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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的皮影戏

2014-04-29陈田

西部作家 2014年4期
关键词:霍家三爷大伙

陈田

闰月十五,桑屿村有集会,放眼琳琅满目的货都不是村民的兴致所在,大伙翘首以盼的是一个人。那年我十岁,手拿冰糖葫芦,熬到暮时也不愿回去。爹牵着我的手,叮嘱说:“ 跟紧了,别只顾贪嘴。”我看着周围黑压压的人头,急道:“三爷咋还不来呢?”

爹问:“ 你就这么稀罕三爷的皮影戏?”

除了点头,我不知该如何表达心里那满满的喜欢。说话间,人流骤然涌动起来,好象蜂群归巢,从远处传来了波浪鼓声,咚咙,咚咙咙……我兴奋地直嚷:“三爷来了!”

人山人海,我被爹架到了脖肩上,这才看到了鼎鼎大名的三爷。三爷着一身灰褂,头顶土旧毡帽,若把这帽子泡在水里,准比村外那条臭水沟还浊。三爷背着一只大木箱,我知道里面装着皮影戏的宝贝疙瘩,三爷身后是他的孙子念白。念白和三爷不一样,是个清秀干净的人,刘海梳得齐整。在家时,娘总说姑娘媳妇这么带劲地去瞧皮影戏,多半是冲念白去的。我不认同娘的观点,对我来说,三爷的皮影戏远比念白那张脸蛋好看。

村民闹着要看《武松打虎》,三爷不急不慢地放下箱子,从里面取出了泛黄的白布幕,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了平面偶人,然后吩咐孙子点上两盏油灯,对大伙说:“上月刚演过,换别的吧。”

大伙起哄要瞧《金莲戏武松》,惹得三爷连连摇头:“先来段《拾玉镯》。”说罢,不含糊地摆弄起偶人来,四下顿时一片安静,惟有念白击打的小鼓声与三爷那奇妙的说唱,偶人在三爷的手里栩栩如生,仿佛各个是活人,大伙沉醉于玉姣小姐与傅朋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我忘了好味的冰糖葫芦,全然入了迷。每个人都全神贯注,生怕漏了一点情节。

夜幕低垂,三爷又表演了《含嫣梳妆》和《白蛇传》,大伙忘了一天的疲乏,恨不能成为三爷手中的偶人,跳入白幕前来上一段。每月十五总让人欢娱,往往散场后,村民还留连忘返。几小时下来,爹的脖子僵硬了,他恼道:“下回再不带你出来,害我浑身不带劲。”

我没理爹,直接蹦到了三爷跟前,好想伸手摸摸那些活灵活现的偶人。三爷利索地整好了东西,唤道:“念白,走喽。”

我问三爷:“下回你演啥?”

念白瞥了我一眼:“哪家的娃?没礼貌!”

爹忙上前赔礼:“娃不懂事,三爷别见怪。”

三爷脸上没有怒色,他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带着念白朝来的方向去了。我伸长了脖子,恋恋不舍。爹揪起我的耳朵,训道:“丢人现眼,家去!”

夜色袅袅,谁都不知道十岁的娃有了一桩心事藏在心坎里,这是比“吃”还要紧的大事。我着了三爷那皮影戏的道。翌日,大雨。我抬头看着雨帘,莫名伤感。

娘把馍递到了我面前:“发啥愣?文,快吃。”

姐呼噜呼噜地喝米粥,爹用筷子敲了敲她的头:“这般吃相,将来看哪个婆家敢要你!”

姐突然转过身来问我:“前天赵先生让背的诗,你都会了?”

我一拍脑门:“哎呀!”

娘气说:“成天就知道吃啊玩,糊弄谁?不好好念书,老周家的脸都给你丢没了!”

