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首翰墨诗——周慧珺的书法人生
2014-04-23文/李静
文/李 静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人生逾百年不易,数百年世事难料。若论当今书坛,谁领风骚数十年?当有其人!
拨开记忆的尘封,学书经年的人一定会想起早在七八十年代,上海就出现了一位名满大江南北、影响了整整一代学书人的奇女子,她就是现为中国书协顾问、上海书协名誉主席的周慧珺!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是中国书坛的荒芜季节,老书法家们被迫搁下了笔。在上海的东方红书画社(朵云轩),却活跃着一支由一群年轻人组成的“工农兵通讯员”队伍,周慧珺便是其中的一位。和当时所有的学书人一样,她学书的初始完全是非功利性的,从没想到过要成为书法家,只是在酷爱书法的父亲庭训之下,写一些必须完成的日课。对于书法,从蒙昧到热爱并为之倾注一生的心血,走过了一个不短的过程,她在自序《书道苦旅》一文中曾为此作过叙述。在碑帖稀少、书法理论尚处在讨论技法的三十年前,“创新”、“流行”等词语对周慧珺来说闻所未闻,遥远得如望星空!周慧珺不知“创新”,无意“流行”,却在不久以后成了“创新”与“流行”的代言人。
缘起《蜀素》
周慧珺幼年初学赵孟頫,学赵是由父亲的意志决定的,在父亲的眼里,赵字代表书法的正统。他希望自己的女儿将来能像赵夫人管道昇那样,成为享有书名的女子。然而,年幼的周慧珺并没有如父所愿,相反,那秀媚恬熟的赵字怎么也引不起她特别的兴趣,断断续续写了几年,说不上对书法有多少爱好,况且年少贪玩,其它诱惑很多,而写字不过是为了交父亲的差事而已。
高中毕业,周慧珺考上了上海科技大学药物学系,仅上了几个月的学,便因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发作,不得不退学回家。在病魔缠身的日子里,周慧珺每天用大量的时间写字,以此来消磨时间和求得暂时忘却由病魔带来的痛苦。
有一天,周慧珺无意间在家中的书柜里发现了一本帖,顿时令她眼睛发亮,这本尺牍小行书结字左伸右缩、姿态奇逸、笔力遒劲,以侧势取妍、左右摇曳生姿的风格令周慧珺震惊,新奇和新鲜所带来的快感,第一次使周慧珺感受到了书法的魅力。她急忙翻看此帖的介绍,得知这是宋代书家米芾的《蜀素帖》,为米芾38岁时所书。青年米芾意气风发的神采,深深地震撼了周慧珺的心灵,她似乎找到了米字与自己气质的感应点。从此她心摩手追,浸淫其中,一发而不可收,专注于《蜀素帖》,春夏秋冬临池不辍。时光在一点一划中流逝,她在实践中感应着米字的精神,并在感应中发掘自身的对应点。
周慧珺学书的态度是严谨的。青年周慧珺的性格是理性的成分多一点,也许这与她学理工科有关。她临摹《蜀素帖》,对点划的使转运行,字体结构和章法布局,犹如分析和解剖机械制图那样,要求完全吻合。直到现在她依然认为临帖,特别是第一本帖必须要临得像,力求形神兼备。第一本帖基础打扎实了,再临其它就会容易得多。米芾的字给周慧珺带来的不仅是精神上的享受,临帖的过程,也使她的身体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锻炼,经过一年的休养,她再度参加高考,并顺利进入了华东纺织工学院物理专修科学习。在大学的几年中,除了完成功课以外,周慧珺几乎将课余时间都用在了临写米字上。1962年,周慧珺毕业后进入了上海塑料研究所工作。同年秋天,上海举办市级书法展览,周慧珺以所临米芾的《蜀素帖》入选,并被刊登在新民晚报上。首获成功的喜悦,令周慧珺振奋不已,也因了这一偶然的机会,使她叩开了书法的大门。
路在何方
