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决
2014-04-29杨力溪
杨力溪
梁哥,你……
滚出去,关上门!梁立强两手钳住若荷,转过脸怒斥女人。
女人退回到外间屋,颤抖着坐到圆桌边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倒满一杯,又一饮而尽;她眼睛红红地盯着里屋那扇门。里屋不断传出撕扯扭打和若荷狠毒地叫骂声。女人的眼神逐渐变得空茫。最后,一声撕破喉咙的哭喊换来了瘆人的平静。
梁立强从里屋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女人。
女人不动,旁若无人。
梁立强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干。他又给自己点上烟,嘴里的烟雾狠猛地喷向女人,然后站起来向外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住,返回来复又坐在桌边,从挎肩的皮包里取出一扎整齐的红钞,叭叭地数出几张,啪地拍在桌子上,女人一惊,看一眼手边的钱。梁立强冷冷地说,记住,你啥也没看见,啥都不知道!说着,又数出几张拍在前几张上面。多嘴多舌别怪我不客气!眼神射出刀锋一样的光芒。
梁立强走了。
女人愣怔的功夫,门外传来一声吼:还不走!
此时,落日熔金,西边的天幕上仿佛有燃烧的火炭,一坨一团一片一滩,五色纠结,还像是被谁恣意挥洒的新鲜的血。树上华丽的黄叶,飘落在初秋冰凉的石板路上,像形态各异的铜质纽扣。
若荷妈等不见女儿回去,打电话没人接,就骑了自行车过来找。天黑了,山庄除了两个大红灯笼招眼之外,里面光色迷离,树影浮沉,一个人走进去还真有点不踏实,好在这不是第一次,她也早经不再妙龄,倒是没啥感到可怕的。四十多了才生育,若荷是她的掌上明珠,她离不开她,含嘴里怕化了,捧手里怕吓了,每天回家晚了她就心急;夜晚到山庄找女儿说不上有多少次了。女儿说,妈你黑灯瞎火的,栽了碰了咋办,顾客一走我立马回去了,谁还能吃了我!
推门,浓重的酒气劈头扑来;开灯,进到里屋,若荷躺在床上,两腿间血迹缭乱……她失声哭喊,咋啦丫头?
若荷神情木然,眼泪夺眶喷出。
鲤鱼黑色的背鳍犁开水面,池塘活了,波光灵动。梁立强精神一振,身子往前一伸,心里像刮开了小春风。水面沉寂了一会儿,沉寂得让人对刚才的情景有所怀疑。他看一眼身边的女人,女人也是疑惑的眼神,但她迅捷地燃着一支烟,当薄荷的香气从她唇间飘散的时候,那支加长过滤嘴的莫尔就骄傲地横挺在梁立强的嘴上了。一条鱼耸起大大的脑袋,向周围晙视,是刚才那条,背鳍前端有一抹醒目的金黄。它很悠闲,顾自绕了一个优美的圈儿;然后潜入水下,接着又探出水面绕了一个圈儿。
嘿,玩儿呢?有意思!梁立强嘴里叼着烟,歪裂着脖子轻悄地说,笑,同时将眼睛向女人一乜斜,女人会意,伸手拿过烟往自己红唇上一抿,两股淡蓝地烟缕即从鼻孔无声流出。
狗日的,自在?瞧着,看不收拾你!梁立强嘀咕着,迅速收杆,钓饵换了一条一拃长的活体蚯蚓。
女人嘴上的烟还未燃尽,池塘里的水就翻卷起来。梁立强两手把杆,哈哈大笑:你也太性急了,猴急样儿,小媳妇进洞房呢?!
有女人,有活鱼,梁立强兴味大发:走,咱今儿别的不吃,就尝这个鲜!