爹听着不吭声。每逢雨天,他总不爱说话,我知道他在想老奶。也是这么个雨天,老奶坚持离开我们独过。我一直没想明白老奶为何要一个人过,有儿子媳妇伺候不好吗?我好想老奶,念着念着就想起了《白蛇传》里白娘娘和许仙生离死别的情景来。三爷的皮影戏就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在我脑瓜里转悠。虽然我只有十岁,但不傻,能察觉老周家疼男娃比女娃多,姐挨了爹的批才立马揭我短,好叫娘教训我。我也知道娘很希望我能成为一个读书人,而不是像爹那样整天与锄头铁打为伍。可我不好读书,桑屿村有几个十岁的娃是真心要去学堂?我认为他们都和我一样是被父母逼着去读。

闰月十六,学堂放假。饭不香,娘问我:“咋拉,平日你可比谁都吃得快。”

爹朝我看看,说:“文他娘,兴许娃没胃口,给他做碗面。”姐在旁瞪眼妒忌。我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心愿:“阿爹,我想和三爷学皮影戏。”

“你个气蛋!咋想到哪出就哪出?”娘的脸色阴沉。

爹狠狠把我揪了起来,大声说:“啥?再给我说一遍试试!”我从没见爹发过这么大的火,整个嘴脸都被气歪了。

可我不看风云气色,坚持道:“我要学皮影戏。”结果,爹暴打了我一顿,娘心疼地替我擦药:“熊货,为啥不服软?”

我遍体鳞伤地横在炕上,哭个稀里哗啦,爹是失心疯吧!看来三爷的名声再大,也只是在外头,进了周家门,当家人听不得这个名号。学堂暂时是去不了,我在家乖乖躺了一周,再没提过三爷和皮影戏。

还是闰月,我回到了学堂,糊弄谁也不敢再糊弄赵先生。先生让背《回乡偶书》和《长歌行》,我一字不落地背了个清白。赵先生笑对学堂里的娃们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年少时如果不珍惜时间努力向上,到老只能白白悔恨悲伤。都记住喽!”

往后几日,我一改先前顽劣的态度,用心念书,把赵先生给感動了,他来到老周家,喜道:“大哥,文终于开窍了,是块读书的好料!”

爹激动地拉着赵先生说:“让你费心了,全指望他来日出息,光宗耀祖!”

自挨打后,我琢磨着在老周家要想实现愿望,就必须把书念好。念好了书,爹脸上有了光,心情舒畅了,这话就好说多了。就在大伙都以为周玉文一心向上时,我又开始旧事重提:“阿爹,我要和三爷学皮影戏,我会好好念书。”

娘傻了眼,爹的脸色茄紫,凶道:“再提三爷的皮影戏,就打断你的脊梁骨!”

爹这样反对我学皮影戏,娘也不帮我。我想起一个人来,兴许她能帮我实现大愿。春雷闷动那日,乌云拢住了视野,我撒腿往村西跑,那里住着这个世上我最敬的人。轰隆声越来越近。我素日就怕打雷,捂住耳朵,边跑边喊:“老奶,老奶……”

院门敞着,老奶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小祖宗呦,你怎么来了?就要下大雨喽!”

我扑到老奶怀里撒娇:“我想您了!”

老奶搂着我说:“我还不知道你呀,快进屋给老奶说说又闯啥祸拉?”

我添油加醋地描绘了爹不让我学皮影戏的事,还强调爹威胁要打断我的脊梁骨。老奶一听,震怒:“ 不就学个皮影戏嘛,也值当他动这么大的火!跟老奶走,我替你做主。”

有老奶撑腰,我连天雷都不怕了,想来爹绝不敢忤逆不孝在老奶的面前打我,若他再动我一下,以后我就跟老奶过。到了家门口,老奶把伞往地上一扔,没好气道:“ 福禄人呢,我不来,老周家的独苗早晚要被你们给祸害了!”

爹闻声跑了出来,没了先前的气焰:“娘,您别听这兔崽子胡诌。”

老奶阴脸说:“胡诌是吧,那明個就让文儿跟三爷学皮影戏。”

“可不行呦,娘!”爹急了,那样子让人解气。屋内闹哄哄争了一番,最后老奶赢了,吃罢晚饭,老奶便带我往三爷家赶。雨后,山峦裹绿映苍穹。一路上,我好忐忑:老奶做得了爹的主,能不能说动三爷呢?皮影戏真是神奇的玩意,让稀罕它的人甘愿做了傀儡。桑屿村“一担挑”的好手是三爷,而我成了他手里的新偶人。人这一生总有几条路可供选择,但你只能走其中的一条。路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人生亦如是。大雨滂沱的那个夜,我放弃了做一个读书人,也不愿像爹那样本本分分做个庄稼汉,当我满怀憧憬地走向三爷家时,皮影戏已深深融入了我的生命,如影随形。老奶熟门熟路的领着我来到了三爷家,我才知道三爷他姓“霍”。是念白开的门,他笑道:“凤奶奶,我爷爷在屋。”

