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人的青稞酒
2014-04-29孟克杭盖
孟克杭盖
扎西的朋友要从来遥远的地方来。
他准备了香醇的青稞酒,相约走三天就能到达的最近的朋友多杰,还有在玛沁⑴做事的尼玛。尼玛专门给人盖房子,盖房子就盖房子么。还竟然说成什么搞工程。
多杰会骑着他的大白马来,尼玛会骑着他的摩托车来。扎西不喜欢尼玛的摩托,那东西不吃草,不好养,走不了长路。
走不了长路,怎么转场?那畜生不好养,扎西不喜欢。
扎西的朋友是蒙古人,他叫伊克·塔拉,家在遥远的鄂尔多斯。在果洛草原上,谁能不知道扎西?谁能不知道扎西有个蒙古人的朋友?
扎西喜欢自己的朋友,可他不喜欢朋友的名字。知道这名字什么意思么?“伊克”在蒙古语里表示“大”,“塔拉”不就是草原的意思么?这不,他的朋友名字就叫大草原。
扎西心里想:难道塔拉家的草原,还能比我扎西家草原的大么?
他才不相信。是呀,多杰、尼玛也不会相信。格桑花一样美丽的梅朵姑娘也不相信。谁信?那才叫怪了。
扎西很执拗,他一直认为果洛草原是天底下最美的地方。哪里的天,有这么蓝?哪里的云,有这么白?哪里的水,有这么清?哪里会有这么辽阔旷美的草原?
你知道玛多么?那是黄河的源头。他家的牧场就在壮阔大美的黄河源。这里能不美么?不美,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远方客人来?汉人、回人、蒙古人……还有那些蓝眼睛、大鼻子的外国人。
倘若,这里不美,不大,人家能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扎西哪里都不想去,只觉得自己的果洛草原最好。
果洛草原那是天底下最大的草原。不大?那么多人能来?蒙古人塔拉能来?笑话。扎西不用问都知道。如果塔拉家的草原比果洛草原大,人家能跑那么远的地方?
扎西是谁?那是玛多响当当的汉子。在玛多,人们可以不知道刘德华,但不能不知道他扎西。
扎西家酿的青稞酒,那叫好,你喝过吗?这么好的酒,哪儿有?只有果洛草原才会有,才配有。你知道么?你明白么?果洛草原上的青稞酒,那才叫:清凉、甘甜、香醇……不喝一回果洛青稞酒,那能叫男人?不喝酒,那不枉做了一回男人。
男人是站着尿尿的,那是要顶天立地的。不顶天立地,那能叫男人?佛爷给了男人三条腿,那就是要男人顶天立地的。懂么?
塔拉捎来话,太阳再升起三回,他就要来果洛草原。从捎来话的那天起,他约定:太阳升起两回,多杰、尼玛就到他家的牧场来。今天的太阳升起来了,已经升过两回,他的伙伴多杰、尼玛就要到了。
梅朵也会来的。他的梅朵在玛沁的州医院做护士,那是替菩萨救人瞧病的。知道么?
果洛草原上,所有的小伙子都知道有个美丽的姑娘梅朵。那是他扎西的女朋友。他要攒满一挎包的钱,那就能盖起一座藏家庄园一样气派、漂亮的大院。听阿米(爷爷)说:比过去牧主家的还要大,还要漂亮。是的,他要盖一座让阿米和梅朵都高兴的庄园。
这么美丽的姑娘,也要像先前牧主家高贵的公主那样,住上漂亮的庄园。他扎西有这个能力。
在过去的两个秋天前,草原盛会上,扎西抢了梅朵的头巾。她没有索回,说明梅朵姑娘也是喜欢扎西的。
对了,在果洛一带的青年男女,到了婚嫁年齡,是自由恋爱的。长辈们一般不干涉。恋爱婚俗是:只要男方在草原盛会上,抢一件心爱的姑娘的头巾、手镯或者戒指,女方如果不再托人要回去,那就表示接受了对方的求爱。
扎西在帐篷前的空地上铺好了漂亮的花藏毯,摆好了花梨木的小方桌。放上准备好的牛肉干,酥油茶也烧上了。
太阳才升到半山腰,多杰就骑着他心爱的大白马,赶着他的牛羊,踏着草原的清晨的露水到了。他一定走夜路了。要不,他不会这么快。
多杰是带着哈达、伏茶、青稞酒来的。
“扎西兄弟,太阳升起过五十又三回,我们又见面了。你好哇!”
