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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走与西顾

2014-04-29敏洮舟

西部作家 2014年4期
关键词:废墟

敏洮舟

深情的废墟

走出都江堰,半个小时就可进入一道石峡,亲近一条河流。河在峡里奔涌,峡在河上矗立。很多年里,我无数次奔走在这条石峡与河流之间。流的是岷江,逆流而上,无需多久,汶川就到了,一座镶嵌在峡中,悬浮于水上的城。我只是过客,太过匆忙的脚步,从未顿上一顿,像今日这样仔细端详过它。

汶川在岷江两岸深情的对视着,小车急急驶过岷江大桥,向城北呼啸而去;桥头的太阳伞下几个老人凑成一堆,围着一张竹片桌子安逸的喝茶纳凉;不远处的菜市场里人声鼎沸,肥敦敦的肉摊老板,一脸精瘦的菜贩子,拎皮包的大姑娘,提菜蓝的老太太……吆喝杀价笑骂,汇成一片飘过了岷江水。

对岸的小区里安静的很,穿羌族服饰的小货郎蹬着三轮车来来回回穿梭在楼巷之间,车尾装着各式各样的羌族土特产,波浪鼓“当当当”地回响在小区里;楼群的拐角处摆设了很多简易货摊,修鞋的,卖水果的,卖报刊的……每次经过一个摆满藏族工艺品的地摊时,羌族小货郎的身影总会缓一缓,向摆摊的藏族姑娘投以友善地一笑。他一笑,姑娘的脸便红了,姑娘的脸越红,他就越笑。

那位溜狗的孕妇把一切看在眼里,神色间也荡漾着会心的笑意。小区隔壁教室里的孩子可不敢笑,他们早就领教了新来的数学老师的手段。

临近傍晚,饭店大姐早已铺好了床褥做好了饭菜,准备款待远道而来的游客,让每个出行在外的人都充分的感受四川人的干练与热情,品尝岷江水的甘甜与清冽。

我站在岷江边一家小旅馆的顶楼上望着。夜渐渐浓了,岷江上空月色轻柔。汶川沉静了下来,白天的繁忙和人影都消停了,都回到了各自的家里,享受着今夜,规划着明天。老人想着茶牌,菜贩想着买卖,小媳妇想着明日的菜价与商场门前的那件花裙子,羌族小伙想着藏族姑娘的羞涩,藏族姑娘想着羌族小伙的傻笑,小朋友想着学校门口新开的零食店……

人人都揣着美好的心事入了梦乡。石峡头顶,一朵孤云浮向明月,漫漫散散遮住月光,抛给大地一片阴影。

第二天一早,背着城与江的注视,我离开了汶川。这一天,是2008年5月12日。在行走的途中,电话和短信纷沓而至,问我人在哪里,是否平安。一问缘由,汶川地震了。

在余震不断的日子里,跟很多人一样,我的心情难言的沉郁。唯一能做的就是一些微薄的捐助与遥远的祈福。在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中,总为一只伸出墙缝的手臂,一双透出黑洞的眼神,为一个老人;一个少年,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为一个瞬间,为一个费时几昼夜的营救,为一群接一群进入灾区实施救援的背影感动的泪流满面。

在这场巨大的灾难中,中国体现了空前的凝聚力,救与被救,都在震撼着人心。不仅震撼于一座城市的陨灭。在这场大灾难的始末中,更加震撼于人性中最纯彻的善。

一个全家都被灾难吞噬的柔弱女子,还未从巨痛中缓过神来,便全情的投入了营救他者。一位军人在暴雨中救人不成后跪地号啕大哭,让人为之动容。一位女教师察觉了大地的颤抖,她没有独自逃生,在进进出出往返中,她抱出了教室里大半的学生,最后自己长眠于熟悉的讲台。