奇了,三爷的孙子居然知道老奶的闺名。老奶拉我进了屋,霍三爷的屋就和他的院子一样并不宽敞,仅靠一盏煤油灯的微光维持,屋里显得格外凄冷。三爷的炕桌倒不小,他正趴在那儿摆弄着桌上的白纱布。老奶咳了一声,三爷背对着我们:“坐吧,我还要些工夫哩。”

我扯了扯老奶的衣袖,她笑了:“就一会儿都等不得?往后还怎跟三爷学皮影戏?”

三爷回头望了一眼,并不停滞手中活计,他招呼我:“娃,你过来。”

我朝三爷走去,朝这屋里唯一的亮处走去。只见炕桌上好光整的一块白布头被横在那儿,一点褶皱也寻不出。三爷认真说:“白布只有经过鱼油打磨,才能变得挺括透亮,这样的幕布才能映出好看的人影来。”

老奶忍不住道:“这磨人的活计该交给后生做,你眼力不好。”

三爷道:“念白年轻,难免心燥,慢工出细活儿,可急不得哩。”

我环视了屋子的四周,三爷过得俭朴,空空的屋里只有炕床和桌子,几把木制靠椅,这就是桑屿村传奇人物住的地方,竟还不如我一个十岁娃娃的屋。念白端着碗来到老奶面前,客气道:“凤奶奶,这是我做的糖水,您尝尝。”

他真是三爷的亲孙吗?我看不惯那矫情样。老奶把糖水给了我,我往炕桌那儿又移了移,装模做样说:“我不要。”心里却实在惦记糖水的好味。

念白瞪着我说:“你虽是凤奶奶的孙,却不随她。你这脾气像极了村东的王拐。”

我跳了起来:“ 弄啥!我哪里像王拐了?!你才是他孙子呢!”

老奶笑,三爷也跟着笑,念白越发得意了:“看这着急的样子就更像喽。”

我拼命跺脚,老奶搂住我说:“三爷,这娃和你有缘,他想跟你学皮影戏。”

三爷不笑了,他停下忙活,转过身来对着我瞧,那双眼睛一点不怕人,三爷摸了摸我的头,问:“你爹同意吗?”

“开始不同意,后来老奶让他同意了。”我实话实说。

三爷点了点头:“ 福禄老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介意。”

站了许久的老奶终于坐了下来,她极不自然地挽了挽发盘,脸上泛红:“ 我的儿子我最明白,这是他心里的坎,迈不过呦。三爷,我想求你收下这娃,他和他爹一样是个轴货,认定的事非得做成不可。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孙儿,交到你手上,我放心。”

三爷点燃了水烟,猛猛抽着也不说话。我好着急,念白好象比我更急,他抢问了一句:“爷爷,你真要收他做徒弟?”

屋里一脉死寂。半晌,三爷才开了口:“想老周家多高的眼,从来瞧不上咱这样的戏人,当初要不是福禄闹腾,你我这辈子也不会遗憾终身,老死都不能一处。今天他倒愿意把儿子交给我,孽缘呦。”

老奶说:“其实他心里是很敬你的,当年灾荒,要没你接济,老周家怕是很难熬过去。只是我再改嫁,他始终磨不开面子。人都老了,还提这些陈年老谷子事做甚嘛。”

我终于明白了爹为何不许我跟三爷学皮影戏,我也明白了当初为何老奶坚持一人独过,一切都和三爷有关,老奶和三爷有情,而且这情长。冥冥中一切皆有定数,爹当年受了恩惠,却极力反对老奶改嫁给三爷,就怕让老周家丢人,而今却不得不顺从老奶,把我交到三爷的手里,万事有因必有果,我的梦想是用老奶下半辈子的幸福换来的,我知道它有多珍贵。三爷很重视这次收徒弟的事,他说了要请村上所有有头有脸的人来霍家做个见证。十岁的我,第一次觉得肩上有了担子,沉甸甸的。