云柳山庄是一处“农家乐”改建的,过去只有麻将、纸牌、克朗球和砂锅羊肉,现在增加了垂钓、商务(雅间)、练歌房、冰汁烧麦……等,嘎球麻吊子一堆惹人玩意。尤其垂钓中心,那更是精心设计、花费了一番大功夫的:芦苇荡里,曲径通幽,回廊临水,一座座造型各异的小木屋掩映在垂柳苇丛之中,紫红的屋顶,乳黄的墙壁,方木围栏,水波潋滟;木屋朴拙,但内涵豪华,烹饪品茗,酒食冷饮,一人小憩,二人眠宿,最是清心别致。即使不垂钓,游览散心也是好去处,僻静,放松,不招眼,空气好,官权者多有青睐——工作累了,到乡下走走,钓钓鱼、KK歌、尝尝百姓饭,这也是近民意、接地气、体察民情的一种方式,说是闲散消遣,不如说是换了环境的工作,谁能说咱贪了还是占了?——经营者好眼光、行情摸得透彻,果然生意兴隆。不少有钱、有闲的人,城里玩得腻了,败了胃口,也都把时间大把大把地抛在了这里,美其名曰:到乡下吃土鸡,品味绿色食品!实则这其中另还有一层意思,这里的小姑娘文化不高,青涩,好哄,不市侩,少花钱,玩得质量高。
一个月以后,梁立强又来钓鱼。他到小屋取渔具,也是想把上次的事做个了结。不料一进门,腿上就被人抽了一棍。他猛然明白遭受袭击的原因了,遂转身反击,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被他打倒了,木地板发出空洞的响声。
梁立强欧美旅行去了。他喜欢玩儿,现在不种田不做工,有的是时间。城市发展像坐上了火箭,前几年还是远郊的农田村庄,眨巴眼睛的功夫,竟已经是商居综合圈、汽车工业园了。他不再拥有土地,不再拥有祖辈相传的宅基和树木,这些都被“社会进步”征用了;他是一个“无产阶级”了,但是也不对,他有让人羡慕的几套“安置”楼,有各种各样的“赔偿款”几百万,粗略计算,总资产该超过一千万了;过去连一百万都不敢想,进城辛苦一天至多挣个三五十块钱,现在啥也不用干,房租和存款利息就足够一家人开销了。他到云柳山庄是因为歌舞厅那个女人的一句话,大哥爱钓鱼啊,那里可尽是大鱼,捞着一条就能发大财!他这才顿悟,云柳山庄“水深”,原来趋之若鹜的钻营者都是去捉“黑头”(当权的官员都是黑头发)的。女人陪他去了。女人不是白陪他,是有偿服务。
去年,城市亮化管理处的冯处长说,先给你一条街,做得好,大家满意,就再做。梁立强没有拆装灯具、灯杆的资质和经验,他就反手转包吃了十一万元的“过水面”,虽说挣得少了点儿,但省心省力。有活大家干,有钱大家赚,人“活”了,口碑好了,良性循环,还愁没处来钱?这次出游欧美,他是带着冯处长的爸妈去的,他明白,从冯处长答应爸妈跟他去那一刻起,那就是又把一条或者两条三条街道……给他了。德、意、法、瑞士、美国,一路小心伺候,一路异域风情,冯處长爸妈高兴,得空就说,托你的福了小梁子,我家孩子交你这么个朋友,可算是逮着了,他就信你,我们也信你,你这孩子厚道、心眼儿实诚……
梁立强不屑地瞅一眼地上挣扎的老人,遂往沙发上一坐,点上一支烟。
我是来道歉的。他说,上回酒喝多了,没想那么……啊,但那阵儿糊涂了。他把一扎钱往若荷面前的桌子上一扔。
滚!畜生!若荷怒不可遏,抓起钱向梁立强砸过去。
看你这脾气。梁立强说,他下唇包住上唇,将烟雾徐徐吹出来,从鼻尖和脑门漫上去,神情得意地盯着若荷。
若荷算不得十分美貌,白净的脸,肉乎乎的小嘴唇,挂面长发,均匀的身材,出彩的,是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深邃而水波荡漾,藏着一股凛然的桀骜不驯在里面。上回钓了那条大鲤鱼,他私下认为他是真该要发大财了,心里得意,踌躇妄为,若荷给他沏了茶来,他又让点烟,点了烟又让捏肩……女人做好鱼端来,两个人开始调情弄笑,一杯杯喝酒,深一把淺一把地身上抓,毫无顾忌。若荷要走,被梁立强一把拉住。他是故意撩拨若荷的。若荷的眼神暴露了她的轻蔑和鄙视。梁立强城里城外是有过一点这方面“见识”的,但还从未见过这么好强性格的“倔丫头”,这是后来他对若荷爸妈说的话。接着,事情发生了……
真不要脸!若荷恶狠狠地骂,这下你更满意了,连老人都敢打,多厉害啊你!
不是,是他打我……
滚!你个无赖!我爸不打好人!
你爸?
跟畜生说话,我恶心得慌!想说啥法庭上说!
你告我了?
告你咋了?告不得人,畜生还告不得了?!
