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元明清时期“平话”与“评话”的指称演变
2014-04-17韩洪波
韩洪波
(商丘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商丘 476000)
“平话”和“评话”作为讲唱文学领域的常见术语,对其含义的辨析,无疑是进行深入研究的基础性工作。学界试图从不同角度对此做出解答,陈汝衡《说书史话》及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等专著也对“平话”和“评话”进行了论述,亦出现了吴小如《释“平话”》、顾青《说“平话”》、卢世华《“平话”辨正》、张莉《“平话”概念流变考》及《从域外汉籍看元明之“平话”》等专题论文。另外,中国文学史及小说史等专著对此也有所涉及。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深入中外存世典籍,进一步探讨“平话”和“评话”的联系和区别及其历史性发展的动态过程,分析其从元代的专美一时到明清时泛指延展的演变轨迹,以就教于方家。
一、元代“平话”的专美一时
“平话”与“评话”较早出现于元代。相对而言,“平话”一词的运用比“评话”较为广泛,如《新编五代史平话》及元代虞氏全相平话系列,即《全相平话五种》,包括《新刊全相平话武王伐纣书》、《新刊全相平话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新刊全相秦并六国平话》、《新刊全相平话前汉书续集》、《至治新刊全相平话三国志》五种。“评话”仅出现在《全相平话五种》中《秦并六国平话》下卷卷末,曰“新刊全相评话秦并六国卷下终”。这些标题中的“平话”一词究竟何意,这些文本并未作出解释,不过,我们可以通过对这些文本的细读来推断“平话”一词的含义。
首先,元代“平话”是对史书的演绎,即历叙史实而杂以虚辞。《五代史平话》的主体内容皆取自《资治通鉴》,结构亦多依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离开《通鉴》,也就不存在《五代史平话》的具体内容”[1]67。关于《武王伐纣书》,胡士莹认为“本书所叙故事,虽悠缪荒诞,然亦多依傍正史,非尽无根据者”[2]721。《乐毅图齐》“已写了孙庞斗智的故事,孙膑的形象深受群众的同情和崇敬,于是讲史家一厢情愿地延长了他的性命,把他说成上述战争的决定性人物,并大力予以歌颂。”[3]《秦并六国平话》云“世代茫茫几聚尘,闲将《史记》细铺陈”[4],萧相恺认为其“以史实为本,注重故事情节的构筑和发展,注重人物的塑造,是这部平话的一大特点。”[5]郑振铎认为《续前汉书平话》“皆从史实扩大,不肯妄加无稽的‘神谈’”[6],还认为《三国志平话》“叙事略本史传,以荒诞无稽者居多”[7]170。可见,尽管对于史实的加工程度有差,但均以史书为其基本依据,这确是无可置疑的事实。这完全与《醉翁谈录》中所载宋元说话中的讲史一门“得其兴废,谨按史书;夸此功名,总依故事”[8]的特点相符合。