这样的情景太多了,及耳入目,每个人的心都在颤抖。

还有一个画面。看过电视后,我怔怔地坐着,心在不断地收缩,再收缩。隐隐觉得,这将是中国最令人动情的素描:一个女性双膝跪着,整个上身向前匍匐着,双手拄地撑着身体,如行跪拜大礼。只是,垮塌下来的房子将她的身体压得变了形。救援人员从废墟的空隙间伸手确认,她已经死亡,却发现了她身下有个孩子,还活着。经过一番努力,孩子救出来了,只有几个月大,因为母亲用身体护着,他毫发未伤,抱出来的时候,他还安静的睡着。

随行的医生准备给孩子做些检查,解开襁褓,发现里面塞着一部手机。医生随手看了下手机屏幕,发现有条已经写好的短信:“亲爱的宝贝,如果你能活着,一定要记住我爱你”。

手机传递着,废墟上,一片啜泣。就那么简单的几个字,却把人间的爱都道尽了。我的心沸腾着,战栗着。中国有幸,只此一人一语,便唤醒了无数冰冷的心。

汶川成了一片废墟。废墟的产生,是灾难,是悲剧。同时,它也成了一个社会反思与忧患的契机。它是造物主降示给人类的警钟与思考,它可以启悟人心,可以削除麻木,冷漠,凉薄。

汶川的废墟是一种昭示,它给人间的不仅仅是苦难,还有对苦难的超越。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类需要这样的废墟,现代需要這样的废墟。它能最大程度地消弭现代人胸腔里的心灵废墟。

雨中的光塔寺

南国的火车上,我默然前行。夹杂在行色匆匆的游客中,看着他们假期出游的欢快,充斥我的更多却是一份茫然。火车里噪杂闷热,对座一对小情侣情致绵绵,说不完的贴心话儿。我抚摩着眼角的那几丝鱼尾纹,无限怅惘。幸好有几本书做伴,看困了,倒头就睡。

坐在车轮上颠簸了十年,忽然就闲了,那种除了吃饭睡觉无事可干的闲。时间一长,心里就发闷,想到外面走一走,排遣心绪。我想到了南方,想到了从未到过的广州,还有古老的光塔寺。动身前,翻阅了有关资料,大概掌握了光塔寺的一些掌故。知悉的蛛丝马迹,更加坚定了我前去拜谒的决心。

光塔寺又名怀圣寺。相传在唐贞观年间,穆斯林先贤阿布·宛葛丝从阿拉伯海出发,途经马六甲海峡,抵达中国来做商业贸易,登陆地点就是广州。因长期坐商,他在广州城西修了一座清真寺,以方便诸多蕃客的宗教生活。

寺建成后,取名“怀圣”,意在怀念穆斯林先知穆罕默德。唐末黄巢起义后,寺院被烧毁,现存建筑为清康熙34年(公元1695年)重建,寺院内建有一塔,名为“光塔”,寺塔整体结构融合了中国与西亚的建筑风格,极为独特。后来,光塔寺与泉州麒麟寺,杭州凤凰寺,扬州仙鹤寺,被称为我国沿海地区伊斯兰四大古建筑。

脖子一阵酸痛,醒来时,已在广州火车站。车外,大雨如注。接车的人沸腾着,握手拥抱,笑声中携手而去。冷眼旁观,却无法想象个中滋味。悄来淡去,早已成为习惯。久违了这种相见的温馨与重逢的感动。陌生的城市,亦用它的淡漠接纳了我这陌生的来客。

与想象中的一样,广州完全具备了一座大型商业城市所特有的小资主义,打电话前问摊主怎么计费,竟遭遇蔑视,就如买东西打问了一下价钱,结果被人回了一句,买不起别问。无奈,唯膛目以对。

大雨持续不停,我躲在站外一个小角落里,踟蹰徘徊。本想打电话给表哥,但这样的天色,也不敢给人添麻烦了。火车站不好打车,最后一咬牙,冲进雨中。走了一截路,体恤与裤子里面就像被灌了几桶水,头发上的雨水滑进口中,略带咸味。此时最想的,便是冲个痛快淋漓的热水澡,然后大睡一觉。客落他乡,小小要求,也不是轻易就能得尝。