钱不给他!若荷妈捡起钱塞进裤兜,狠狠地瞪一眼梁立强,若荷快叫车,快,你爸让这牲口伤着了,上医院!
梁立强扭脸去看蜷在墙角的老人,慌忙过去看。老人脸色青白,胸脯急剧地起伏,眼睛半睁半合。
咋?哪里不好?他问。
老人翻了他一眼,耷拉下眼皮,费劲地咽了口唾沫。
水!梁立强喊了一声,随即蹲了下来。
若荷端来水给父亲喝,一时声泪俱下,爸!爸!喝水,喝点水上医院……
梁立强抱起老人,直奔山庄大门口的停车场。
梁立强高个头,五官分明,筋腱匀称,可以是个美男子了,这种形象的男人别说有钱,就是身无分文,也会受到女性喜爱。他走在前面,健步如飞,若荷和母亲小跑步随后,还是落在了薄雾和水光弥漫的树影里。
初步检查,若荷父亲只是有点轻微的外伤,其它检查有待时日。
两天后梁立强来到医院,检查结果令他大吃一惊:若荷父亲有癌症。
癌症?扯屄淡吧?梁立强跳起来,我就那么一推一搡,正当防卫,嗨,邪了门了还?讹人也不是这么个讹法吧!他生气得忘乎所以了。
梁立强不想来医院。他来医院是想痛痛快快掏足医药费,甚至还想着多掏,把营养费什么的都掏上,只要若荷撤诉就行,钱多钱少他不在乎,不然强奸是要坐牢的。
滚出去!若荷愤怒地手指梁立强,撒野到驴圈去!她红肿的眼睛像两颗熟透的草莓。没人理你,没人跟你说人话,畜生不如的东西!
梁立强,没你的事。若荷父亲很虚弱,声音不高,但很清晰。绝症跟你没关系,是我命薄,别的话不说了,法庭说去吧,走吧。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走,走吧!若荷母亲似乎是在劝说,她爸受不得气了,癌都晚期了,就算你行行好吧,别再造孽了……
妈,说啥呢?若荷阻止母亲继续往下说。那就是个畜生,好话也说不到畜生头上!她往父亲跟前坐了坐,握住父亲的手,那只手筋骨凸现、皴裂粗糙,像一块岩石正被两朵盛开的百合所拥吻。
梁立强定立在地上,心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慢慢地转过身,走出病房,再慢慢地往前走,走了几步,又慢慢地转过身,又走进病房。姨!他拽了下若荷母亲的胳膊,示意她跟他出去。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梁立强从挎包里拿出一叠钱递到她手里。姨,这病怕是要用钱多呢,你拿着,我回去弄点钱再来,你劝劝若荷,我错了,那天那酒我是灌到驴肚子去了,姨,我是造孽了,你劝劝若荷,若荷那脾气,要不是她那脾气,我也是一时致气,才、才……
梁……这回、这回……若荷妈接过钱,手里攥着,哽噎泪下,若荷爸……我们孤儿寡母咋活,梁立强,你……天打五雷轰啊你……
是、是,姨,我补偿,我一定补偿,叔的病会好的,现在这科技,医术,发达的,那个,啊……梁立强不知道咋说才好,站起身,姨,姨,我先走,明天我再来,再来!
走在路上,梁立强悔得只想抽自己耳刮子,我他妈这是撞上鬼了,偏偏这丫头直性子,认事不认钱,偏偏他爹这德行还又让我给碰上了,人他妈怪啊,顺起来一顺百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倒牙!他越想越气,不觉开车去了双鹤楼。以前城里瞎混的时候常来,喝酒打麻将,自从一头扎进云柳山庄,这还是第一次。
梁哥?嗳呀梁哥来了!梁立强一进门,就有人招呼上了。
哎我说,多会儿到这来的?
多会儿?就这的,你不知道?
雅间坐定,酒菜上齐,但梁立强还是提不起精神。
那事有麻烦啦?
麻烦大了!梁立强简单说了事情的经过。
我就担心呢,眼皮老跳!
担心?卖你个屄去吧!梁立强把酒杯往桌上一撴,你要死拉住我、挡住我,我能犯那事……
梁哥,梁哥,怪我还不成吗?我自罚一杯!女人说着,仰脖灌进喉咙,看梁立强眼睛瞪着她,就又说,重罚,三杯!自己连倒连喝。梁哥,敬你一个,女人双手端起杯子。你是贵人,啥烂事到你那儿还不是逢凶化吉啊,若荷父亲有了癌症,那是好事啊,那就由不得她不撤诉了!