“多杰,我的大哥。你的扎西兄弟早铺好了洁净的毯子,备好了清凉、甘甜的青稞酒,我在等着你。”
多杰拉着扎西,盘腿坐回在花地毯上,问候着扎西的牛羊。
“你的牛好么?”
“牛好!”
“羊好么?”
“羊好!”
“那就好,喝酒。”
扎西也问候了多杰的牛羊,多杰的牛羊也很好。心里很高兴,伸手给两个大木碗里斟满了清凉的青稞酒。
多杰是谁?那是果洛草原上有名的牧羊人。拥有一大片辽阔地牧场,有两个大畜群。五百多只羊,两百多头牛。
可,多杰知道他没有扎西的牛羊多。扎西的牛羊多的像草原夜空的星星,数也数不过来。你想:星星能数的清么?数不清。
托佛爷的福,有人能数得清。他是谁?这个能数清扎西牛羊的人,就是扎西的那个蒙古族朋友:塔拉。他每年都要在秋高羊肥的时候,来草原收购牛羊。
哦,看来你不知道塔拉。塔拉有个大大的肉联厂。一只只活羊进去,另一头出来就是一包包羊肉片。
扎西在果洛草原上,名气比刘德华大的多。因为,很多牧羊人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有个刘德华,他们才不关心。刘德华会放羊么?刘德华会喝青稞酒么?
不能喝青稞酒的人,也敢叫男人?在果洛草原,那些汉子们会瞧不起你,用鼻孔和你说话。
扎西是个沉稳、雄健、豪迈的牧人。他从不轻易在草原上弄出什么动静。他知道:他扎西打个喷嚏,能吹走巴颜喀拉山上的千年积雪,跺一下脚就会震垮玛卿冈日的万年冰川。
扎西健壮的像头牦牛,站起来似一尊傲岸的护法神。他从不对老人和孩子大声说话。更不会对女人随便发脾气。
太阳快照到头顶了,还没有看到尼玛的影子。扎西开始向远方眺望。多杰也等不及了。是呀,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上,尼玛怎么还没有来?梅朵也该到了。
梅朵不来,扎西喝到嘴里的青稞酒就会淡得没有了滋味。多杰知道扎西的心事。
多杰已经有了女人,去年秋色清爽的时候,他娶回了自己心爱的卓玛姑娘。每当他出远门,卓玛就在牧场上照顾他的畜群。美丽的卓玛像男人一样能干。
远处隐隐传来发动机的声音,不一会就远远看见一个小黑点,正向这里移动。看清楚了,是一辆越野车。
今天,谁会到他的草原来?尼玛不会开车,梅朵也没有车呀。是谁会来?他扎西怎么不知道?
“塔拉?”不可能呀,太阳还要再升起一回,他才能赶到。
“扎西兄弟,你好哇!”真是塔拉,他远远就从车上跳下来了。
“阿哈(蒙古语:哥哥),我好高兴呀。”
“扎西,我等得及,可我的心等不及。早早飞到你的果洛草原了。……托佛爷的福,你的牛羊好么?”
“牛好,羊也好!”
