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的神话
2014-04-29月亮湖之子
月亮湖之子
午后的二点,两个小麻雀一步一步走进我家临街的茶肆,像两个小人儿似的,吃孩儿洒落的米粒。隔一会儿侧过头来用一只眼睛瞅我一下,而且合计好轮流着瞅。久不出门的我,淡忘了世间除了食物还有活物,那个三角绿豆眼神,我熟悉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让我显然有些开心而忘形,轻轻放下月月书先生的一篇最新超火力作《计生对全球行道树的哲学服务解析和西风可行性实验报告》一书,失神恍惚。
它们又跳上正在品午后红茶的弥勒佛根雕造像,依旧一口一步,一步一口地啄食,依旧侧过头来用一只眼睛瞅一眼电脑前傻坐的我。我突然发现二米远的她们,穿着两双绿叶夹水红桃花二方连续金丝撒花虎头绣花鞋。二位用峨桥的方言吵闹了几句飞走了,我突然大吃一惊从恍惚里回到人间:哪有麻雀穿鞋一步步走的!不都是双脚跳行的吗!我按下液晶显示器的power,闭上眼睛,努力回忆儿时的麻雀们,播放它们在故土嬉戏啄食的脑海留影。
终于我笑了。看来我的祖母和奶奶以幻化的形式来看我了,证据就是那两双一模一样裹小粽子脚的鞋。我三到十岁时一直和奶奶睡,奶奶脱下鞋,一圈一圈地拆下裹脚布。我帮奶奶洗好脚,奶奶拿一把大耳朵小嘴的剪刀,慢悠悠地啃起小脚上的指甲老茧来。月亮托着下巴透过屋顶明瓦好奇地看着奶奶一个时辰,忘记了挪步。睡不着就讲故事,从吃小孩手指的老妖精太太讲到打水车拨子的水鬼。没讲完,我就睡着了。醒来,奶奶还在讲,我又睡去。故事仍在流淌------月亮湖对面浮山上,夏夜礼花样的神光还是鬼火,守护着支撑浮山的三根金芦柴;纪格道士用日里千夫挑不如晚上插把锹的方法在龍脉上开塘,解决陈米难吃陈柴难烧超级难题;洋车沟黑狗精;乱茔埂野狗追捉那些夭折的鬼火;芽稻粑粑吃丫头粑粑的记忆。“奶奶奶奶你不信,锅里七个粑粑印-------”
它们是开心的小精灵,小仙,是从故土来的神灵。奶奶没死,她成了神,像他新故的长子。奶奶说祖宗要拜的,走夜路时总是他们轮流护佑你两肩和头顶的三魂之火。祖宗坐得可高了,看的可远了。漆黑的夜路里若听见身后忽有忽无的脚步声,请不要回头。左回头会吹灭左肩头阳魂之火,右回头会吹灭右肩头阳魂之火。而头顶之火只有阎王爷才能拿走。三火俱在,霞光万丈,所有的妖魔鬼怪都会退避三舍,喜欢以高大幻像吓人的黑白无常路过你的脚边,定会萎缩让行。但这不意味着你可以有恃无恐,奶奶故事里好几个狂妄自大的家伙。她二儿子的第二个孙子的三岳父是个木匠,一个月黑风高的半夜回家出下强村进王门庄的山凹时,见几十米远的山路中坎好几丈高的一位黑先生正走来,忽凸胆大借着酒劲强压虚心往前走,那黑先生竟然矮了几尺再往前走几步黑先生又矮了几尺越发来劲地往前逼,黑先生没办法缩成几寸高的黑球球靠在路边,给这个霞光高照的人让路。见如此情境,木匠朝几寸高的黑球球放肆地踢了一脚,说时迟那时快,0.01秒内黑球球嗷的一声回归他原来的高度----三仗三尺高。木匠丢下灵魂,喊着妈,由植物神经自主驾驶跑回了家。奶奶说,所有的生灵都有得道的日子,她指着浮山上发过蛟的山梁随便数了十几种成气候的梦想着跳龙门奔大海的虫虫们。你若不尊重他们,会有报应的。我想奶奶这些素朴的观念来自巫医的婆婆。