哦?梁立强两眼哗地亮了,接过酒往嘴里一倒。快说说看,事成了还有重谢!
女人说了自己的想法: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钱是好汉身上的垢痂,大丈夫能屈能伸,进了号子等于老虎上山龙落浅滩,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什么的。梁立强只记住了一句,那丫头不是富户,我不信她为了出气会不顾她爹的命?
行啊你,愁帽子还真是一风吹掉了!梁立强大笑,走,上楼……
第二天,梁立强吃过早饭,直接就到医院来了。两个老人在病房,看见他进去,他们都没有说话。他拿出一张信用卡,慢腾腾地塞到若荷爸枕头下面,恭恭敬敬地说,叔,姨,我知道错了,我后悔死了,是我不好,犯了大罪了。他低下头,声音显得沉重的样子。钓了那么长时间鱼,没见过那么大的,一高兴,多喝了几杯子,这就……我浑,昏了头了……
你毁了我的丫头了……若荷妈一张嘴,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们就这一个丫头。若荷妈说。若荷是她四十二岁生养的。若荷从小聪明伶俐,念书学习成绩好,上大学是省内上的,他们不愿女儿走得远,世道乱,不放心,看电视上演的,啥没有啊!他们也不让女儿到外地去工作。村上集资开发山庄,他们把一辈子的积蓄和几亩好田都搭上了,为的就是给若荷谋个长久工作,守在家门口上班,他们老了,干不动啥重活了……想不到……想不到……若荷妈泪流满面,若荷爸不说话,只用手在脸上抹眼泪。
姨、叔,我有罪!梁立强噗通跪到地上。叔、姨,我是想,现在别的啥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叔的病,想方设法,花钱舞鬼,只要把叔的病治好,你们咋处罚我都成!
起来,起来。若荷妈说,用手抹抹脸上的泪。
梁立强眼巴巴地看着两个老人,目光在他们脸上极快地梭巡,他生怕若荷这时闯进来,坏了他预想的计划。他接着说,审判、坐牢我都能承受,就是叔这病,经不起折腾了!打官司没有不生气、不激动的,叔这病最犯这个忌,大忌!叔、姨,咋着我都是个罪人了,你们可怜我一回,就当我是你们的儿子吧!
起来,起来。若荷妈拉拉梁立强,躺在床上的若荷爸也向梁立强伸了伸手。
叔、姨,让若荷撤诉吧!梁立强见状,不禁心里一喜,他并不往起站,只把膝盖往前挪了挪。现在是叔的病要紧,别让叔生气、激动,若荷那脾气……
撤,撤,起来。若荷妈又拉拉梁立强的胳膊。
梁立强还是不肯起来,直到若荷爸说,你娃娃子年轻呢,坐了牢也就毁了你了,前程毁了,撤吧!说完他转过脸不再理睬梁立强了。
梁立强心花怒放。叔、姨,信用卡上的钱你们先用着,不够了我再想办法。梁立强大度地说。叔的病好了,花多少钱都值得。他坐到床沿上,继续说。叔不要有啥负担,想办法治,会治好的……
第二天,梁立强又来了。他说他从朋友那里搞来了几个食疗秘方。他显得很兴奋,照着一張字纸念起来:第一个,西红柿花生大枣粥,大枣含有丰富的维生素C,能增强人体的抗癌作用,西红柿含有蕃茄素,也具有抗癌作用,先把花生米、大枣(各一两)煮熟,然后再加上二两粳米,熬成粥,食用时拌上适量切碎的西红柿,每天一到两次。这个粥适合食道、胃肠、肝胆胰癌症病人。第二个,海带肉冻,海带含有……
好了,别在这儿吵吵了,烦不烦啊?一直没吭气的若荷大声制止,虎视眈眈地瞪着梁立强。
梁立强不能再念了,尴尬地说,放这儿吧,你看,记得挺详细的。
谁稀罕,网上一搜一大堆,哪个也比这个好!若荷蔑视地看着他,厌恶地说。
第三天,梁立强手捧一个精美的长方形盒子走进来,透过可视盒盖,一看就是人参。若荷怒视一眼,把头扭转到一边去了。若荷妈眼睛一亮,哟,这得多少钱啊?千把块钱,长白山的人参,说是高丽参好,又怕买假了,就买了这个,这个也好。梁立强说着话,往床头柜上一放。让叔先试试,吃着好就再买,不好就换别的。
这,太贵了。若荷爸嚅嚅嘴,用手抚了一下,显得特别难为情。
贵不怕,只要叔的病好了,那比啥都好,人参是大补,没有副作用,吃这个最安全最可靠了。梁立强说。我问了,放疗、化疗的时候用,能加快恢复,能提高……我还一下记不住。他呵呵地笑了。
配药吃,还是就这么煮了吃?若荷妈问。
咋都行,方法多得很。梁立强看看若荷。网上肯定有,哦,不过,还是听大夫的吧!