其次,元代“平话”的语言是当时的口语或白话。丁锡根认为:“所谓平话,大概是艺人用口语讲述而不加弹唱之故;其中穿插诗词,也只用于念诵,而不用于歌唱。”[4]1浦江清认为:“平话者平说之意,盖不夹吹弹,讲者只用醒木一块,舌辩滔滔,说历代兴亡故事,如今日说大书然。”[9]平话这一语言特征,甚至可以在正统儒家著作中觅得旁证,清俞正燮《癸巳存稿》卷十二《书五礼通考后》:“宋元人平话经义与帖括经义日课陋稿,令人憎恶,不可谓之礼书也。……宋元人平话、帖括两体文,尤不当载。”[10]351卷十五《广督阮官保六十寿集香山文句》注云:“嘉庆丁卯冬,在卫辉,见公札府州县官买经史古书置儒学,其意甚至盛。今御史乃请令人诵理学平话书。”[10]469“宋元平话”、“平话经义”、“理学平话书”云云,皆指这类书以口语解说儒学经典,因其过于直白,故称其为“陋稿”,“令人憎恶”,认为“尤不当裁”。所谓“平”,即是平说,元代“平话”是用来口说的,必然体现出口语化特征。具体表现在:其一,口语词的大量运用,如:病症、日今、明晃晃、拿云手、大元帅、刽子手、滴溜溜、气昂昂、绿茸茸、顺风耳、一场空、交头接耳、十面埋伏、安邦定国、兵临城下、措手不及、风卷残云、改邪归正、呼风唤雨、悔之晚矣、叫苦不迭、计上心来、进退无门、龙争虎战、面黄肌瘦、你死我活、奇珍异宝、前街后巷、人烟稠密、日月如梭、如雷贯耳、神通广大、羞花闭月、心惊胆颤、争名夺利、走马上任、游山玩水、血流成河、足智多谋、号啕大哭、尸横遍野、里应外合、锣鼓喧天等,都有极强的口语化特征。其二,对话的口语性,如《三国志平话》卷上:
巴州太守严颜笑问:“张飞,你不读孙武子兵法?涉水半渡者可击!”张飞言曰:“你不闻吾到当阳长坂坡,观曹操百万之军,吾叫一声,如同小卒。何况小沟,岂能作祸!”张飞纵马上岸战,严颜乱军中坠马,被张飞捉了贼军,至林前下马,高叫:“我闻严颜,西川名将;今日捉了,斩,斩!”大将听的笑曰:“张飞不惯,吾落马失,被其捉。大丈夫弃命于毫毛,何缘斩!”张飞指住群刀言:“严颜,大丈夫也!”令人去其绳索放了。
另外,许多俗语、谚语的运用也体现了元代平话的口语性,如:“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自古道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朝”、“逢山开路,遇女安桥”、“贫居白屋灾须少,富住朱门病也多”、“吾闻顺德者昌,逆德者亡”、“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礼长当行,礼短则止”、“口是祸之门”等等。
其三,元代平话是叙事体。所谓“话”既指故事,又指讲故事之文体。按宋代目录学著作中,以“话”为名者,绝大多数系记事之体。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史话》三卷……自后汉及江左朝野杂事皆记之。”[11]232“《玉壶清话》十卷,右皇朝僧文莹元丰中撰。《自序》云:文莹收国初至熙宁中文集数千卷,其间神道、墓志、行状、实録、奏议之类辑其事,成一家言。”[11]234“《衣冠嘉话》一卷,记国初至熙宁中杂事。”其他如《茆亭客话》、《渔樵闲话》、《冷斋夜话》、《桐阴旧话》、《野人闲话》、《道山清话》等,及尤袤《遂初堂书目》中《因话录》、《玉壶清话》、《傅公嘉话》、《西斋话记》、《湘阴旧话》、《姚令威藂话》、《刘公佳话》、《玉堂闲话》、《茅亭客话》、《野人闲话》等皆记事之体。其实,俗文学中,以话为篇名者,早至唐代就有,即敦煌写本《庐山远公话》。显然,元代平话不仅敷衍史书,且以“话”为名,体现出其为记事之文,故“平话”其实就是“话本”,在元代即为讲史之话本。
