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盖严锅盖
2014-04-29孙新月
孙新月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父亲,我的公公时,心里疑惑了一下,那面容安祥的老人应该是他的爷爷吧?并不是满脸褶皱,并不是枯如槁枝,只是慈祥的苍老。因为背微微驼着原本高大的身形便显得有些懈怠,怎么都让人觉不出威严;头发有些稀疏,头顶上就似是而非的成了秃顶,发根处的头皮象上了肉色的釉一样光亮着;眉弓处几根突兀却又自然散落着的长寿眉一下子和蔼了那两道严肃的浓眉;那双稍洼进眼窝的双眼皮的大眼睛,在周遭细密的皱纹里闪着善良的接近迟钝的光。
我的这个慈眉善目的公公,让我无论如何也油然升不起,那种公公和儿媳妇是一家人,却又必须严谨相处的感。他其实当时只有53岁,还在过着四班倒的铁路工人生活。婆婆后来很多次提起说公公年轻时是个漂亮且干净利落的帅哥,只能感慨岁月无情,他就是老了,而且老得有点早,老得让人一看就亲切得象是亲人,且是那种隔辈的亲人。所以结婚改口时,我叫爸爸叫得无比自然,叫得他眉开眼笑,兴奋的红光爬上他那几根末梢已经有些发白的长眉。娘家的姑姑说我叫爸爸叫得那么亲,她家的儿媳妇改口时象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我觉得挺自然啊,在这个长得太象爷爷的公公身上,我实在把他放不到一个严肃到让我感觉有隔阂的位置。再说我叫的是爸爸,我叫我自己的父亲是叫爹的——叫爹是溶于血的,叫爸爸是亲如家人的——我每天小燕子一样“爸爸、爸爸”地叫着,一点都没觉得不自然。
结婚后,就与公婆住在一起。
公公是个过日子的人。什么叫过日子?记得小时候,没有改革开放之前,娘对父亲晚上出去打扑克总是心怀芥蒂,总是说:你看人家谁谁真是过日子,人家从不出去玩,在家不是搓棒子就是剥花生。我的公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他长在城市,没有棒子花生之类的农作物让他忙活,且都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他的不找朋友聚会,不会打牌,每天拿着抹布擦来擦去,一天二十四个小时能在家待二十三个小时,在我这个吹毛求疵的一度自以为是的儿媳妇眼里就变成没有任何爱好的木讷。
公公是个老实人。退休前,他规规矩矩兢兢业业的上班。自行车上的人看上去很苍老,自行车的车轮在离开家的时候都就转得很缓慢也很稳当。自行车把上挂着提篮,篮子里是久经岁月的铝饭盒,饭盒是他的午饭——雷打不动的一份他自己早起炒的一份菜和两个馒头。以至于后来车站建了食堂,免费供应当班工人的午餐,他的儿子,我的丈夫偶尔回来抱怨说食堂的饭不好吃,公公总是说:行了,你知足吧,免费让你吃热饭,我一直到退休,都是自己带饭。
曾经有一次坐车去石家庄,途经公公所在的线路所。算着是公公当班,我便隔窗望去,公公正笔直的以立正的姿势站在那一米见方的接车位上目送列车,身形在那一刻无比挺拔。手中握着的绿旗头冲下垂直向地。我后来问公公,那旗子想是之前刚刚无比规矩的转了几个直径相等的圆圈吧?公公说不是,你以为发车呢,我那里是通过,旗子平展开就行了。偶尔公公会将他的红旗和绿旗装在他的提篮里带回家,我故意逗他:听说这旗子都是羊毛的,擦皮鞋可亮了。公公就一下子紧张起来:这个不能用,回头我给你找找看有没有破了的不能用的旗子给你。连脸色都有点苍白了,唯恐我心意上来,非得拿他的旗子擦鞋。
和公公配班的是年轻人,什么都在与时俱进,公公单位上的接车程序也在发展,新的接车程序上马之后,公公回来说:年轻人脑子就是好使,那接车线路图一看就懂,我可不敢按,万一哪个按扭按错了,外面的道就排错了,我老了,我是真该退休了。