第四天,梁立强带枸杞和米仁来了,另还有别的几个食品袋,装得鼓鼓囊囊的,床头柜没处放,他就一股脑儿放在窗台上。若荷妈说,来就来了,每次还带恁么些东西?梁立强说,也不是啥值钱东西,但很治病,枸杞、米仁、人参,是叔这个病的日常调补品,据说效果好得很,有特殊作用,是中药调理的“三剑客”!
三剑客?若荷爸妈同时发问。
哦,意思就是治叔那个病很厉害!梁立强说。越厉害才越好呢,对吧叔姨?
看你这上心的,若荷妈说,我还和若荷她爸说呢,要不是那、那啥,立强还、还是挺不错的,这你病了跑前忙后的,掏钱、操心……
姨,不说了,我这不是碰上了吗,应该的,应该的。
若荷办去了,以后,啊,人总是个人,又不是田野滩那些个……
是、是!梁立强频频点头,他知道,若荷爸妈这是对他完全没有敌意了,仿佛还透着点推心置腹的意思。
叔、姨,谢谢你们了,我再不长记性,我就是田野滩的牲口……
牲口?那都抬举你了!若荷站在身后,声严厉色地直视着梁立强。看,这下你满意了!她把一张纸往梁立强面前一甩。
梁立强不再惶惶不可终日了。他也不再每天都往医院跑了。紧要的一件事情了掉了,他得去忙另一件紧要的事情。他见了冯处长。冯处长说,别贪多嚼不烂,你干完一条街,我就给你一条街,城市亮化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完的,关键是你要高质量,要让方方面面都挑不出啥毛病。冯处长明显是吊他的胃口,但也确实是给他喂了一颗定心丸。
梁立强轻车熟路,怎么做,他早就烂熟于心了。
他直接去了云柳山庄。若荷正在整理灶厨,看到他取渔具,二话不说,竟将手里的一个钢精盆向他飞过来,他本能地一偏头,钢精盆砸在门板上,哐当掉落在脚下,他侧身一脚踢去,钢精盆复又飞起来扑向对面的墙壁。
还撒泼呢?有完没有?梁立强火冒三丈。
你个不要脸的畜生!若荷大骂,声泪俱下,你害苦了我了!
梁立强的好心情一扫而光。适才还“春风得意马蹄疾”呢,这会儿只好扔下一句“不识抬举”的话,恨悻悻地走了。他妈的,真他妈晦气!他想去双鹤楼,走到半道,又掉头去了医院。这丫头不对头,哭那么伤心?别把好事再给我弄砸了!
到了病房,一切都和前些日子不同了,若荷爸妈冷着脸,木木的表情。梁立强凑近了问话,若荷妈竟未语先泪,若荷爸也是满脸的凄伤。
若荷怀孕了!她的对象远道来看准岳父,见她身体不好,就陪她做了一个体检,不料一查,孩子都三个多月了,对象拂袖而去,不知去向。
这消息的震撼力不亚于石破天惊。梁立强一时不知所措。真的啊?这也太离谱了!这丫头像个踢骡子,又蹦又啃,咋他妈一挨就装上了?克星啊!扫帚星啊!他在心里狠狠地骂、诅咒,嘴上却说,叔、姨,我想办法,你们放心!