潜意识里计较动物得道的现象已经好久了,麻雀好像不在名单之列,直到这个午后为止。我好奇地想知道它们是不是都介入了平行宇宙的时空,才幻化成《西游记》里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仙神圣佛。动物们能成气候,或许是因为他有一颗向上的心,通过不停地修炼运作而成功,或未可知;那块被冰河世纪神挪过的石头竟然诞生悟空,以及幻化成贾宝玉的补天石,暗自通灵之事,着实让想像难以超越想像。这种带有魔性的想法起源,可追溯到我奶奶的童谣和乡村故事。就像奶奶的小脚起源,可以追溯到奶奶的恩妈,一直追溯到一个帝王爱一个女人:因为她的小脚。水鬼在童年的水乡被大肆渲染,被水鬼捉去的孩童虽然远不及被母亲捉去的大脚多,但足以让天火罡风洪水病魔震怒。
奶奶打小就在做巫医的婆婆章桂氏手下担任童养媳一职,掰着手指数着黄历地为婆婆去拜各种各样的仙神圣佛做助手:天花娘娘,水花娘娘,麻花太太,茅斯姑娘,土地夫妇;清明节里给各路孤魂野鬼标钱;过年前后给佛教里的,道教里的,儒教里的,天荒教里的,地老教里的-------一一打点。
三提五统抽鸡捐提鸭税的家伙,竟然是奶奶在世时每年冬至要祭拜的一员。大约在鸡上笼的酉时,小草房上的烟囱开始冒出烟。奶奶拿出一个铜钱在瓦罐的油壶里沾一下,铜钱总是有机会找不着的,就拿筷子头上绑着一星星棉花,棉花总是有机会逃跑的,奶奶干脆索性直接了当毫不思索心闲气定地用筷子头在香油壶里沾一下,望热锅厎画了一个圈,鸡蛋望锅檐口一磕,奶奶像个得道的御厨开始精烹细调,其实也没什么好忙活的,就是看着少油的铁锅别糊了。六七岁的我张着大嘴一路看过。奶奶来到村边路口的柴草垛边嘴里不停黄大仙黄大仙地唸着祈祷祠。你若是小巫,却不和巫大.神二.仙三们打交道,有可能会散失巫气的,那就断了自己的饭碗。所有佛教里的,道教里的,儒教里的,天荒教里的,地老教里的行走的人,奶奶称他们为吃佛教饭的.道教饭的.儒教饭的.天荒教饭的.地老教饭。奶奶有一回回婆婆的嘴,细细地说婆婆是吃乡亲们饭的,随后只好独自一人细细地去哭了,因为聋耳朵婆婆竟然听的仔细,一巴掌打下一个命令:一天不许吃饭。除此以外,祖母总是心慈胆小的,对所有的神灵,生灵,都小心加小心翼翼,唯独对媳妇颐指气使。
祭拜茅斯(乡下露天厕所)姑娘,您可能没听说过。一个春阳静风的午后,奶奶解下围裙搬出一把竹椅,脱下绣花小鞋,坐在四儿家石板晒床上编织她的围裙腰带,她要在有生之年送两条给她的侄女兼职大儿媳我的恩妈。蓝白相间的大二方连续吉祥图案被小二方连续吉祥图案的花边簇拥着延伸在我的指纹里,抚摸那凹凸的感觉,如同触碰着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浮雕,走向未来。奶奶开始说她晚上不知道有没有说完的故事,那是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和她一样有没有一双迷死男人的小脚奶奶自己也不知道,但一对奶子挺拔里透着韧劲那是必然的,还立着双酸杨梅果般的奶头;熟桃子样的皮肤,漂亮,善良,勤劳,尤其是智慧那是肯定的,可不知为何掉到茅斯里淹死了。想来也是哦,超级智慧或者美丽的人无法有一个正常死法,历史已然证明得糟糟烂。乡人的强大想像力足以让美学崩溃,如此龌龊的地方怎忍心安放如此美好晶莹的躯体和灵魂,还有那清早带着树叶草把来翘着屁股大便的龌龊男人。