表哥抱怨,到了也不打个电话,好来接车,说人生地不熟的,出了事怎么办。我笑侃:余纵横江湖10余载,阅尽沧桑,此番东来,不过出一小门,岂有他哉。表兄笑着摇头:真能吹。晚间他带我去逛了逛羊城最繁华的北京路步行街,感觉除人群拥簇,交通凌乱外,不过如此。

第二天是星期五。天色阴郁,我心情却十分愉悦。神往已久的怀圣寺与我同在一城,亲近触摸,就在眼前。

我站在了光塔寺门前。

从门外打量,寺院坐北向南,一素青砖绿瓦,气势宏阔。进入寺院,望月楼、水房、长廊、碑亭、客室、礼拜殿各自坐落,恬静幽深。寺院西南角,高高矗立着一座圆柱形建筑,随即明白,这就是光塔。它曾以明亮的灯光,给无数飘扬过海的穆斯林商客 指引了前行的方向。

星期五是穆斯林聚礼日。寺院里人越来越多,中东穆斯林占去了一半人数。我没能进入大殿,只能站在露天的寺院中。礼拜时,在整齐的队列中,我被夹在两个黑人中间,若在平时,一定会有奇怪的感觉。做主命拜时,突然下起了雨。不一会,大雨似瓢泼。黑人,白人,黄种人,一同静立其中,不同的国度和文化,不同的肤色和长相,却在这一刻没有了差异,没有的高低。

礼毕之后,全身都被淋透了,互相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黑人虽黑,可这一笑,满口的牙齿变显得分外洁白,笑容也似有了一种光彩。我沉默着,心中起着莫名的波澜。

我知道,那一刻,我是美丽的。

山村扶贫

大清早,我们动身了。去一个叫“中寨”的村子,将一批扶贫衣物送到当地村民手中。

事先得知,中寨村坐落在一道山弯里,距广河县城15公里,从县城出发有12公里县级公路,路况良好,剩下的三公里全是山路,狭窄崎岖,颇为难走。因为交通的闭塞,中寨村的发展远远滞后于其他村子,全村人春秋务农,夏季农活闲散的时候,男人们出去在工地上打个零工,贴补家用,生活勉强保持个温饱。要是遇到个欠收的荒年,或得个大病小患,那对中寨村的村民来说,其负担是灾难性的。

我们走完12公里柏油路,转个弯拐进了入山口。跟听闻的一样,剩余的三公里果然崎岖颠簸,很不好走。沿着山路拐了两三个弯道后,路况之差就远出我们的预料之外了。山路越走越窄,有些路段好像只有马车才能通过,跌跌撞撞抵达中寨村,着实费了些力气。

车停在村子中心,放眼四周,全是光秃秃的大山,村民们的“口粮地”不规则地爬满了山山峁峁,与口粮地一样不规则的,还有村民们的住房,跟我们以往对村庄的认识不一样,中寨村的房屋不是一家挨着一家,而是零零散散地盖在坡野上,有些人住在山脚下,有些人却住在山梁上,隔了大半里地,中间全是土棱坎。

我们停车的“村子中心”刚好把本不紧凑的村子隔成了两半,向下观望,沟底的很多农院都可一目了然。简陋的土坯房,杂乱的草垛,墙角的架子车,骡马、铁犁等景象无一不在显示着农村特有的安静,同时也赤裸裸地揭示着一个现实,在我们歌舞升平的生活表象背后,还有人挣扎在生存与温饱的起跑线上。

停车不一会儿,不知从那里走来七八个孩子,远远地站着,怯怯地打量着这些陌生的来客,伸手招呼一下,马上就四散跑开了。其中有个年龄大点的依然站在原地,我走过去问他,多大了,家在那里,有没有读书。他回答说,十岁,家就在附近。然而让我诧异的是,他说他没有读书。或者说,是没有书读。原因是,学校太远。看着孩子们脏兮兮的脸颊,破旧的衣服和沾满干泥的布鞋,我们都有些默然了。