理科出身的周慧珺敏行讷言,但她的内心却潜藏着一股艺术激情。对书法的投入,使她的这种情感被极大地激发了出来。于是周慧珺慕名进入了上海市青年宫书法学习班,正式拜师学艺。因为这里云集了上海顶尖的书法师资队伍,有沈尹默、白蕉、拱德邻、翁闿运等一批享誉书坛的大名家在此执教。齐整而高水准的师资和严格的基本功训练,使周慧珺书艺益进,临帖更是青年宫学习班的必修课程。拱德邻对于“悬腕”的见解,使她受益匪浅。拱先生认为:学书必先学会悬腕,同时人要站正,笔墨才能随心而动,灵动自如,肆意挥洒。这种观念对于周慧珺日后喜欢直立悬腕写字起了开蒙作用。同时,沈尹默“提按、运肘”的理论也深入周慧珺的书学理念中,始知“写字不必笔笔中锋,要妙于起倒,达到四面灵动、八面出锋的境界;字的结构就是布白,字由点画组成,空白处也是字的组成部分,虚实相生、相守,才成艺术品。”得名家指点迷津,周慧珺茅塞顿开,拿起一本帖时,不再像初学时那样茫然不知所措,而是能比较迅速地领会各种字帖的用笔技巧和结构特点。两年的时间里,周慧珺临习了多种碑帖,楷书有颜真卿、褚遂良、欧阳询等,行书以宋四家为主。
六十年代中期,一场厄运席卷中国大地。“文革”骤起,书法老师们一个个被打倒,父亲成了专政对象,周慧珺也成了黑五类子女,家被抄,住房被紧缩。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再次发作,不得不请长病假在家中休养。这段时间对周慧珺来说是痛苦而漫长的煎熬。父亲被打倒,母亲因抄家而受惊吓,得了精神分裂症。周慧珺微薄的病假工资要看病、还要贴补家用。贫病交加的周慧珺蜗居斗室,整天面对年迈无助的双亲无言以对,欲哭无泪。周慧珺越来越沉默,书法成了她此时唯一的精神寄托。她开始“三更灯火五更鸡”,悬着病痛的臂腕写啊写,寻找着赖以生存的希望和精神慰籍。在人生最艰难的岁月里,周慧珺送走了崇敬的拱先生、沈先生……
“文革”最残酷的前五年,在人心惶惶中过去了,到了七十年代初,各方面的情况有了好转。上海东方红书画社(朵云轩)开始邀请部分年轻作者,参加一些书法活动,周慧珺也是其中一员。从那时起,朵云轩的橱窗里,经常有她的作品展示,此后的大小市、区级展览会,每每有她的作品亮相。1972年,《人民中国》日文版杂志上刊登了她的作品。从此,周慧珺的名字和她那清新脱俗、刚健有力的书风,给上海的广大书法爱好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帖成名
1974年,35岁的周慧珺受朵云轩之约,出版了平生第一本字帖——《鲁迅诗歌选行书字帖》。字帖中那刚健俊逸的墨迹令人耳目一新。在字帖匮乏的年代,突然出现了这样一本既含米字那种戢锐于内、振华于外的风格,又有颜体的宽博和稳重的气势,并体现出强烈时代感的字帖,犹如在炎炎夏日吹来了一阵凉风,无数人为之惊叹折服。周慧珺在后来的作品《自序》中说:文革中家庭遭受变故及自身受疾病折磨,这一时期的书风追求雄强刚健,以表达自己在逆境中不甘屈服的心志。也许周慧珺字帖里所表达的精神,在当时的学书人心中产生了共鸣,人们争购踊跃,首版很快售罄。于是一版再版,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连印十多版,创下了印数100多万册的空前记录。一阵周慧珺书法热的旋风吹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令全国的书法爱好者都记住了周慧珺的名字以及她那具有独特风格的书法。
1975年,周慧珺得昔日青年宫老师翁闿运先生的介绍进入了上海中国画院,成为专业书法家。青年宫学习班停止后,翁先生总是主动上门指点。此时的周慧珺已然摆脱了临摹的困惑,开始寻找新的感应点,其间难免遇到瓶颈,翁先生便不厌其烦地为其解惑。翁闿运是研究古籍碑帖善本的专家和收藏家,每次去周家总会带上几本为其讲解,供其读、临,这对以后周慧珺楷书形成“帖形碑质”的书风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周慧珺始终对翁先生存有一份感恩、一份敬重。他们的关系亦师亦友,直到2006年翁老西归,翁闿运一直是周慧珺书学思想的启迪者和引路人。
