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描红”到“临帖” 从“仆人”到“主人”

魏晋

2013年冬，本刊编辑部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边说：我们是伊金霍洛旗的一所矿区中学，不知道你们是否关注一所规模不大、地理位置还偏远的矿区学校？说话者是该校校长白光耀，浓重的陕北风格普通话，质朴而平实。

“《内蒙古教育》关注全区每一所学校，不论大小。我想知道的是，你们的办学特点是什么？它对基础教育界会有什么启示？”本刊记者问。

他没谈升学率，没谈规模，没谈投资，没谈获奖，只说：我们以学习杜郎口为起点已经整整做了5年了，孩子们上课没有睡觉的，孩子们……

近三十年来，基础教育界“典型”频出，几乎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有变薄弱校为名校的上海闸北中学，有因拼高考而颇负盛名的黄冈中学、衡水一中，有魏书生的发祥地盘锦中学，有以转化“问题学生”一度出名的邢台新希望学校，还有难以计数的风靡几十年的老牌名校北京四中、上海建平中学……有的典型昙花一现，随风而逝，有的则历久弥新，至今影响着基础教育界。

新课改以来，最负盛名的大约是江苏洋思中学和山东杜郎口中学了。参观学习者络绎不绝，讲学、做课者遍布南北。内蒙古地区前去参观考察的学校遍及12个盟市。

学典型大约有三类情况：一种是“看客”，返回本地后找一万个借口说“学不了”或不屑于学，对他们而言，参观考察是起点也是终点；第二种情况是，考察时惊叹不已，返回后立志模仿，后因校长调动、人员调整或因只学皮毛，没学精髓而似是而非，一两年便夭折了；第三种情况是以坚强的意志推进，以本土化的模式吸收、消化、改良典型经验，终于看到东方的曙光，这种情况因其少而显得弥足珍贵。

这所矿区中学属于第三种情况吗？

2014年3月，本刊记者历经5小时的奔波，来到这所蒙陕交界处的矿区中学。

这里原本是一片亘古未变的荒原，干旱少雨，土质瘠薄，恶劣的自然环境，导致发展农业缺少良田，放牧又无水草丰美之草场。虽然有人说“鄂尔多斯历史上是个水草丰满的宝地”，但提供不出任何文字记载。倒是更让人相信：在远古的地壳运动后，地上的森林、牧草翻到了几百米的地下，成了今天的煤炭、天然气。地下的沙砾、栗钙土翻到了地面，怎能不荒凉？

上世纪九十年代，原本贫瘠荒凉的高原突然被唤醒。荒原，变成“乌金之海”，戈壁，变成风水宝地——煤炭，改变了世界，改变了这里的交通、通讯、教育……

矿区中学坐落在一条因河流而得名的乌兰木伦镇。与鄂尔多斯这些年按照国家“标准化”水平新建的学校相比，矿区中学或许已经寒酸的不得了了——学校坐落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校舍墙壁上挂着些许矿区常见的灰褐色粉尘，走廊狭窄，设施陈旧。学生三分之一是矿区职工子弟，其余皆为流动人口子女。陪同采访的白校长告诉记者：新校址已基本竣工，说不定今年秋天就可以迁至旗政府所在地阿腾席热镇了，成为一所寄宿制的初中。

1991年因东胜煤炭公司的存在，这所带着煤炭味道的学校诞生了。投资960多万元的矿区完全中学是当时鄂尔多斯高原上最漂亮的学校之一，教师工资高出地方学校许多，学校规模最大时，在校生近千人。2001年，按照国家“建立现代企业制度”战略转型，矿区中学移交地方管辖。2002年至2003年间，学校在震荡中教学质量出现大滑坡，中考成绩排在伊金霍洛旗第三。

□危难之间，“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抉择

当时的矿区中学如同全国大部分学校一样，盛行“满堂灌”，讲授是各科教师的看家本领。初中毕业巩固率只有70%。矿区中学处于“生死存亡”之际。学哪种模式？以谁为范本进而走出困境呢？学校复兴的支点又在哪里？这是摆在当时矿区中学的一道选择题。