我也清楚这个见证是做给谁看的。三爷心里一直有气,我想是该他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霍三爷亲自选了吉日,定了吉时,还给村上的大人物都下了帖。一时间,整个桑屿村宛如炸开的锅,那个沸腾劲。那一日对我来说真是终身难忘,这样大的场面,自娘胎里出来,还是头一遭。按理说,一个十岁的娃应该紧张才是,可我表现得很雀跃,能拜三爷为师是人生大幸。村长村委,所有的大小村官都到齐了,霍家四方八面全是人。姑娘媳妇穿红带绿,争先恐后,我知道她们感兴趣的不是我。三爷还是照旧不修边幅,他那顶土旧毡帽于我看来已不再嫌弃,而是一种权威的显证。

我没想到主礼人竟是念白,居然不是村上最有学问的赵先生,赵先生落寞的站在不远处观礼。我知道先生不赞成我去学戏。

一阵鞭炮声后,念白正经道:“师道大矣哉,入门授业投一技所能,乃系温饱养家之策,历代相传。今有周家长孙周玉文愿拜于霍三爷门下,受学皮影戏,自后虽分师徒,谊同父子,对于师门,当知恭敬。身受训诲,没齿难忘。情出本心,绝无反悔。”

他念念有词,又提了嗓门喊道:“徒孙给祖师爷行大礼!”

三爷满面春风地领我走到堂前,告诉我堂上供奉的是祖师爷乐翁,我磕了三个响头,心里敬重的紧。众人纷说这拜师礼仪很是隆重,弄得比桑屿村过大年时的祠堂祭祖还场面。

接着,念白又道:“徒弟给师傅行礼!”我一点也不吝惜磕头之事,又诚心诚意给上坐的三爷磕了三个响头。三爷十分满意,他抬了抬手,示意我起身。下面轮到徒弟斟茶拜师 ,老奶将茶杯递于我,我恭恭敬敬的完成了任务。随着茶盖被掀开,一股茶香四溢,懂茶的人们连声赞说这茶老好,讲究。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大红袍,武夷山岩上极为珍贵的茶种,禅茶一味。三爷喝过茶,我以为拜师礼就大功造成了,却见他又拿出了一只雕花木盒,众人的脖子都伸长了,大伙料定盒子里面装着宝贝,是三爷给徒弟的见面礼。所有人都好奇,惟独爹瞧也不瞧,他拖住了娘,不许她坏了老周家的德行。其实,木盒中装得并不是啥稀罕玩意,三爷取出了一条洁白的纱布,就是他那日上油的那一块。大伙唏嘘了,没有金银宝贝,只一块白布头。他们不懂这块白布的意义。那时,我对白纱布的见解已远远超越了村民,这块布在他们眼里再寻常不过,但对于一个皮影人来说,它却非比寻常。三爷郑重地把它交到我的手中,下教道:“认认真真学戏,清清白白做人。”

拜师仪式终于结束了,爹娘站在人前目睹了整个过程,我看到了爹脸上的不悦,惟有姐姐从头至尾一直敞开了笑,我发现那灿如春桃的笑容是给一个人看的。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何村上的女人会着迷于念白。我觉得那是一股子邪气在作祟。姐也中了念白的“蛊”。从前听村里的老人说过:中了蠱的人身不由己,比鬼怪上身更可怕。爹此生尽力想和霍家撇清关系,可造化弄人,他最爱的人这辈子注定都被霍家勾去了魂。

那个闰月,我经历了太多的事。爹很懊悔那天带我赶集。十岁的我成了霍三爷的关门弟子。自上回赶集后久违的十五,三爷身后多了个娃,桑屿村的集会永远都是那样热闹,大伙的欲望膨胀了,他们不仅要看三爷的皮影戏,更期待三爷身后的娃能带给他们更多的惊喜。但事实上却是有惊无喜,因为拜师没几日,三爷根本没教我如何操纵皮影,也没教我任何唱叙功夫,更别提说、念、打、唱,我连偶人的身子都没摸过,三爷只是让我每夜去他院里帮忙推磨磨,然后给我说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故事长到要分段分日来说。