进入上海中国画院后的周慧珺,如渴骥奔泉,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对书法的探索。真、草、篆、隶,大字榜书、蝇头小楷,无所不涉,并把取法范围不断地扩大,在学帖的基础上,广临了北魏碑版、简牍帛书。上溯晋唐、下及明清,博采众长,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周慧珺是一位具有创造性的书家,理性与激情的完美结合,使她的作品丰满并具立体感。她的行书给人以心灵的震撼与冲击,跳跃腾挪的节律、出乎常人意料的造型,均使人过目不忘。楷书则在深厚的唐楷基础上参以魏碑的雄浑古穆之气,楷中带隶,苍健朴茂而独树一帜。
技道两进
周慧珺学书伊始,便把临帖看得至关重要。她经过反复研习和实践,探索出一套属于自己的独特临帖技法。她敬畏传统,但不保守,她的书风里有米芾的影子,但更包含着自己强烈的个性。最初,她从米字中寻找到了与自己学养、气质相吻合的东西,取其“一枝半叶”,融会在心,形成自己的风格。记得前人对入帖和出帖的关系曾有过这样的妙喻——“因筌得鱼,得鱼忘筌”。直白说来就是用“渔”(捕鱼的方法)捉“鱼”,待捕到“鱼”以后,就不要再受“渔”的束缚了。因此,从七十年代中期进入画院起,周慧珺作为一个专业书法家,在体悟书法精神的实践中,不断地汲取和扬弃,使自己的书风在这一过程中,稳步地走向成熟,逐渐摆脱了“出帖难”、“创作难”的沉疴。
毕加索言:“我讨厌抄袭自己,艺术不是进化而是变化。”一成不变的形式,意味着艺术生命的衰竭。多年来,周慧珺的可贵之处在于,她并未安于所取得的成就,而是不断探索,不断提升自己的书法品格。也许是因为对米字情有独钟,周慧珺深受宋代书法创作理念的影响,即在书写过程中,不太执著于法度,讲究整个章法布局的和谐,重视作品中的风神意蕴及节奏感。所谓循法而不囿于法,法外求意。这种理念决定了周慧珺在创作中善于兼收并蓄地自由发挥,力求做到“法度与率意”的和谐统一。无论是行草还是楷书,她都擅于在动与静的矛盾中求得整体的和谐。书贵在蓄势,不难于飞动而难于沉着,前人谓之“力能扼腕,处处停笔为佳”。周慧珺深谙个中意味,尤能于动静、开合、轻重、疏密中得心应手,挥洒自如。她真草篆隶皆有涉猎,尤以行草、楷书享誉书坛。她的行草,笔法大气,劲健洒脱,淋漓痛快;在章法布局上,收放对比强烈,气势开张;行笔变化丰富,能纵能敛,观其作品,使人于不可言传的意境中获得一种美的享受。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周慧珺楷书取法魏碑较多,魏碑元素的汲取,使她得以有机地将帖中以中锋为主的“圆笔”与碑中的“方笔”糅合在一起,表现出帖与碑交相辉映的样式。同时,这种方圆并举、气势雄阔的用笔也成就了周慧珺楷书“帖形碑质”的风格特点。
泰戈尔说:“只有经过地狱般的磨炼才能练出创造天堂的力量,只有流过血的手指才能弹出世间的绝唱。”周慧珺凭着几十年的书法创作的深厚功底,随着思想的成熟和对书法艺术多元化的不断吸纳,使她的书风更趋成熟老辣,其行草技法已臻化境。同时她的书法又具有很强的理性思辨表现,无论在心理的潜意识和生理的训练上都是趋向平整简单的;而雄强与善变,则是其后天的审美与追求所致。她的笔下所表现出的粗重与空灵、厚实与淡雅,无不说明她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自由地走进了自己的创作境界。
回顾周慧珺书法问鼎书坛的历史背景,我们有理由相信:周慧珺是一个特殊的时代造就的艺术家,她是这个时代的先锋人物。
“文革”前,周慧珺得到过沈尹默、拱德邻、翁闿运等前辈的亲炙,打下了坚实的基本功;“文革”中,周慧珺在磨难中临池不辍,面壁苦练;“文革”后期,周慧珺在逆境中崛起,横空出世。她的作品以强烈的时代精神深入人心。作品具有时代感,就是“创新”,这是一种毫不做作的、以自己厚实的功力和充溢在笔尖的感情所作的“创新”,一种不用大声叫喊也能起到振聋发聩作用的“创新”!