扎西和塔拉互致问候,互献了哈达,扎西又向塔拉敬了下马酒。
塔拉一挥手,随从的小伙子拿上了伏茶,蒙古人的马奶酒。最后,塔拉从怀里掏出一只装首饰的盒子,递给扎西。
“扎西兄弟,这是哥哥的一片心意。听说你要娶梅朵姑娘了。给你带了一只金手镯。早早给你备上一份结婚的礼物。”
“阿哈,是吉祥的菩萨给果洛草原带来好运。我替梅朵谢谢你的圣洁的礼物。”
扎西从怀里掏出一块用黄色丝绸包裹着的梅朵的花头巾,把这只金⑵手镯和头巾包在了一起。又重新揣在怀里。
“扎西兄弟,快快倒上你的甘甜的青稞酒……”
“倒上,多杰也倒上。”
三只木碗碰得山崩地裂,叫声震得牧场上的草儿,也醉醺醺的摇晃着。塔拉的到来,那是果洛草原上的大事。他们一定要喝出个动静来。
扎西的叔叔听到响动,骑着他的大红马。赶着自己的羊群,像海上的波涛,远远地滚动着汹涌而来。
呼啸而来的羊群,怎么能不带来万马奔腾的隆隆响声?像千钧铁骑裹着尘沙呼啸而来。羊群骚动了,牛群也骚动了……
“哦……”塔拉像个传说中的可汗,眯起眼睛,缓缓地从地毯上站起来,他的人马以及车队到了。
一下子从车阵里跳出来三十多个汉子,一个个站在塔拉身后。扎西也站起来,一挥手从帐篷里钻出六、七个康巴汉子。
“扎西兄弟,装车吧?”
“阿哈,装车。”
阿米(爷爷)弯着腰,缓缓从帐篷里走出来,扎西大山一样雄壮的康巴汉子,像听话的小羊羔,此刻,却乖乖地跟在阿米的身后。
扎西没办法,只能顺着他。每次有群羊出栏,阿米都只要亲次到围栏,打来围栏的栅门,一一牵出他认为可以出栏的羊儿,慈祥的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
塔拉的车上,有铁丝网做的围栏,从羊栏到大卡车之间,形成了一条长长的通道。羊儿上车时,都要经过一道红外线计数系统,就是天上的星星,也能数得清。
扎西似拥有千万军队的藏王,塔拉像一位远方征战的可汗。任凭身后的人群、羊群、牛群怎么骚动着滚动过去,呼啸过去,也不能惊动他们手中的酒碗。
太阳偏到西天时分,装车的汉子们才停下来。扎西一挥手,那些雪山一样健壮的汉子们,围坐在草地上。有人抬出一只大木桶,那是满满的一桶青稞酒。每人一碗青稞酒,每人一盘牛肉干。敞开肚皮喝酒,张开大嘴嚼肉。果洛草原对待朋友,那是敞开胸怀的。
汉子们吃饱了牛肉,喝足了青稞酒。一溜烟又消失在草原上。
塔拉一挥手,两个汉子从越野车里抬出一个麻袋。扔在塔拉面前的地毯上。一个汉子解开袋子,一提口袋,倒出一堆大山一样高耸的成捆的现金。
然后,他规规矩矩地站回塔拉的身后。
塔拉对扎西说:“兄弟,牛羊涨价了,每只羊再加三百,每头牛再加一千。你觉得怎么样?”
“不,果洛人说出的话,就是射出去的箭。不能回头。”
塔拉一低头,用计算器算了一下。“好了,不说了。算出多少就是多少吧!”