其四,元代“平话”具有评论性。张政烺、叶德均等学者持此说。张政烺《讲史与咏史诗》:“按平即评论之义,……所谓评者果何所指?如细读之,知即以诗为评也。”[12]609在元代平话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平话中有大量的咏史诗,又以胡曾咏史诗明显。如《武王伐纣书》:
纣王今天下变震黎民,广聚粮草,在朝歌广有三十年粮,尽底成尘,有胡曾诗为证。诗曰:积粟成尘竟不开,谁知拒谏剖贤才;武王兵起无人敌,遂作商郊一聚灰。
《七国春秋平话》卷上:
韩、赵二国不能当敌,即遣使请救于齐,齐遣孙子、田忌为帅,领兵救韩、赵二国,遂合韩、赵兵,战魏。败其将庞涓于马陵山下。有胡曾咏史诗为证。诗曰:坠叶潇潇九月天,驱羸独过马陵前;路傍古木虫书处,记得将军破敌年。
这些诗虽语言浅显,却言简意赅。可见,元代平话具有评论性是显而易见的。
总之,元代平话至少具有四个方面的性质,就题材来说,平话是演绎史书的;就语言来讲,平话是口语化的;就文体来讲,平话是记事的;就思想来讲,平话具有评论性。这些特性,随着时代的变迁,渐渐发生变化,其具体所指也相应发生改变。其实这种变化在元代就已经萌发,如上文所引《全相平话五种》中题有“评话”一处。另,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大约是元人话本《勘皮靴单证二郎神》里就提到评话:‘过了两月,却是韩夫人设酒还席,叫下一名说评话的先生,说了几回书。’”[2]212这位“先生”讲的是唐朝宣宗时宫女红叶题诗的故事。如果胡士莹先生所言“大约”之语确属事实,那么元代“平话”不仅可称“评话”,而且可以用于讲说爱情故事。实际上,“平”、“评”二字本来意义相通,“平议”、“平说”、“平道”、“平论”等词之“平”皆含评论之意,如《三国志》:“大事共当平议。”因此,“平话”与“评话”实际上亦是相通的。
二、明代‘平话’和‘评话’二名的并称与泛化
明代关于“平话”和“评话”的记载渐次增多,二者开始混称,不分彼此。这方面最典型的证据即是当时朝鲜汉语口语教材《老乞大谚解》、《朴通事谚解》和《训世评话》。据朱德熙考证,《老乞大谚解》和《朴通事谚解》一向并称,“是元代的作品,不过确凿的著作年代已不可考了……明代都曾经修改过的”[13],而且修改者是中国使臣。《李朝实录》成宗十四年(1483年,即明宪宗成化十九年)九月庚戌条载:“先是命迎接都监郎厅房贵和从头目葛贵校正《老乞大》、《朴通事》。至是又欲质《直解小学》,贵曰:‘头目金广妒我,疑副使听谗,故我欲先还,恐难雠校。若使人谢改正《朴通事》、《老乞大》之意,以回副使之心,则我亦保全矣。’”[14]100《训世评话》成书于成宗四年(1473年,即明宪宗成化九年),作者李边,《李朝实录》卷三十一“四年六月壬申”条载:“领中枢府事李边,纂集古今名贤节妇事实,译以汉语,名曰《训世评话》,以进。”[14]301三书中的有关记载,恰好能够说明二者是从“平话”和“评话”的过渡形态。《朴通事谚解》载:
“我两个部前买文书去来。”“买甚么文书去?”“买《赵太祖飞龙记》、《唐三藏西游记》去。”“买时买《四书》、《六经》也好,既读孔圣之书,必达周公之理。要怎么那一等平话?”“《西游记》热闹,闷时节好看[15]。
这里称“平话”,显然是承继了元代的说法,但是《老乞大谚解》却载:
更买些文书:一部《四书》,都是晦庵集注;又买一部《毛诗》、《尚书》、《周易》《礼记》、五子书、韩文、柳文、东坡诗、《渊源诗学》、《押韵君臣故事》、《资治通鉴》、《翰院新书》、《标题小学》、《贞观政要》、《三国志评话》。这些行货都买了也[16]。