起先,我觉得推磨很痛苦,老周家宠爱的独孙孙从未干过粗活,后来边听三爷说《斗鸡》也就边对付过去了。但那磨推得我手心红了,起了泡,我没敢给娘瞧,就是怕她不再让我跟三爷学皮影戏。那几个夜里,我睡不着,想不明白三爷为何要我去帮他做私活,让十岁的娃每夜磨豆子,这与皮影戏根本拢不上边。我完全成了三爷的拖油瓶,集会这样的大日子,三爷倒没忘记叫上我,念白嘲我是阴魂不散的缠着三爷,整个桑屿村都知道老周家独孙成了三爷的徒弟,他们该好奇我如何耍宝呢。去集市的路上,我胆怯地低着头,手拿煤油灯,一言不发,寻思着一准儿有得出丑了。最糟的是:爹娘保管不会错过,他们一定早早地抢在那里等着看我如何给老周家争脸,谁能料想我根本还没入门,回去逃不过就一顿骂。我越想心里越添堵,念白还火上浇油地笑,三爷回头来问我:“那日拜师礼这么大的场面,你都不怕,怎个今就怕了?”

念白笑得厉害:“爷爷,没想到这没大没小的屁娃也有叫怕的时候。”

三爷道:“给你说的故事还记得不?一会儿歇戏时,你给大伙也说说。”

我一听,紧张地连舌头也打颤了:“让我……给大伙……说?”

念白没个做师兄的样儿,他欢快地提了提我的衣领:“没错,就是你!”

在大伙的哄哄声中,神奇的皮影戏又开始了,随着一阵熟悉的小鼓声,三爷演起了《武松打虎》。打虎英雄的故事好似总也看不厌,只要一听三爷唱道:“触目晚霞挂林薮,侵人冷雾满穹苍。忽闻一声霹雳响,山腰飞出兽中王……”大伙聚精会神等着老虎出场,念白的鼓声渐起,我这心里的鼓也突突个没完没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这一出的,武松打虎怪热闹,白幕上一人一虎跳来跳去,抱成一团又分开,分开了又搅和一起。夜色愈来愈浓,集会上的摊主们也陆续收拾了来瞧三爷的皮影戏,应大伙的要求,三爷又演了《火焰山》,《三请樊梨花》,小鼓声终于停了下来,三爷已口干舌躁,我连忙递上茶壶,众人的掌声如雷鸣般,念白嘻喝嘻喝地朝我笑,笑得我嗓子眼似乎也冒了烟。三爷喝了几口大红袍,这才起身拉起我的手,走到白幕前,对大伙欠了欠身子,道:“这么多年了,反反复复就这几出戏,多亏大家不嫌给捧场。前个,老朽得空新写了故事,今天正好让我这小徒给大伙说道说道。”

只要是三爷的故事,大家都喜欢听,尤其是从三爷的小徒弟口中说出来,好象别有一番滋味。那年我毕竟只有十岁,很是怯场。我并没有念白想象的那样大胆,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豹子胆,在念白师兄的面前,我总表现地很勇敢,是不想让他给看扁了。但当我真的站在那块小空地上被人群围住时,莫说是个孩子,只怕那见惯场面的大人也不能做到泰然自如。幸好我的师傅是厉害的三爷,幸好三爷很会鼓励徒弟,他再次摸了摸我的头,这个举动已成了他表达关爱与鼓励的方式,三爷说:“莫怕,你记得多少就给大伙说多少。”

我晃悠着身子,摆了摆手,站到了人前,抬起头想了想,张口来道:“我今天要说的故事叫《斗鸡》。从前,蛮石村王家出了个斗鸡大王,他养了一只百战百胜的斗鸡,人称铁霸王,传说那铁霸王的翅膀一扑腾,能扇死一头牛……”

