感觉,轻得像灰,精致的版本,清秀简单类同感很强的叙述。故事中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像绑在高空中的秋千,忽天忽地荡得人心痒痒。但这种横空而来又虚忽飘渺的爱情薄饼,等书本合起来不会有太久的蔓延和回味。完全的消遣品。怕一不小心会忘记,趁热打铁的讲出来,强调的说出自己眼里的看点:富豪人家爱情中的女主角一条裙子会花去天文数字的银子。可各位少女听官们完全被琼瑶式的永远为“本世纪最浪漫的爱情"所附体。各个暗生甜蜜不能自持,对于我的感叹顾不上敷衍。到下次再带了耳朵来我这里讨要琼瑶的时候,听的便没了,给他们看的。就这样,那两本在班里掀起滚滚热潮的琼瑶,同时也让我讨价还价打开了阅读的另一个思路:外国名著。仍然没有选择的余地,仍然地四处打听和想法借阅。打听的敏感和借阅的成功颇有效率可言。记得率先捧到手里的竟是普希金的叙事诗和莎士比亚的喜剧。第一遍的阅读从老外大师的译文里砸出多少滋味儿我已不记得了,只知道我的看书始终有一个可奉行的至理名言:刚开始有点儿黑,看着看着就亮了。有了这样柔韧的敲打,看书终究难不倒我。

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阅读段。这一段还是有颜色的呢。那时工作需要在离家很远的地方蹲点儿。所处地空阔荒凉“人类”稀少物质贫乏完全断了书源。大把的业余时间别人用来打牌搓麻我就睡觉和望天。直道有一天一个老婆婆从我的视野里经过,和童话里卖糖炒栗子的老婆婆一样给我带来了惊奇。是从她费力背着的大麻包里掉下来一本书,她没有觉察怕也无力挽回这一点点小的损失。人惯性的走了。我奔过去看时,一本整齐干净封面简洁的薄书贴在地上,竟是《朝花夕拾》!好珍贵呀。我心里亮晃晃的个乐!不是因为久不闻书味。而是因为我的年代我的经验里无可避免的缺憾。我们是读者席慕容三毛柏杨金庸走过来的新生代,精神层面围绕着他们扩展不出很远,自然修不来太大的张力。书店里或许可以看到厚重的鲁迅文集不失华彩的新版,但这种显然是诞生初期原始的版本在我有一种“绝境”的最佳意味。凭着我多年搜书读的灵敏嗅觉,我决定等待老婆婆的再次出现。第二天,如我所愿,收废纸的老婆婆就把我领到了她收存废品的货库。

我得到了近十本的鲁迅作品。包括《呐喊》《而已集》《华盖集》《野火集》等只听过名字或见过节选的集子。同样的朴素深沉让人起敬到心悸的版本。我给自己和这些珍品都洗了澡,便开始了干净清晰的阅读。同事里的好书者也惊讶我的所得,但他们只看杂志和“平凡的世界”。有一个同事却来者不善,她说你还看这些书呢。我问咋了,她就神秘三分地告诉我说最好别看,鲁迅的书看多了会变“灰”。撂下这样的话就走了,一脸权威状。我不理,正常的看下去。我只知道鲁迅所处的那个年代是灰色的,却不知道灰色年代的书还会掉色,谁看了谁变灰。从书里取走自己所需,把完整留给那个年代,该是阅书者对自己对书都该有的责任感吧!是她浅薄还是我落伍?

过了几天那位同事又说她在看本好书,原来是本《红与黑》。我说确实是本好书,我上学那会儿看过两遍,很震撼。她说那当然人家是世界名著嘛。我因为不能释然她的关于我和我的书的“灰色论调”,便很关心她关于世界名著的观点。再过几天问起她《红与黑》,想知道她是偏红了还是偏黑了,谁知她转色道:啥嘛,那个书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我看了几页就还掉了。这论调更让我发怔,被称为外国“红学”的一代巨著遭此冷眼,似乎比我的鲁迅还惨点儿。这位出口不俗的评书先生,原来是个愣敢瞎咋呼的书盲,至此由她无聊生出的灰色雾气才彻底从我心头散去。到了现在,生活定性,奔波一气只为看书的美好历程已变成酸果果般的珍贵记忆。依然把最扎实的注目礼行给书的世界。喜歡的正版会据为己有。旧书摊的书价更不失可爱。各类阅书卡都有备份。如果站的住,书店的自选售书也可以小过把瘾。只是每况愈下的视力,让我白日做梦的希望所有要看的文字是印在可以融化掉眼睛诸多抱怨的“月亮之上”,而不是小的纸张和向健康索要回扣的电脑屏幕。

另外一个大的要领,就是对自己读了书之后的模样的定位。读书的事大抵如此:不管是上帝的选派还是智者的自掘,有一部分人坐了下来,展卷开食。有的人饱了两只眼睛;有的人打开了第三只眼;有的人吸收了一些精气,飘飘欲仙却不能仙;也有的人却得了正果,“唰”的升飞而去。

一路走来,看书由习惯而生惯性。因为没有成绩,我自愧在读书群里是压根儿找不到划痕的那种,无法用哪怕稍微值得骄傲的词语来造句表示。仅是由此膨胀了嗜好缩短了人生,使得有书的生命变得紧凑而珍贵,因为是书润色和过度了生活中难免的疲乏和丑陋。

把书摊开在人生的支架上,把饱热的心附着在纸页上。看下去看下去,直看的没有了界定也没有了自己。这样一种书缘再留不下口碑,我还是把它融入了血液。

是为小读书。

责任编辑:幽谷罗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