其中《三国志评话》明显不同于元代《三国志平话》之名。《训世评话》亦直接以“评话”作为书名。可见,中国使臣对原书内容进行了修改,又修改未尽,留下了从元至明、从“平话”到“评话”的演变痕迹。因此,讨论明代“平话”或“评话”的含义,只能混而言之。具体而言,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指诉诸听觉的口说故事。明代“平话”或“评话”继承元代“平话”以历史故事为主的特征,如明容与堂本《水浒传》:“燕青只得和他挨在人丛里,听的上面说评话,正说《三国志》,说到关云长刮骨疗毒。”[17]《三国志通俗演义序》曰:“前代尝以野史作为评话,令瞽者演说。”[18]明董说《西游补》第七回:“等我再讲平话。”[19]因为“平话”或“评话”是指诉诸听觉的故事而言,故“平话”或“评话”前往往缀以“讲”、“说”之类的字眼,如“说平话”,明冯梦龙《醒世恒言》卷三十八:“说平话的常规。”[20]明巩珍《西洋番国志》:“如中国说平话然。”[21]明顾起元《客座赘语》卷六:“太祖令乐人张良才说平话。”[22]明刘辰《国初事迹》同。明徐复祚《花当阁丛谈》卷五:“胡忠者,善说平话。”[23]明沈泰《盛明杂剧》二集卷三十:“说此平话替我姐姐解解闷。”[24]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熙朝乐事》:“舞棍踢球,唱说平话,无论昼夜。”[25]其它如杨嗣昌《杨文弱先生集》卷十六、叶向高《纶扉奏单》卷六、张箮《西园闻见录》卷十六等也均如此。又如“说评话”,则有《警世通言》卷十七:“看官们,内中倘有胯下忍辱的韩信,妻不下机的苏秦,听在下说这段评话。”[26]9《醒世恒言》卷十三:“韩夫人设酒还席,叫下一名说评话的先,说了几回书。”[27]冯梦龙《醒世恒言》中“平话”与“评话”相混而用。《六十种曲》“八义记”上第十出“张维评话”:“有个张维说得好评话,饮酒中间,叫他出来,说些评话,劝相公回心转意也好。”[28]在这种意义上,“平话”、“评话”与“话本”意同,如《警世通言》卷十一:“这段评话,虽说酒色财气一般有过。”[26]647卷十九则云:“这段话本则唤做杂罗白鹞定山三怪。”[26]33“这段评话”与“这段话本”并举,显然意义相同,均指此处所讲故事而言。
其次,指作为说书人底本意义的话本。如前所述,在明代,“平话”不但与“评话”混称,而且与“话本”即说书人的底本一致。如冯梦龙《警世通言》卷十一既云“这段评话”,卷二十八又说:“有分教,才人把笔编成一本风流话本。”[26]136“这段评话”固然指故事本身,而“才人把笔编成一本风流话本”却指的是说话人之底本而言了。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八十:“杭州男女瞽者,多学琵琶,唱古今小说平话,以觅衣食。”[29]阮大铖《春灯谜》卷下:“有一套见景生情《十错认》的平话,好待说与老爷们听。”[30]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五《武定侯进公》:“今内官之职平话者,日唱于上前,且谓此相传旧本。”[31]前云“平话”,后曰此用“旧本”,可见,平话即话本之意。既然平话或评话是话本,那么,说书人就不但可借此“话本”“说”之,而且可借此“话本”“唱”之,如前引《尧山堂外纪》,平话系盲者弹琵琶唱的,又有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唱说平话”可证。这一意义到清代得到更进一步的发展和延伸。