塔拉拿着清单。“叔叔的,是六捆零四扎。”他用蒲扇一样的手掌,扒拉过一堆小山似的现金。扎西的叔叔拿着一个口袋,装好了。放在马背上,又端起酒碗。
“多杰,十一捆零三扎。”那随从赶忙走过来数出,把那些現金堆放在多杰的面前。像一座高高的山峰。
多杰用眼睛看了一下,把一条小口袋扔过去。那随从赶紧给装进去,放在多杰的身边。
塔拉又喊:“扎西,二十一捆零七扎。”
扎西面前很快堆成了一座大山。随从也把这座大山搬进两条口袋。
扎西的嘴里咕噜了一声,从帐篷里钻出两条牛犊似威猛的藏獒,准备用嘴巴叼进帐篷,扎西一个手势。两条藏獒像将军一样,蹲在扎西的身后。
“扎西兄弟,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带我去牛头碑,给大河敬献哈达。”
“扎西陪阿哈去。”
“愿草原吉祥,愿雪山吉祥,愿黄河源吉祥……”多杰已经醉意朦胧了,他举起酒碗,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几句话。
“扎西兄弟,你可以把梅朵姑娘娶回家了。”
“托佛爷的福,让果洛草原又遇到了一个六畜兴旺的好年头。”
三个雪山一样高耸的汉子,又端起了酒碗。
太阳快坐在雪山顶上,尼玛才骑着他的摩托车赶来。
扎西不说话,先递过一碗青稞酒。尼玛伸手又摸过一块肉干,塞进嘴里,大嚼起来。尼玛喝干了酒,望着扎西不说话。
尼玛有话要对扎西说。
多杰看出来了,塔拉看出来了,扎西有些朦胧着醉眼,也看出来了。
“尼玛,站着尿尿的汉子,有话就说。”
“扎西,梅朵委托我要向你要回她的花头巾……”尼玛小声地对扎西说了一句。
“什么?我没听清楚。”
扎西没听清楚,多杰没听清楚,塔拉当然也没听清楚。
尼玛狠狠的大声喊了一句:“梅朵想要取回她的花头巾!”
“……”这一刻,果洛草原透明纯洁的空气好像凝固了,风儿停止了呼吸,鸟儿停止了鸣唱,羊儿停止了骚动……
在果洛草原:风儿有风儿的道理,草儿有草儿的道理,鸟儿有鸟儿的道理。扎西懂得,他不能坏了草原上的规矩。
扎西不再说话,虽然感觉很惊讶。但,他还是很稳稳的忍住了自己。缓缓地从怀里掏出那团黄色绸缎小包,慢慢地打开它,只取出那只金手镯。又打开那条花头巾,展开举到头顶仔细地看了看。又重新包好,递给了尼玛。
“梅朵……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吗?”
“梅朵说,你的心走不出果洛草原……”
扎西没有再言语,把手镯递给塔拉。淡淡的笑了一下。“阿哈,金手镯没人戴了。”
塔拉一挥手。“兄弟,收好了。哥哥不相信……偌大的果洛草原,找不到愿意戴这只手镯的姑娘?”
扎西似乎听清楚了,又重新把手镯揣会怀里。默默地注视着远处大模大样坐在雪山顶上的太阳。
“尼玛,我打算随塔拉哥哥走一趟,盖庄园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扎西从口袋里掏出三捆现金,扔在尼玛的面前。
“够了么?”
“够了,估计用不完。”
“不,一定要用完。用完了,才能盖出好莊园。”
扎西站起来,脚步有些蹒跚,他又端起了木碗,走到塔拉面前,和塔拉碰了一下。
“阿哈,你说果洛大?还是中国大?”
“是呀!果洛大?还是中国大?”扎西冷不丁地冒出这句话,还真把塔拉问住了。
牧人的心境比天高,牧人的胸怀比地阔。
在牧人的心里,哪里还会有比自己的草原更辽阔?
“在我们牧人的眼里,只有果洛草原大。那还会有疑问?笑话!”塔拉喝了一口酒,也说了一句。
“是呀,果洛大。中国也大……这还真不好回答。”尼玛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
多杰一摆手。“我曾经骑马跨过三条大河,太阳升起过十一回,也没有走出果洛草原……果洛能不大?”
扎西又端起酒碗。“只有牧人酒碗里的草原最大……”
鼾声从四位草原汉子的鼻孔里喷涌起来,似乎是远方滚来的沉闷的雷声!
注释:
(1)玛沁,果洛州政府所在地。
(2)历史上,蒙古族和藏族的文化交流渊源很深,在很多地区,蒙藏之间,语言能够互通。
责任编辑:云中书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