那一夜,大伙听得津津有味,一个有趣的故事通过孩童的语言讲述出来更为有趣,三爷给了我一个历练的机会,让我做了一回说书人,却非一个真正的皮影人。但许多皮影人并非天生就是皮影人,他们往往是先从说书人或唱戏人开始的,要成为一个优秀的皮影人,必须有好记性,还要有一双经得住几小时操纵偶人的“铁手”。在我成为真正的皮影人之前,三爷丝毫没敢倦怠,他用心的教授我本事,一点一滴,不仅因为我是他心仪女人的孙子,更因为他看到了我对皮影的炽热之情,就好象他当年那样。那个晚上,灯火阑珊,夜的香气弥漫在空中,三爷脸上洋溢的笑容是念白从未见过的,他的心里也在笑,霍三爷的皮影戏终于可以传承下去了,只可惜那个接班人却不是他唯一的孙子念白。

这世上有些人沾亲带故,却从不往来,更别说是相亲相爱﹔但有些人,虽说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却待彼此比亲人还热乎。我的少年时光全部交付给了皮影戏,跟着三爷一学就是五年。在这五年的光景里,三爷循序渐进地把他的本事都教授给了我,一个外姓人。三爷对他自个的亲孙子念白并不十分用心。

五年来,念白依旧捣鼓着他的乐器,于皮影戏,他却从未上得手。我待三爷也忒亲,逢年过节给他送好东西不算,平日里,但凡有啥好吃的都往霍家送,爹为此没白咒骂我,娘看在眼里,但有些话她不敢在老周家说,在当家人的面前说。娘知道,我是真把霍三爷当成亲爷爷在孝顺。阿爷没的早,在我很小的时候,印象中就只有老奶。三爷待我好,我便把对爷爷的情感寄托在了他身上,三爷既是我的爷爷,更是我的师傅。五年来,他时常对我说教,每回我拿捏不好偶人与说词,不是快了就是慢半拍子,三爷就往桌上使劲敲他那水烟杆子,斥道:“文儿,手里没劲道,咱就慢慢使,慢慢练,不兴图快!”

我确实是个急于求成的货儿,念书也是如此,关于这一条,赵先生也没少教育我。跟着三爷时间久了,自然了解他的脾气,三爷宁可徒弟一整日只操控偶人,不学旁的,也要我把手上的偶人耍好,耍活。在三爷的眼里,谁都不能糟践了他的皮影戏,“一担挑”于旁人看来兴许只是个娱乐的玩意,但于三爷来说,它是手艺,是绝活儿,甚至是艺术。这些年来,老奶甚少再去拜访三爷,我知道她是为了老周家,为了爹的脸面。有好几回,我去看老奶,都和她提同一件事儿,那也是我心里真真念着的事。我希望老奶和三爷一处过,俩人老来做个伴多好。可老奶总是一笑而过,淡淡地说:“ 都一把年纪了,还惹这一身干啥,你只管好好跟着三爷学戏,可不许胡打歪主意!”

于此无望,我可怜老奶,人这一辈子若是不能为自己活,该有多憋屈。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能爱自己想爱的人,老奶这辈子终究是为了老周家的颜面而牺牲了自个儿的幸福。我是真心疼。当年村里闹蝗灾,多少人家揭不开锅,别说是红薯干了,就连山地里的野菜也被人一挖而空,要不是三爷能干,年轻时走南闯北,认识了不少有本事的能人,他使了钱从县城里弄来的粮,救济了全村。若没有三爷,哪里还有今日桑屿村的殷实人家周氏。

爹说过:受人恩惠,必要回报。这是做人的道理。可他却没做到。当年若没有霍三爷,爹再能干,也只是个屁点大的娃,能为这一家子的口粮做甚?虽然他心里敬着三爷,却始终不答应让老奶改嫁。桑屿村的庄稼好手周福禄其实胆不大,他怕被人指着脊梁骨说笑,他怕的事情多了去了。

越是怕,祸害还就越是找上门来了。那年夏暑,天出奇的热,叫人燥乱。学堂放了假,我从自家地里摘了两只大西瓜往三爷的家里送,来到霍家时,却见满院的人都在瞧热闹。院里站着一个大姑娘,衣衫不整,乌黑的头发披散着好似一块染了墨汁的黑布,她双手捂着脸,被人抓住了动弹不得,我从人群中挤过去细瞧,顿时心慌了,那姑娘是姐!抓她的女人是姐未来的婆婆,爹给姐寻了对象,老顺家的大儿子德顺。德顺也在场,只见他满面涨得通红,连带着眼睛也是吃血的。

出大事了。我冲到了姐的跟前,拦在了众人的面前。顺家婆子扯着嗓子喊:“作孽啊,看看老天爷给我儿指的啥女人呦,这不要脸的货敢在清天白里日偷汉子,大伙给咱顺家评评这个理……”转而她伸手指向了三爷:“你家的好孙子,祸害人家清白的闺女!我这定亲酒也办了,聘礼也下了,捞个败家货,天杀的逃到哪儿去了!”