三、清代“平话”(“评话”)内涵的延伸扩展
“平话”、“评话”在清代继续混称,而且所指范围更加泛化,不但指故事、话本,而且成为说书的统称;不仅指口说故事的技艺,而且指弹词、鼓词等有说有唱的技艺,甚至指通俗白话小说。
首先,“平话”与“评话”混称现象非常普遍,而且多称“评话”。周亮工《读画录》卷二:“无可大师……以及吹箫、挝鼓、优俳、评话之技无不极其精妙。”[32]冯金伯《国朝画识》卷十四引其原文:“无可大师……以及吹箫、挝鼓、优俳、评话之技无不极其精妙。”[33]而前引《尧山堂外纪》中“小说平话”到翟灏《通俗编》卷三十一却被引为:“《尧山堂外纪》:杭州瞽女唱古今小说评话谓之陶真。”[34]褚人获《坚瓠集》秘集卷五:“泰兴柳敬亭以说平话擅名。”[35]但李斗《扬州画舫录》却记载为:“评话盛于江南,柳敬亭、孔云霄、韩圭湖诸人。”[36]《永乐大典》卷17 636至卷17 661所载为“评话”,具体文本虽不见传,却存有目录,的确写作“评话”,但是,延至清代,四库馆臣却写作“平话”。可见,清代“平话”与“评话”实不相别。清人尝试对“平话”一词的含义作出概括,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注云:“《永乐大典》有平话一门,所收至夥,皆优人以前代轶事衍为俗语而口说之。”[37]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十六自注云:“优人演说故实,谓平话。《永乐大典》所载尚数十部。”[38]可见,在清人眼里,平话(评话)的表演者是“优人”,内容为“前代轶事”,语言为“俗语”,表演方式为“口说”。
其次,演化为对说书的泛称。沈起《查东山先生年谱》:“若王乐水之评话。”注云:“《东山国语》:江宁有王乐水者,天启中杀仇人于市,更姓名逃,居武林,无所恃,乃专说书,尽态极奇。”[39]前文谓之“评话”,注文却言“说书”,可见二者相同。徐珂《清稗类钞》“音乐类”载:“浦天玉善评话……春秋佳日,弦管杂沓中,必招之说书以为豪举。”[40]4954评话即说书,指称范围扩大,不但指口说故事,而且指有说有唱的弹词之类。陈维松《迦陵词全集》卷十一《鹊踏枝翻·春夜听客弹琵琶作隋唐平话》:“百年青史不胜愁,两行银烛空如画。”[41]百一居士《壶天录》卷中:
苏郡有评话词客,每岁腊月间,择宽敞书场,按名集赀,各奏尔能,说书至十回八回不等。……按弹词薄技耳,而好善不倦之心,进与缙绅士夫相将,而其心为尤苦,广种福田,所谓一树百获者,当于此弹词必之。”[42]
可知,评话即弹词。李调元《童山集》诗集卷三十八“弄谱百咏·评话”:“银字铁骑雄辩社,四家金鼓竞争雄。要知今古兴亡恨,只在三声醒木中。”[43]李调元把宋代说话四家都视为评话,指称范围明显扩展。心远主人编次《二刻醒世恒言》第一回说得更为直接:“这三个偶然同到十字街头行过,只见一簇人,围定着一个,在那里高敲棋子,大笑新闻的,在那里讲说评话,如今人叫做说书。”[44]则评话即是说书之通称。前引《清稗类钞》“音乐类”则将评话与弹词混称:
弹词家之能持久与否,不知者辄谓其必视听客之多寡以为进退,而不知非也。说部若去头脚,篇幅顿小,艺之善者,时出新意以延长之,而听者犹嫌其短。反是,则一说便完,虽十余日,亦觉枯坐片时之无谓。昔人谓善评话者,于《水浒》之武松打店,一脚阁短垣,至月余始放下。语虽近谑,然弹词家能如是,亦岂易耶[40]4943!