一个契机来临了。

2008年冬，白光耀校长在北京参加全国校长培训，山东的杜郎口中学、长乐二中、兖州一中，江苏的洋思中学、东庐中学以及其他学校轮番上阵介绍办学经验，有眼花缭乱之感。权衡利弊后，白校长把目光聚焦在山东杜郎口，因为它与当时的矿区中学身世、处境类似——都被边缘化了，都缺少资金投入，缺少优质教师，都是远离城市中心的乡村性学校，都面临生死存亡的抉择，都是……2009年4月，白校长带领学校环节干部及语数外学科组长一行到杜郎口中学整整考察了一周，他们隐隐地感觉到：模仿杜郎口中学也许是一剂可行的良药。2009年5月，他们在充分调研、论证的基础上，正式决定在全校开始学习推广山东杜郎口中学的“三三六”自主学习课改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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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郎口中学是一所地处鲁西南平原上的农村初中，曾经连续10年在县里考试成绩居倒数之列，后来在校长崔其升的带领下用了8年的时间，探索出了一条既能保持升学率，又能提高学生自我学习能力和综合素质的新的教学模式。

1998年，杜郎口中学已经成为新课程改革中教学创新的联想词之一，它已经成为山东茌平县的文化景点之一。发现杜郎口中学这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农村学校的是《中国教师报》山东记者站记者李炳亭。从1998年《中国教师报》刊登唱片报道《杜郎口风暴》开始，李炳亭还写了《我给传统课堂打零分》《高效课堂22条》等多部关于杜郎口中学的书。

崔其升说：“我哪里有什么发明？我只是落实新课改理念而已。新课改不是说学生是主体吗？什么是主体？我认同杜威的解释：学生是学习的主人，教师是学生学习的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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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六模式”：课堂自主学习三特点——立体式、大容量、快节奏；自主学习三模块——预习、展示、反馈；课堂展示六环节——预习交流、明确目标、分组合作、展现提升、穿插巩固、达标测评。这种自主学习模式以学生在课堂上的自主参与为特色，课堂的绝大部分时间留给学生，老师仅用极少的时间进行“点拨”。他们把这种特色叫作“10+35”（教师讲解少于10分钟，学生活动大于35分钟）。

杜郎口中学“三三六”教学模式是对洋思中学“先学后教，当堂训练”教学模式的发展和提升。两种教学模式的结构和程序不同，却都是强化学生的“学”，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在教师指导性的“教”下学生充分地“学”，都是学生充分“学”后，教师再针对性地“教”。

“校长的理念、意志如何变为集体的行为，这是教育改革中最难的事——学校又不是军队和工厂，面对的也不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军人和工作容易定性量化的工人，而是有相对独立性的教师，教师的工作属于个体化的劳动啊，你是怎么破解这个难题的？”

面对记者的疑惑，白校长说：在学校这个环境里，主要靠思想引领教师，而不是靠条条框框来管理。这是苏霍姆林斯基说的，我自己体会出来的。”

他们先在管理层统一思想，然后召开全校教师动员大会，最后是家长动员大会。

家长首先困惑了：“每天老师讲孩子们还学不会，你们不讲，孩子自己能学会？”“老师不讲，孩子也能学会，要老师干啥？”他们只好苦口婆心地解释：学生自学不是放任自流，不是放羊，而是老师更难当了，就是要教会学生学习，从“教会知识”变成“教会学习”……

家长是淳朴而善良的，甚至往往是“集体失语”的，他们显然不是课改主要的阻力。转变教师根深蒂固的教学观念才是最艰难、最核心的。因为有什么样的理念就有什么样的教育，有什么样的教师就有什么样的学生。课堂的主导权在教师手里。没有教师教育观念的变革，“主体”永远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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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杜郎口模式的质疑之声从来不绝于耳，归纳起来大约有以下几个方面：

学生不教还能学会？乱哄哄的，这哪里像“课堂”？杜郎口中学教师的专业水平差，不会教，只能剑走偏锋，属于“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无奈之举。杜郎口中学是个“个案”，而不具备普适性；杜郎口中学的老师太累；杜郎口中学是媒体炒作的结果，实际是“人造景观”；崔其升懂教育吗？他们的课改属于“农民起义”；杜郎口中学那么好，为什么“中央”没下文推广……

这样的疑虑也存在于当时的矿区中学。

白校长也不是一呼百应的。开始时，许多老师嘴里应着校长，但还在偷偷地“讲授”——一旦发现，他们振振有辞：“我们新的没有学会，旧的本事又不让用，怎么教书啊？”执教二十多年的物理老师李文萍至今记忆犹新：开始时真有抵触情绪呢，觉得自己无用武之地了。这么一改，课堂虽然活泼了，但教学任务完成不了怎么办？于是就左右摇摆，时讲时导，时收时放；一位语文教师告诉记者，开始实验时，正赶上自己孩子上初一，真怕孩子成为课改的牺牲品，甚至一度产生了择校的念头。到了初二下学期，课改的效果才渐渐体现出来，真庆幸自己的孩子参与了课改。今天他是高二的学生了，有着同龄人不常见的优势——自我学习能力强，有质疑、探究的意识和习惯。课改，真是改变了孩子一生的学习习惯。