周家和霍家的脸是彻底给丢尽了,老顺头和爹亲自带人去追念白,娘吓得哆嗦在那头,大气也不敢出。三爷虽然痛苦,却是这院里最清醒的人,他对顺婆子说:“念白犯下大错,我这做爷爷的绝不会偏袒,等找到他,霍家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村长说和道:“三爷的为人大伙都清楚,顺家的,你也别太为难三爷和周家姑娘,万事好商量。”

我恨毒了念白。五年中,我和三爷的孙子明里暗里一直较着劲儿,我不喜欢他,就如他不喜欢我一样。五年前的集会上,姐的笑容就是个祸根,眼下带给周家这样大的耻辱,我更恨那个没担当的男人,出了事,他居然撇下我姐,自个儿跑了。我终于明白为何三爷一直都没把绝活传给念白,原是他不配!桑屿村的女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乱骂霍念白连畜生都不如,她们口中所厌的人也曾是撩得她们心痒难捺的后生,仅一日之隔,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男人们也骂,句句刺耳。我知道那都是嫉妒。被骂成“猪狗不如”的人是我的师兄,尽管我从未高看过念白一眼,但论辈分,他确实是我师兄。师兄遭了大难,做师弟的再也幸灾乐祸不起了。天黑时,念白被五花大绑架了回来,那张俊脸扭曲成了怪模样。老顺头和阿爹一左一右好似门神般看守着,我这才发现:师兄的脚腾空了,他是被架回来的。霍念白的腿废了。念白的腿是被阿爹用锄头硬生生给打坏了,因为他犯了错还犟嘴说是姐勾引在先,这样当着顺家人的面满口胡说,太下阿爹的面子,他这是在找死。爹素来把老周家的脸面看得比啥都重要,他一气之下便是一锄头,庄稼汉手劲儿大,只一锄便啥都迟了。阿爹此举不仅坏了念白的腿,更毁了我与霍三爷的师徒缘分。众人看到横在地上满面流着血泪的霍念白,纷纷转过头去嫌弃。这时,三爷颤颤地走了出来,走到了孙子的身边,念白哭喊道:“爷爷,救我……”

三爷看着孙子的腿,脸色铁青,他咬牙道:“敢作敢当,霍家没出过歪孬!你既然做了,就要有担当。”

我知道三爷的心有多疼,霍家只此一根独苗,两人相依为命多年,为何爷孙俩的命都这么不顺道。三爷抱住了痛哭流涕的念白,他抬头问:“福禄啊,你们把他打成这样了,还想弄啥?”

“你問我想弄啥?”爹牛吼:“看你孙子都弄了些啥!我闺女这辈子毁在他手里了!”

三爷一生惯会耍偶人,他一张口能说得千年事,一双手能舞动百万兵,却没想到也有被老天爷操控的一日,无论霍三爷和阿爹有多能耐,终还是逃不过命。最后,这事由村长给了结,有钱能使鬼推磨。村长相信这天大的事儿,只要不吝惜钱财,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他让霍家赔偿了老顺家定亲花费的钱,又让阿爹赔了霍家的医药费,口水耗尽了,夜深邃,众人这才渐渐散去。爹气鼓鼓地让娘拖走姐,而我还在霍家院子里,久久不愿回去。

爹急道:“文,家去!”他的样子要吃人。

以后怕是再没机会跟三爷学戏了,我难受:“三爷……”

黑幕下,三爷的眼睛动也不动,布满了血丝:“文儿,跟你爹家去,好好念书,长大老出息哩。”

我不忍再看霍家任何人一眼,本想给三爷磕三个响头,人却早已被爹给拽出了院子去。想瞒住这事不让老奶知道,可桑屿村太小,人多口杂,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老奶岂会不知?上年纪的人遇着烦心事更苦,就算是风风火火的老奶,这一回也只能活活的受症。其实,自那股子邪气弥漫在村里起,所有人就都开始受症了。