公公退休了,没有任何爱好的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调整好了突然没有班上的那种失落的心态,从婆婆的手里接过了全家人的饮食大业。同一个系统的人,他更了解我们的工作性质,也更了解我们的作息时间。每日里下班后,换完衣服洗完手,热乎乎的饭就正好上桌,有葷有素,有稀有干,连筷子都整整齐齐地摆在碗边。公公说:不吃菜上火,不吃肉没劲,不吃干的不顶饿,不吃稀的灌不了缝儿。这种次序的生活把我俩喂养得如同年底的猪一样腰肥肚满,估计在公公眼里我俩象年画上的胖娃娃一样可爱吧。
我们吃饭的时候,公公更多的时候吃咸菜,他说任何菜都没咸菜有味道,他儿子给他端走,他又执拗地端回来。后来,不出意料的,公公病了一场。从医院回来,公公就不仅是面相苍老了,他是真的老了。从忽咸忽淡的菜里,我们知道他老得味觉没准了,从他咕嘟咕嘟喝着滚烫的稀粥,我们知道他老得触觉迟钝了,从他嘟囔着香油不香了时,我们知道他老得嗅觉也不灵敏了。
全家人都觉得他老了,婆婆又重新掌管了饮食大业,只允许他打打下手,炒一些简单的菜。而我自始至终掌握的饭后洗刷,也不让他插手。他儿子出去喝酒,他跟到门边嘱咐:“少喝啊,别逞能,喝酒前先喝点汤。”象嘱咐小时候的他儿子路上别贪玩,早点回家一样真情流露。他儿子说:行了,我比你知道。他孙子洗脸,他蹒跚着两条细腿过去:爷爷给你倒热水,你别动,烫着你。他孙子说:你别管,我都多大了!
这之后,无论是从手头上还是语言上,公公都无所事事了,这让他越加的沉默。腰越来越驼,脚步越来越蹒跚,两簇长寿眉彻底白到了根部,眼睛里的光越来越混沌,坐在沙发上,明明他拿着遥控器,他还要把全家人问遍了:你想看什么?眼神里带着讨好的表情。而看着看着电视,他忽然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请原谅我再不敬一次吧,他每次讨好地看着我们时,我总是突兀地想起我们家那头驴年老时的样子,象那头不想老的驴一样,他多想证明自己还能干啊,而衰老意味着没有任何希望,他寻找着一切机会展示他的作用。
他开始象检查一样,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婆婆炒完菜,他转进厨房,片刻他转出来,象发现了新大陆,眼神里散发着光彩:你忘关煤气总阀门了!他儿子洗完澡,他转进卫生间,片刻他在里面兴奋地大喊:你的上水阀没关上!……诸如此类的发现让他神采奕奕。只是这家人知错就改的风格发扬得无比好,婆婆再也不会忘记关煤气总阀,他儿子也再不会忘记关上水总阀,他孙子出门也不会忘了关灯……公公的神采奕奕几日就黯淡下去了,眼睛里汪着混沌的泪水。
直到后来,我发现每次我刷完碗,他都转进厨房,出来时神情就很飞扬,拘着公公儿媳妇的面子,他没有直接说我犯了什么错误。我悄悄地疑惑不解地看着他带着小满足踱进他的卧室。
第二天我正洗着电压力锅的时候,婆婆进来拿水果刀,看见锅,她对我说:你爸爸说你锅盖盖得太严了,内胆外胆都有水,要晾开了才能盖上。
我笑了,就这个事啊,记住了,不盖严了。
我敞开锅盖在那晾着,抬头忽然看见公公探了探头,大概是想看我洗完了没有,我的目光正好撞上了他眼神里的期待,心里忽然一动,重新拿起锅盖牢牢的严丝合缝地盖在了锅上。
公公的精神一连几天都很好,我听见他小声跟婆婆说:这孩子就是毛躁,总是不晾干了水,就把锅盖盖上。
一日,耍赖,不想洗碗,跟他儿子剪刀石头布三局两胜,悠闲地坐在沙发上养膘,看见公公又转来转去,我突然想起,飞奔厨房,对他儿子说:洗完了,记得盖严锅盖。
责任编辑:林青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