白校长当时也急过，也说过狠话——不换脑子就换人！他们规定了一些刚性的规矩：如没有“导学案”就不要进课堂；讲课超过10分钟就打住……这对一些教师还是有触动效应的。

五年中，他们先后分10批66人次去山东、河南、河北、江苏、北京等课改名校考察学习，仅杜郎口中学就去了7次，先后三次请杜郎口中学、河北天卉中学和昆山前景教育集团花桥学校的领导和老师来学校做报告、讲学、指导和诊断课堂教学，仅课改一项的培训费、差旅费就花了40多万元。

“我们七下杜郎口一方面是观摩杜郎口的课堂教学，更重要的是让老师们亲临学校，学习杜郎口人的敬业精神。没有杜郎口人的精神，课改难以取得成功。”白校长说。

除了外出培训外，他们积极引导老师开展读书活动，定期给老师送书，组织老师开展读书交流会，以提高老师的人文素养……

请进来，请更高素养的人指导课改，请更成熟的前行者把脉——

2009年7月，他们请杜郎口中学的骨干教师来学校做示范课，并请他们走进教室听本校教师的课，为课改把脉、诊断。2011年11月，他们请河北围场县天卉中学胡校长及多名骨干教师来校讲学、评课、指导。

为了使教师全员参与课改，他们对老师的课堂教学实行捆绑式管理。为了凸显课堂教学的重要性，把课堂教学拿出来单独考核评价，学校专门成立了课堂教学考核评价小组，把校级以上骨干教师分为三个考核评价小组，每组4人，每月听每个教研组4节课，用4节课考核全组老师，实行捆绑式管理，分为三个等级进行奖励，纳入绩效工资之中，大约占到全年绩效工资的20%左右。起到一箭双雕的功效：一方面是强化了对老师的课堂教学进行评价，另一方面是充分发挥骨干教师的引领作用。刚启动时，有的老师认为用几节课考核评价全组老师，有失公平，后来就认可了——整体的、多学科的、全员性的改变，课堂的模式才能发生改变。

忐忑不安的一个学期过去了，教师、家长都见到了效果——课堂睡觉的没有了，主动学习的多了，平日不善言谈的学生也敢在大庭广众面前讲话了……

2012年7月，这是气象学的夏季，但是教育的秋季——收获的季节。矿区中学学杜郎口后第一届学生182人毕业，其中 9名毕业生考上鄂尔多斯一中不包括分招的3名，是旗内同类学校的3倍多。进入全市45所同类学校的第10名。原本担心课改会让学校处境雪上加霜的教师、家长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从“描红”到“临帖”，从“建模”到“破模”

在矿区中学采访，记者先后听了8节课。

走进教室，看不到过多的多媒体、白板等现代教育设备，倒是可以一眼看到杜郎口的“外在结构”——三面黑板，六个小组，发现不少在其他学校没有的东西：

黑板上方，大都写着鼓励性的口号：“精彩课堂，有我主宰”“勇于质疑，敢于展示”。在这里，“教学目标”叫“学习目标”，以重新定位教与学的关系；即他们所说的“以学生为中心”“坚持从最后一名学生抓起，人人学会才是目标”；在这里，各个学科基本实现了“两个转变”，即教师的教学方式由“灌输式教学”向“引领启发式”转变，学生的学习方式由“被动接受式学习”向“主动探究式学习”转变；在这里，确实没有上课睡觉的学生，不论功底如何，天资怎样，他们都在努力跟着“动”，从前黑板到后黑板，学生呈现的状态是若有所思的默想、迫不及待的表达、条理基本清楚的阐述。在“展示”环节中，几乎所有学生都有板演的机会，几乎所有的学生既是学生，也是老师。教室内的三面黑板两面都写得满满的。这不就是“还课堂于学生，还时间于学生”吗？魏书生曾说：“我们的学生上学是给地主扛活的长工，必须把长工变成主子才行”。在这里，学生显然已经从“长工”变成“主子”了。