三十功名
周慧珺的第一本字帖《鲁迅诗歌选行书字帖》,以连续十多版、一百六十万册的佳绩笑傲书坛。每每被问及此事,周慧珺总是谦虚地说:“那是在老先生们被打倒、没有经典碑帖出版的七十年代这样一个特殊时期才形成的状况。”这个因素也许有,但也不尽然,之后出现的情况可以佐证:1986年由黑龙江出版社出版的《长恨歌楷书字帖》及稍后出版的《千字文楷书字帖》,都是多次再版。特别是1987年由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古代爱国诗词行书字帖》,又取得了连续多版、印数百万册的骄人成绩。一位创造型的书家,对书法的实质性的理解必然强于一般人,特殊的个性也是令其风格早早成型的根源。周慧珺的行书风格突出,人们都说用不着看名字也知道是周慧珺的字。她的楷书也带着强烈的个性风格,她把唐楷与碑版书法融合在一起,使楷书避免了呆板。取法也有着不同人处,喜欢从正在演变中的字体中去汲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认为这样可以让自己有发挥的余地。她的楷书用笔丰富,楷法中含有隶意,清朗爽快、斩钉截铁、委婉逶迤、俊逸秀丽,与她的行书一样,深受广大书法爱好者的喜爱。
如果说到了八十年代,周慧珺书法还能得以大流行,是因为全国的书法热才刚刚开始,那么,在持续升温了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又是怎样的景象呢?2003年12月,上海书画出版社再度约请周慧珺写了《草书千字文字帖》,不得不令人叹服的是周慧珺风光依旧,在十年的时间里,已经是第七次印刷了。之后,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三字经行书字帖》面世。近两年《周慧珺金刚经楷书作品集》《周慧珺楷书前后赤壁赋》相继出版,对出版社来说,出版周慧珺字帖是不用担心赢利问题的。对书法爱好者来说,期盼周慧珺不断有新作问世是他们的心愿,长期以来,收集、收藏周慧珺作品的人成千上万。难的是周慧珺自己,一个人能领一时潮流已属不易,常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说来形容事物转换之迅速,在艺术领域,如流星昙花般转瞬即逝的人实在不是少数。周慧珺却一直孜孜不倦地探索着、追求着、构筑着属于她自己的新境界。她善良、质朴、宽厚、谦虚,内心世界很充实,所有这些决定了她的作品意韵悠远并能经久不衰。
大道无垠
周慧珺无疑是当代杰出的书法家。但是,在高喊“创新”口号的今天,对周慧珺的书法也有各种议论,听得最多的是“保守”、“落伍”、“俗”等等。周慧珺为人大度谦虚,听到后并不生气,她经常说:“书法在进步,也许我的观念真的落后了,但我的潜意识里是不甘落后的。不过,每个人都会有因各人的理念之差带来的局限性,我会尽力并尝试去做我所能意识到的那一部分。”
前不久,周慧珺接受了《新民晚报》记者的采访,当被问道“您的字近十多年中貌似变化不大”时,她答道:“您觉得我的字没有变化,我也在想这问题。变化应该是有的,但到我们这样的年龄,到我们这样的程度,大的变化很难,革命性的突破很难。我在前面已经说过,这也是我痛苦的地方,体力、思想力、观念都束缚着你,限制着你,不是我不想变,而是很难达到升华程度的蜕变,所谓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大变。你知道该变,但是你不清楚该如何变,突破不了,这就是所谓‘书道苦旅’。这种‘苦’将伴随你终身。”