姐在桑屿村是呆不下去了,顶着“破鞋”的骂名,她成天寻死腻活不叫人省心,爹太了解我们了,一个还痴恋着霍念白,另一个忘不了霍三爷和皮影戏。自那以后,爹便把老周家的前门加了双锁,自个儿坐在大门口,手拿锄头一动不动,晚上连觉也不睡,他折磨自己的同时也折磨着我们。几日下来,娘顶不住了,劝道:“娃他爸,索性让两娃都去闹店小张庄我姑那儿避避,等事过了再回来,你整夜不合眼可不行!”

我原以为去小张庄避避也就是一两个月的工夫,没想到一去就是整整三年。三年内,我坚持又读了不少书。学问是大有长进,心却一刻也没消停过。每每提回去,总被姑婆阻拦。

姑婆告诉我:“你爹说了,等给玉琴在这儿找到了好婆家,你才能回去。”

后来,姐嫁给了小张庄的李裁缝。我以为她这辈子都不再嫁人了。看来时间能冲淡一切,当初她那样灼热的爱着霍念白,如今说嫁也就嫁了。姐如花似玉的妙龄,嫁得比她大十来岁的男人,李裁缝的前妻害肺痨死了,小张庄的女人全都不敢嫁他,浑说他克妻。我不知道姐是否害怕,但怕也不济,周玉琴的命从来不由她自己做主。说实话,李裁缝人不坏,也勤快,就是和姐说不到一块儿去,我长大了,知道是怎么回事。姐在小张庄安定下来后,我便回了桑屿村,归心似箭。一年又一年,桑屿村老了,我进了村口却没进家门,直接去看了老奶。三年不见,老奶脸上的褶子多了不少,她见到我欢喜的紧,问长问短,我没心思回答,只问:“老奶,三爷好么?”

老奶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你自个儿去趟霍家看看吧。”什么叫“近乡情更怯”,都到了霍家门外,我这手连连发颤不敢扣门,我老想老想三爷了,做梦都是他教我在耍皮影。门“咿呀”叫了一声,一个水灵的小媳妇探出脑袋来:“ 你找谁?”

我结巴了:“我找三爷……霍三爷……”

小媳妇又问:“你哪个?”只听里屋传出声来:“桂桂,谁在外头?”是念白的声音。我老激动了,没错,这还是霍家,我忙喊:“师兄,是我,玉文!”

念白一拐一拐的走了出来。岁月在他的脸上竟没烙下痕迹,那面孔还是秀拔出群,只是腿废了。我很怕是这些年熬下来,他的心也残了。我急道:“我要见三爷!”我担心三爷不肯见我。念白淡然问:“几时回来的?”

我不答话,冒失地往里冲,被师兄给拖住了:“想见爷爷,跟我来。”

三爷搬家了,搬去了村东。那片好大一处坟堆,一个挨着一个的荒凉。我做梦也没想到三爷没了,我跪在那儿使劲哭,老不吝眼泪。念白看了,懒懒道:“人都走了,别做状了。”

“啥时候走的?我咋不知道?”

霍念白一如既往爱讥讽人:“三年了,你还是那德行,粗疏坯子!难道你知道了就能赶回来给他送终不成?”他这话让我无地自容。我凝视着三爷的坟头,重重地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当年就想磕的,于今到底是迟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祭拜完三爷,念白让我跟他回去,说三爷有东西留给我,那东西是三爷一生稀罕之物:大木箱,我知道里面装着皮影戏的宝贝疙瘩。念白吃味道:“爷爷还是更看重你,他把所有的都留给了你。周玉文,做人要识好歹,不兴辜负了爷爷!”

我抹了眼淚,彷徨着走出了霍家,大木箱原来这样沉,先前我背得时候怎没觉着,回去的路上,我又想起了三爷的话来:认认真真学戏,清清白白做人。我暗暗发誓绝不让三爷的皮影戏失传。

到家门口时,爹正站在那儿,看样子他等了好久。我放下大木箱,爹瞧了一眼,沉沉吐了口气,说:“回来就好……”

责任编辑:子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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