随着消息传开,村民们陆陆续续赶来了。我们开始发放衣物,期间跟一个老人聊天,专门询问孩子们的上学情况。回答是:我们住在山上,学校盖在大路边,还有清真寺,离村子有六里地,孩子们上学极为不便,尤其遇到雨雪天,来回的路不是泥泞难走,就是滑不留足,对七八岁的孩子来说,上学等于涉险,大人又没时间常年接送,因此,与其上这提心吊胆的学,还不如让孩子呆在家里安稳些,农忙时还能帮着大人干些活。

一车衣物很快就发完了,返回的路上我们都沉默着。眼前不时浮动着孩子们领到衣物时的笑容,可我的心里却有些迷茫,一套衣服几双鞋子,对一个几乎隔绝于现代社会的村野来说,究竟具有多大意义?免费的新鞋,无法承载孩子们瘦弱的身体步入教室。再结实鞋子终究会破会旧,破旧之后我们再去送吗?如此下去,送到何时方是头?在迷茫的追问中,公益二字忽然变得语义模糊,将廉价的馈赠,瞬时的感激放在公益的另一端,显然会出现失衡。

我不敢否定馈赠者的举意和爱心,但我知道,“鱼”只能填一时腹空,无法解决一世之饥。解一世之饥,这“鱼”须得自己去捕。

中寨村太安静了,安静的没人走进来,更无人走出去。中寨村太活泼了,春天一到,父亲抬犁,母亲驾车,儿女满坡追逐,牛哞声,吆喝声,嬉闹声遍布山野,就是没有读书声。

蒲公英

五月的旧城,萧瑟中渐透温软。

西凤山顶,一个人。眼际里,铺陈着一座阔别的城。静静地站着,用目光撫摸每一处相熟的街巷。渐渐地,感动滋生,一如故友重逢。湿意渗出心,涌上眼。掉在地上,零碎无迹,如被时光湮没的儿时印记。

经年奔波,“故乡”二字似乎只是某种诗意的笔触,在我的内心,早已释怀,更少有夜阑凭窗,对月遥思的雅境。可当它生动地裸裎在我面前时,猛然发现,实则它雕骨镂心,早已融在我的生命里了。

我飞的再高,飘的再远,终究无法拔离土壤和根系的牵连。只不过在另一个不同的地方,延续着相同的生命。

如蒲公英。

25年前,我还是一名学生,还未从“蒲公英”的绒朵上飘离。在无数个清晨和午后的时光里,我走出家门,穿过长街,从狭窄的黄泥小巷步入一片青瓦和白墙之间,我的生命自此开始绽放。教室、黑板、课桌、书本,还有老师温和的笑容,陪我迎来了一个个春天,又挥别了一个个秋天。

西凤山下,那座飘荡着读书声的庭院,就是我的母校,里面,还有我的启蒙恩师。如今,我站在高高的山顶,就像一颗飘离了绒朵的种子,在岁月的距离中,远远地打量着慈祥的母体。

城关一小,丁玉芳老师。

在我心中,似乎早已成为远去的音符,却在某个回眸的瞬间,跳跃如新。恍然明白,对于漂泊的籽粒,那洁白的绒朵,终究是一种无法褪色的情结。生活如一摞陈旧的黄历,将无数飞扬的青春转换成隐晦的数字,一起被撕碎在遥远的来路上,风干在幽深的岁月里了。

前定如谜。

未曾料想,25年后,我带着一身的沧桑,走进了另一个校园。深心里,满满都是感恩与敬畏。我成了一名老师。从学到教,我经历的不仅只是角色上的转换,还有深沉于心的某种使命和责任。

我想,这种内心的负重感应该是每一个教学者隐匿而明晰的精神体验,因此无需赘言。任何夸大的豪言壮语都失之真实,任何琐碎的个人得失都流于计较,唯有倾注感情,以求无愧于自己的内心,无愧于讲台下一双双清澈的眼神,也便安宁了。

西凤山顶,少了绒朵的干枝渐渐有了嫩黄。

插图:聂晴

责任编辑:贵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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