周慧珺成名于七十年代,三十多年过去了,中国书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周慧珺也不可避免地经受了国内外各种艺术创新理念的冲击,也曾一度无所适从,不知如何应对形形色色的新潮流、新观念。她在第一本作品集的自序里,把这种彷徨、失望、疑惑的心态写了出来:“昔日重疾缠身、步履维艰的生活境遇,造就了我不肯向命运屈服的倔强个性。我的笔端力求刚健雄强,书风追求豪放明快。然而,时过境迁,现在整个社会和自身的命运都变了,对人、对事的看法也随时间而变,对书法的理解、追求与欣赏都在变。心底的问题开始出现:今后的路,我该怎么走?……几十年的时间从笔端中流逝过去,这时,我却说不清楚书法究竟是什么了。”
疑惑、迷茫过后的周慧珺,对书法的精神和内涵有了深刻体悟;对书法的创新规律有了明晰的思维;对自己创作需要注入的元素更清楚了;审视思辨能力得到了一次质的升华。所谓“创新”,周慧珺有自己的理解,她认为凡在书法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大家,无一不是独辟蹊径开一代风气的,但独特鲜明的风格并不是可以迅速“创新”出来的,刻意的做作、摆弄翻出来的花样,显然与真正意义上的书法风格创新相去甚远。颜真卿的宽博沉实;欧阳询的险峻崇高;柳公权的法度森严;尽管他们都是取法钟王,但由于各自的阅历学养、性格审美的差异,最后都形成各自独特的面目。至于行草书更是流派纷呈:王羲之清健俊逸,颜真卿沉雄苍涩,苏东坡含和蕴藉,黄庭坚俊逸洒脱,米芾风樯阵马,张旭、怀素、王铎、傅山等,无一不是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周慧珺认为个性强烈的艺术家,风格的形成一定会早于一般人,用心搞艺术的人必然会把自己的综合素质体现在她的作品里,形成其特殊的风格。但风格会随着年龄、学识的增长而变化,然而,这种变化需要时间,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不同于戏剧中的“变脸”,可以在瞬间完成。周慧珺对经典的涵泳不狭隘、不固执,善于摄取与其性情可以相容的诸家法数,能虑定而直击要处。凡此种种,使她能凭借其卓见自异于常人而入得深,并因入得深而拓得开、看得远。
大美无言
周慧珺书法的特色就是把雅与俗完美揉和,高度地统一起来。雅与俗是一种形态,书法艺术不是一体性的,它具有多元性、融合性,而“中和”才是极致。它集宇宙之大成,静中寓动,犹如天空,看似湛蓝,其实包含了所有的色彩。二王、宋四家、赵孟頫、董其昌等,经过历史的考验,赢得了大量的爱好者,他们的作品均属雅俗共赏一类,包括书圣王羲之的《兰亭序》,也非“纯高雅”之作。没人能说出“极雅”是什么?雅与俗的界限难以准确划分。“唯美”与“宁丑”两个极端,都不符合周慧珺的口味,正如她的为人处世,也是偏向儒家的“中庸之道”的。
因此,周慧珺坚持强调书法本质的艺术性,但也顾及其实用成分。创作时把自己的艺术风格和自然美学不露痕迹地融汇,恰到好处地表达,舒缓而紧致地体现雅俗共赏。她认为好作品的共同特征是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进行创新,要遵循艺术发展规律,具备精深的艺术功力,富有鲜明的时代精神;书法创作的最高境界应力求用自然的笔墨语言,表达丰厚深远的意蕴,使作品具有丰富的艺术潜能,让不同层次的观赏者都能欣赏。书法是根植于中国土壤的独特艺术,始于实用,借用形象而走进了艺术之门,使书法不仅成为人们用来记叙和表述思想的实际手段,更用书法来体现文人的才情和学养,使它成为如唐代书法家孙过庭所云“象八音之迭起,感会无穷”的艺术。书法的构架、韵律、性情之流露,都体现了现代艺术所追求的内涵。一部书法史,就是一部中国文化发展史,书法艺术延续了近三千年的辉煌,正是中国文化的魅力所在。