既称弹词家,即以“善评话者”证之,又终结于“弹词家”,二者混称可见。
其三,指通俗白话小说。毫无疑问,平话或评话是以白话演绎故事的文学样式,当其固定为文本状态,则成为话本,而且是通俗白话之体。这样,评话与通俗白话小说的界限就有交叉。清平步青《霞外捃屑》卷七下《缥锦廛文集》下所言“施罗平话”[45]559,显然指的就是《三国志通俗演义》和《水浒传》两书。又卷九《小棲霞说稗》中《女仙外史》条下云:“近出《续今古奇观》平话。”[45]669清钱曾《读书敏求记》卷二:“巩珍《西洋番国志》一卷。”注云:“盖三保下西洋,委巷流传甚广,内府之剧戏,看场之平话,子虚亡是,皆俗语流为丹青耳。”[46]清孙雄《道咸同光四朝诗史》甲集卷五载有《轰开雷平话》。俞樾《春在堂诗编》已庚编:“平话偶看花独占,弹词更听凤双飞。”[47]“花独占”即是指白话小说集《今古奇观》中的《独占花魁》一回。又俞樾《茶香室丛钞》卷十七:“《平妖传》、《禅真逸史》、《金瓶梅》,皆平话也。”[48]又云《清风闸》亦平话。前引冯梦龙《醒世通言》、《警世恒言》皆径称白话小说为评话。《儿女英雄传》又名《儿女英雄传评话》,其缘起首回云:
八句提纲道罢,这部评话原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一种小说,初名《金玉缘》,因所传的是首善京都一椿公案,又名《日下新书》。篇中立旨私言,虽然无当于文,却还一洗秽词,不乖于正,因又名《正法眼藏五十三参》。初非释家言也。后经东海吾子翁重订,题曰《儿女英雄传评话》[49]357。
第五回:“这个书虽是小说评话。”[49]403第三十七回:“读者不信,只把二十一回到三十七回这十七卷评话,逐层想去……”[49]143《儿女英雄传》是长篇通俗白话小说,而书中却屡以评话称之,且标明卷数。可见,此处的评话即指小说,不但为听书之用,且为案头之作。
其四,不但指白话小说,而且还指对于小说的进一步敷衍。清人既混称说书为评话,又借评话称白话小说之文本,则评话若以文本言之,是为小说;若以技艺言之,则为说书。一者为眼观之文,一者为耳听之艺。而作为耳听之艺,其必较小说敷衍得更为细致详尽。清凉道人《听雨轩笔记》卷三:
小说所以敷衍正史,而评话又所以敷衍小说。小说间或有与正史相同,而评话则皆海市蜃楼,平空架造,如《列国》、《东西汉》、《三国》、《隋唐》、《飞龙》、《金枪》、《精忠》、《英烈传》是已[50]。
可见,清代的评话观念,已不同于元明两代借史书且以俗语演绎之意,实际上已发展为借小说而敷衍,如《列国》、《东西汉》等评话,其实不是对于历史或史书的阐发,而是对相关小说著作的进一步虚构。但是,评话既不同于史书,也不同于小说。
总之,从“平话”到“评话”,又到“平话”与“评话”的混称,其具体所指呈现出逐渐延展的趋势。元代所特指的借历史以敷衍的含义随着时代的变迁而被渐次突破,从题材内容上除了对于史书的进一步敷衍外,又进一步敷衍小说;从技艺角度上,不但涵盖了只说不唱的讲唱艺术,而且连弹词之类又说又唱的品种也统统以评话称之,实际上是“说书”的代名词。因此,从“平话”到“评话”,其含义凡三变:其一是从史书变为对于史书的“平说”、“直说”,既本于史书,又有大量虚构,既表现为口头上的讲说,又表现为文本上的通俗白话,即元代平话阶段;其二是从“平话”、“直说”的“平话”,变为具有评论性质的“评话”,既指诉诸听觉的故事,又指这些故事的文本载体,即话本,即明代“平(评)话”阶段;其三是从只说不唱的话本,变为又说又唱的说书,从技艺上借以指称包括弹词在内的讲唱艺术,在文本上借指白话小说及对白话小说的进一步敷衍,即清代“平(评)话”阶段。所以,“平话”、“评话”是历史性的名称,应该把它们放在古代文学演变的历时性进程中加以考察。
综上所述,自元至明清,“平话”或“评话”经历了一个由专美一时到泛指延展的历史轨辙。元代借白话演绎史书的叙事体“平话”,至明代变迁为“评话”,以及“平话”与“评话”混而言之,其含义也发生新变;清代,“平话”与“评话”不仅继续混称,而且所指范围不断延展,既是对说书的泛称,又指通俗白话小说及对小说的进一步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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