月份大了,只能引产了!若荷妈说。她爸躺医院里放命,女儿这姑娘家家的……说着眼泪又一阵喷涌。
隔天,梁立强又来医院,说都安排好了,哪天做都行。若荷妈说,小月子要当大月子做,可不敢致下病了!梁立强说,不会,伺候月子的人我也找好了,外地人。实际上,是双鹤楼那个女人,他已经给她电话说了。
做过检查,大夫告诉若荷,暂时还不能做,还要她加强营养,扶正元气,那时候做对身体就没什么大碍了。
若荷引产不成,只好每天上班,父亲出院回到家里,服药治疗,定期做一些必要的检查,往返乘车、花钱付费的事,梁立强全都义不容辞地承包了。如果说梁立强先前做的那些事是出于迫不得已,是为了应付局面尽快脱身,那么现在梁立强的所作所为则是无怨无悔、心甘情愿的。这个转变是从产房大夫的一个眼神开始的。
梁立强有两个女儿,第二胎交了一万两千块钱的罚款。若荷怀的似乎是男娃,一个月后“确诊”一下就万事大吉了。啥叫意想不到、柳暗花明?啥叫天不灭“操”?这就是啊!有了钱,没人花,有了财产,没人继承,这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有个短信说得好:一定要吃好玩好睡好喝好,一但累死了,就会有别的男人花咱的钱,住咱的房,睡咱的老婆,泡咱的女朋友,还打咱的娃。梁立强想,干嘛他妈不逍遥自在啊!有钱就挣,挣不上我他妈也不费事马趴地去扑抄,可这下不一样了,我有儿子了!他欣喜若狂。儿子来得不声不响,儿子来得恰到好处!有工程我能挣钱,有儿子我更有信心,若荷这丫头片子终究是我手上的人!那些有权有钱的人,哪个不是七房八院地占着,我算什么?先生个儿子再说,有了儿子再挣它个一两千万不是没有可能!
有一天,梁立强在若荷家和两个老人聊天,实际是他想先探一下口风。他说若荷要是怀个男娃,打掉就太可惜了!是啊,多少人盼男娃呢!若荷爸说。男娃我都要呢,还别说是别人!若荷妈说。
若荷怀的是个男娃!梁立强觉得时机到了,话语很轻,但格外坚定。他看到,两个老人精神一振,眼睛里骤然燃烧起火焰来,嘴巴都大大地张开了。
叔、姨,你们宽谅我吧,那娃是你们的孙子,别让若荷打了吧!梁立强适时跪倒在地,眼泪汪汪地说。爸、妈,儿子给你们磕头,求你们好好劝劝若荷,那娃就是你们的孙子,亲孙子!他声音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带着眼泪的擦傷,变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很陌生了。
两个老人相互对望,又把目光一起投向挥泪拧鼻子的梁立强。
若荷生个男娃,爸这病立马好了都有可能……梁立强说,要不是我医院找人周旋,若荷把娃早就做掉了。
两个老人脸色柔和,眼睛里充满了对他欣赏的神色,那种慈祥他不曾见过。他兴奋地接着说,若荷就是我的亲妹妹!有个妹妹,大学生妹妹,我那工程就多了一个好帮手,管钱的事我就全交给妹妹了!
梁立强说着话,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他说,我也看了,山庄再好,不是妹妹那样的女娃常待的地方,那里人多乱杂,比我这土鳖更土的牲口有的是,保不准哪天,妹妹再出个啥事情……不论咋说吧,在那呆长了不合适,到我那儿干,就是坐坐办公室,看看电脑,想不去了就不去,就在家里,伺候爸妈,照顾娃……梁立强堂堂溜熟,他把事先想好的话全都说了。
检查——哄骗,哄骗——检查,转眼若荷足月生产了。生下的果然是个男娃。
若荷坐月子不是在家里,梁立强专门为她在城里另租了房子。
若荷爸在孩子出生不几天,竟毫无征兆的溘然离世了。
新人已然换了旧人,但怎么也挡不住生离死别的悲痛。若荷伤心欲绝。
若荷的眼睛哭成了两只烂桃,起始是为父亲,此时是为了自己身体里的那团骨肉——鲜活新奇,孩子已经会有微微的笑容了,脸上和额头上的红疹子正在一点点地消退……
若荷,别哭了。母亲从家里来了,劝女儿月子里别哭,哭了眼睛疼,月子病月子治,现在只让生一个,以后咋治?
娃呢?梁立强问,他没有看到襁褓中的儿子。
娃呢若荷?!梁立强大惊失色,眼睛惊慌四顾,叫喊着在屋里转圈。
娃呢?母亲也急了。
洗澡……若荷泪雨大作,牙齿嘚嘚地抖动着说,呛,呛水了!
梁立强扑进卫生间。
母亲扑进卫生间。
我告你若荷,你杀人了知道不?梁立强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丫头——你、你……含混的质问携带着撕心的哭声。
妈你别管,这畜生是我们的仇人!若荷咬牙切齿手指梁立强,你休想得逞,我跟你不共戴天!
杀人了,你这婊子,看我不告你!梁立强仍在咆哮。
若荷甩一把眼泪,哈哈大笑。
责任编辑:焦红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