当代书法,从某种意义而言已逐渐成为完全的纯艺术,成为极少数“艺术家”的工作,作为书法来说,面对的历史境遇是前所未有的。目前,中国书法的审美受到西方审美观的影响,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字的形态,把书法当作了一种“视觉”艺术,追求书法的造型美,却忽略了伴随着中华民族文化成长的书法的本源是书写汉字的方法和规律,书法的独特性就在于书法是汉字艺术,没有了汉字当然就没有了书法艺术。周慧珺强调当代书法创作,还是要到丰厚的历史积淀中追寻和探求。回归传统,重温经典,要成为当下书法艺术创作的主流。在艺术风格上应具有正大气象,自然、朴素、刚健、清新;在表现形式上要雅俗共赏,为大众所能接受认可。只有这样的作品,才是真正的优秀的作品,才能代表一个时代的风貌。历史证明不同朝代得以流传下来的经典作品,几乎都是雅俗共赏的,任何承袭偏枝,失其正脉,终究难以为继。书法毕竟写出了是给人看的,不是放在家里孤芳自赏的,高雅而又通俗才叫雅俗共赏。她说自己将会继续坚持将古代传统书法审美与现代创作形式相结合,走出一条雅俗共赏的新古典主义书法之路。
曾经有人问周慧珺:您所理解的完美书法是什么样的?您最想达到的理想的书法境界是什么?周慧珺的回答很有哲理:“这世界上的事情没有完美,所谓完美只是相对而言,不完美才是绝对的。书法也就是没有完美,所以才充满了魅力,探索实践才没有止境。就是《兰亭序》,也有人觉得它偏于软弱。就是苏东坡,也有人认为他书法太肥,是‘墨猪’。至于我这样的书法作者,就关注今天是不是比昨天写得好一点,明天能否比今天又好一点,如此而已。要表达什么什么的高深思想,要体现什么什么的崇高品质,要与天地宇宙精神相往来等等,我是做不到的。别人能否做到,我不妄加评论,但是怀疑。我所谓的书法理想境界就是写出我的性情我的风格,同时有较高的书法技术难度,与中国书法传统审美标准也没有大的违背。如果能还有一点时代气息,能在传统审美基础上有一点点突破,那就更好了。但是能否实现,我也怀疑。”
其实,周慧珺书法之所以能经久不衰地深受大众喜爱,说到底,她的为人和她的作品一样,符合中国人的传统思维:即“中庸之道”,没有完美何来“极雅”?周慧珺自有卓识和襟度,对书法的本质看得深、溯得远,并能在与己不相合的事物中摄取所需以自壮,这一特质在她的书法艺术的实践过程中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怀揣着“雅俗共赏”的审美意趣,始终如一地用沉着娴雅的笔致书写,不激不厉、开合有度,是她优游斯事的自得之意和胜出之道。
踵继前贤
海派书法自清末至近现代形成了汪洋恣肆的独特书法景观,自海禁一除,开埠通商,贸易往来前所未有的升温与频繁,引带了文化上的繁荣与隆盛。一大批当时顶级的艺术家拥居上海,使这所移民城市骤然成为全国的艺术重镇和中国经济文化的发展前沿,也成为海派书法艺术的发祥地。在近百年的时间里,曾出现了吴昌硕、沈尹默、白蕉、潘伯鹰、王遽常、谢稚柳等名震遐迩的书画、篆刻大家,他们共同铸就了老海派书法的不朽丰碑。在他们的倡导下,上海的书画活动开展得轰轰烈烈,并培养了大量的书画、篆刻人才。他们都为海派书法的发展做出了不遗余力的积极贡献。