岂有此理!打今儿起,不再接受大年三十夜火红铁犁头打香笼的祭拜仪式,她要移居月亮湖畔,坐在螺蛳壳里,享受比螺蛳姑娘更好的待遇,或者干脆移民到月球去,还要到宇宙真理办给她登记个美丽的名字——婵娟,不过给一个亡灵注册名字,宇宙真理办的同学会不会把我送进芜湖四院。可以看出过去男人大多是愚蠢的,不会像奶奶一样绣花,不会织蓝土印花布,种的粮食产量低的要死,还把东洋鬼子发的复合肥当成阴谋挖洞埋了,如同埋一个被尿桶溺毙的婴儿,不停地把人世与虚拟的东西弄得颠三倒四,还围着一个皇帝赴汤蹈火打打杀杀蝇营狗苟勾心斗角。
看来男人的脚比女人的脚也大不了多少,几千年来没走多远,还把这花红柳绿的世界搞的乌烟瘴气的。奶奶和他的第四个儿子以及一百〇一个会呱古经的老乡,讲了一千〇一个关于闹子女婿的故事,贫民的贵族的大儒的权臣的乞丐的,其中一个最超级传奇故事小癞痢种田最动听:不是邻居郭美美,是桂美美,嫁了个小癞痢,这个聪明得一笔吊糟的女人,因遭遇了一张自画像被风吹进皇宫引起的福案。桂美美利用三年大旱,三尺长的韭菜,百鸟羽衣为刀具,层层设计,最终把小癞痢安置到皇帝的宝座上,自己熬过清白的三年做了皇后。我说奶奶你又扯西游了,奶奶耳朵聋没听见。这超出了我的想像,此刻我想起诸葛与阿斗,恩来与砌闷猫,要了命的传统啊,她完全有能力可以做个女皇的。
章桂氏卸任了,我的祖母,那个神奇的巫医,她留下传奇的故事,留下畸形的小脚,留下101种治疗线状疱疹的咒语和手法,还留下了历任婆婆关于管理童养媳的通知,只带走自己对万物的感知和记忆,终于离开纠结的人世。奶奶升职做了婆婆,自打细细哭完三顿米粒不粘牙的那天,奶奶的心已然升級。今儿个只是形式,娘家小侄女是个不错的练手料,可万万没想到n项基本原则全然落空,都怪她妈的西洋人的书,东洋人的炮。奶奶的娘家侄女——我的恩妈在六岁被通知为童养媳,一开始管理条例里裹脚是其中一项(汗,古峨桥读音),恩妈幸免于难,留得一双天足,可是婚姻却出了差错,只得嫁给长她十岁老实巴交的老大章本厚。或许是外国人的枪打进来了,大脚男人背着小脚女人一边跑一边骂,骂来骂去男人觉得理亏,发誓不再让女儿裹脚,最起码跑反她能快一点。果然西洋人走了,东洋人来了,那些大脚女人再不要男人背着跑反了。那些厮守教条或裹得半生半熟的小脚们的丈夫们开始骂起丈母娘来。
八十年代末奶奶开始吃派饭,会口无遮拦的批评各家媳妇的菜饭和服务态度,东家说西家,南家说北家,闹得妯娌们生死嚎冤,衣服自己洗,因为她怀疑别人洗不干净,常常还像个孩子一个人自主地发笑起来。奶奶如果又听到渡口鲁大脚负面消息,会恢复她优秀的品质半个月停止批评,开始表彰自己的功德,并且不自觉地把这一切归罪与她的大脚,归功自己的小脚。奶奶一生养育七子二女,后来再养,就把扔到尿桶里再埋到离章家高地西二华里远处乱茔埂里,她一直认为是自己的小脚特别旺夫,使得丈夫像个铜钞一样外圆内方八面玲珑见机行事,获得了月亮湖南乡保长的身份。五七年后爷爷把老大送进八零三钻探队,老二塞入繁昌稻改大军进驻淮北宿县,自己混了个小村长千辛万难闯过粮食关,一串老鼠样的儿女顺利长大分棵蘖芽成家立业雄霸一方。奶奶越发敬佩自己英明果断,越发敬重祖宗神灵,越发感谢祖宗的保佑,越发感激三寸金莲带来的福气。
责任编辑:济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