当记者问：你们这些招数都是从杜郎口学来的吧？

白校长并不完全认可。他认为：课改初期，当然是先学杜郎口最显性的东西，照猫画虎，先强行改变多年来熟视无睹的错误做法。这如同小学生“描红”一样，从描红中学会用笔方法、了解汉字间架结构，然后才能进入“临帖”阶段。也可以叫作“从模式入手，再走出模式”。其实，我们的课程改革主要渗透了三种教育思想。一是魏书生的民主教育思想，二是郭思乐的生本教育思想，三是孟照彬的有效教育思想。

如魏书生认为老师是为学生服务的。教与学的关系，绝不是教师居高临下，我讲你听，我管理你服从的关系，而应该是互助的平等关系，一方面教师帮助学生学习，另一方面学生帮助教师教学。

郭思乐的生本教育思想强调课堂以学生是否学得积极、学得高效、学得快乐为主要评价标准。教学就是学生在老师的组织、引导下的自主学习。鼓励学生先学，以学定教，少教多学，直至不教而教。

孟照彬则认为：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优势学习特征和途径。有的学生善于听，有的善于看，有的善于讲，有的善于想，有的善于做，有的学得快，有的学得慢等，构建一个多向度平台，才能让每位学生都能找到自己相对擅长的向度。

鲁迅先生说小说中的人物是“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教改岂不也如此？教育规律只有一个，罗马城也只有一个。不同的探索者，虽然表述不同、路径不同，但达到的目的只有一个！在矿区中学能感觉到这个原理——三面黑板，靠窗户的那一面，他们当初虽然设置了，但后来觉得学生少，无须蹲下来在这块黑板展示而没有使用。这就是本土化的修正、调整。展示是自主学习的一个重要环节，是学习成果的交流。如果说课改初期展示是为了锻炼学生的口才和胆量，但随着课改的深入，对展示的认识就不能停留在这个层面上。展示的本质是交流、暴露，是思维碰撞，是生成，是深化，不是表演。他们要求学生在课堂要做到“三展三不展”，即重点难点展示，一题多解的、能够提升为规律的展示，能够拓展延伸的、具有生成的展示。“学会的”不展，通过互动能够解决的不展，“展了也不会”的也不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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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看、讲、想、做、动、静7个要素中，使用单要素、双要素或三要素，照顾到的学生面只能在20%～30%，学得好的学生一般也只有20%～30%。如果我们有目的、有意识、有计划地使用多要素或要素的排列组合能得到5～7个，照顾面就能达到80%左右，学得好的学生就能上升到70%～90%。

理论上讲，教师熟练掌握3～5种基本的方式方法是重要和必要的，大量调查统计表明，我国90%左右的教师，原则上只掌握一种最容易操作的方法——讲授灌输式，与世界发达国家的教师普遍掌握3～5种方法相差甚远。

□课改实验，还在“路上”

白校长告诉记者：实验5年，真切地见到令人欣喜的成效——学生学习方式改变了，主体地位回归了，中考升学率也上去了，实现了学生的“低进高出”。一所矿区初中，能排在全旗第一，全市前列，做到这个样子十分不易。但我们明白，自己其实还在路上呢，课堂教学的改革还需要打磨、细化、修正。

“问题主要有这么几个方面：一是学校应该是师生向往的地方，教书念书原本应该是幸福的，可是目前我们距幸福和快乐还有一定的距离。二是课堂应该是学生质疑问难的地方，你看孔子的学生不是经常刁难老师吗？可是我们的课堂缺乏争辩与质疑，学生缺乏深度思维，提不出问题。原因在哪里？还是老师对学生的思维训练不够。三是尽管我们的班容量小，但学生仍然是有层次和差异的，我们还没有为每个学生提供更合适的教育，学生个性特长难以发展。四是一些学生学习目标不明确，没有真正认识到学习是自己的事，自主学习的积极性不高，兴趣不浓，有的甚至被动应付。五是个别老师的工作热情不够，缺乏创新精神，教法单一，点拨引导不及时，不到位，不能有效地指导学生自主学习。”

记者也在听课中发现需要完善的环节：“学习目标”的确定是否可以再具体化一些呢？“导学案”怎么才能避免“练习册提前”的弊端，成为学生自主学习的地图、索引、说明书？小组合作怎能避免优等生的“话语霸权”呢？“展示”怎么才能不至于走过场，成为思维碰撞、问题暴露的平台……

改革，还在路上，且极为漫长，不仅这所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矿区中学如此，中国教育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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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好的要素或方式方法都不要连续使用，连续使用3次就会出现强化疲劳，连续使用6次就会出现严重的强化疲劳。

青少年、儿童最擅长的学习方式是活动中学、动静转换中学、图文结构中学、情景故事中学、做中学，他们的兴趣、爱好、特长往往就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