直至上世纪80年代初,上海凭借着政治、经济、文化、出版以及人力资源等各方面的优势,书法始终领全国风气之先,对全国书法的现当代格局及美学趣味产生着重要的影响。其次,由于具有全国影响的名家大多集中在江南一带,所以,在上海的名家也是要比其他地方多,加之师承关系,各门派之间的美学趣味也比较固定,不会轻易地被感染或变异,具有相对的稳定性。上海书法在文革后为什么能领全国风气之先?除了上述的天时地利以及人文底蕴因素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中青年书法中坚力量的形成,周慧珺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周慧珺踵继前贤,从七十年代崭露头角到后来的开风气、领潮流并作为一位主政上海书坛十二年的领军人物,她敢于不断自我否定、自我进取,在她的心目中碑帖结合既是理想也是目标。所以,在八十年代初期她毅然地从单纯的帖学中走了出来,把自己的视野和触角深入到北碑之中,作品以刚强雄浑的面貌出现,她的成功对当时的上海乃至全国中青年书法作者的影响是巨大的,她以自身迥异于他人的强烈书风和独特的个性精神,使帖学和碑学有机融合,并以苍厚奇崛、险绝跌宕的风格,丰富了以沈尹默、白蕉为代表的平正秀逸的近现代海派书法的组成元素。海派书家一向对魏晋风雅蕴藏之美情有独钟, “二王”书法的中和简约与淳厚典雅历来是老海派书家们的审美追求。他们是“二王”为代表的魏晋法度得以传承不绝的关键人物,从维护和继承书法传统上来讲功不可没,但在个性张扬上略显不足。周慧珺深知学书若绕过二王,从技法积累到风格建树,将会缺失很多。但古人那种“非恨臣无二王法,亦恨二王无臣法”、“知二王以外有书,斯可与论书矣”的气概,也是书法创新中不可或缺的。
周慧珺在没有深入到魏碑前,临过的帖不下数十种,遍临了“二王”、赵孟頫、智永及颜欧柳等晋唐名家书法十多年,同时又主攻宋四家,尤于米芾书法上颇下功夫,米芾作为“集古创新”的代表人物,对周慧珺产生的的影响是巨大的,几十年来,她且临且创作,对毛笔的驾驭能力非常人可比,古人的技法在她手中已是“百炼钢化作了绕指柔”。周慧珺深知临书集古是“创新”的跳板,若把跳板当作温床一辈子睡下去爬不起来就只能成为“书奴”。米芾以“二王”为宗,日日临池不辍,但“创新”始终是他终身的追求,晚年一反晋唐书法结体的稳定、典雅,一味追求结体奇险、跌宕,用笔打破“藏头扩尾”的古训,有意运用侧锋,如“风墙阵马,快剑斫阵”,造成了波澜起伏、峻特奇崛的神态。米芾的卓越创造使他理所当然地坐上了宋代书法的第一宝座。
周慧珺继承了米芾的笔法和创新精神,中年后取法魏碑,使作品在米芾欹侧的结体形态上更显气势,笔致方圆并举,“帖形碑质”使作品更具深刻感。那种带着强烈的时代气息的雄强刚健、藏露互见的书风,补充了老海派书法家的作品在力度上、节奏感上的欠缺。周慧珺使书法在视觉冲击力上实现了一个历史性的转折和突破,也把海派传统的审美观推向一个新的境界,不能不承认,她的出现丰富了海派书法的内涵,对海派书法的传承和弘扬作出了一定的贡献,也为新时期的海派书法竖起了一座崭新而璀璨的地标。
周慧珺的意义在于:她在所处的时代里,曾经碰上了书法最为寒冷的冬天,年轻的周慧珺,在这个冬天里点燃了一把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把火的意义不同寻常!中年以后的周慧珺,又遇上了书法有史以来最为火热的夏天。对于已经享誉全国、成为书坛领军人物的周慧珺来说,任重而道远。不善言辞的她,不会说教和鼓噪,她是以艺术上、人格上的“独善其身”来告诉人们:什么是传统?什么是创新?什么是在她的心中书法所应该具备的内涵!
如今,周慧珺年事已高,将随着参与社会活动的减少而慢慢淡出人们的视线。然而,笔者想说的是:对于书法界而言,周慧珺的时代终将过去,就她自身而言,她是值得自豪的,因为她无愧于这个时代。她雁过留声了,她的艺术影响了整整一代学书人!可以肯定:今后并且很久的将来,人们都不会忘记曾经有那么一位身患残疾的奇女子,在中国书法史上抹上过重重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