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李清照诗词创作的女性意识*
2014-04-17山郁兰
山郁兰
(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 演艺学院,江苏 南京 211172)
李清照是我国宋代杰出的女词人,号易安居士。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是著名的学者和散文家,母亲是状元之女,擅习诗文。她生于书香门第,耳濡目染,工书擅画,兼通音律,虽不能应举入仕,但在出阁之前就早已名声在外。李清照后嫁于著名的金石家赵明诚为妻,二人情趣相投,志同道合。
李清照在这种宽松的环境中培养了自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率真性格。后来家道败落,“靖康之变”彻底改变了她平静安逸的生活,颠沛流离、中年丧夫的遭遇使她对国破家亡的感触彻入体肤,满腔的悲苦和爱国之情惟有通过诗词创作才能得以释怀。
李清照在诗、词、散文方面都卓有成就,著有《漱玉词》一卷,南宋初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后集》还载有李清照的《词论》一篇,这篇词论短小精悍,针对唐五代至北宋词学的发展进行大胆的总结和评点,显示出她作为传统封建社会女词人强烈的女性意识和独立的文学批评精神。
说到胆识和勇气,李清照在其诗词创作中所表现出的争取独立话语权利的女性意识非常强烈。在封建社会男尊女卑、长幼有序的文化环境下,李清照凭借自己清醒的意识,能够保有一份洒脱的倜傥之气和敢与男子一争高下的豪迈,从而确立自己在文学史上不可取代的地位。
在我国封建社会漫长的历史长河中,随着父系社会的建立以及父子相继权利制度的形成,正式宣告了中国妇女处在社会和家族秩序底层的命运,“妇人,伏于人者也”(《礼记大戴》),社会和家庭地位的低下决定了经济权利的缺失,寄食于人的女性自然被剥夺了对于生产资料占有的权利。
在“夫有再娶之意,妇无二适之文”观念的影响和“三从四德”的封建礼教以及男子休妻的“七出”、“义绝”等法律制度的严格规定之下,男性中心主义在法律的全力维护和保障中无限膨胀,男女两性关系呈现出严重的不平等现象,中国妇女就这样被禁锢在被剥离了政治权利和独立人格的家庭范围中,承担着传宗接代的使命,充当着父权和夫权社会父子相继、生息繁衍的生育工具。
当女性主义运动的大旗在西半球国家挥舞飘扬的时候,中国妇女仍然在封建礼教和神权、政权、族权和夫权四座大山的重压与桎梏下艰难喘息。贯穿我国传统古典文化的儒家思想所提倡的“阳贵而阴贱,天之制也”、“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1]等礼教纲常为维护男性霸权的社会体制和稳定政治格局提供了充分的理论根据和思想保障,中国古代妇女饱受宗法制度的压制和封建礼教的束缚,始终处在低于男性的位置。
面对我国传统女性这种地位和身份的缺失,李清照在她的诗词创作中所表现出来的女性意识的萌芽值得我们去发掘和弘扬。
从女性主体的角度来看,女性意识囊括两个层面的内涵:一是以女性的眼光审视自我,确定自身本质、生命意义及其在社会中的地位;二是从女性立场出发审视外部世界,对其进行富于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2]。
李清照南渡前后两个时期的诗词创作所反映出的女性意识,恰恰符合上述层面所包含的深刻内容,从中足以见出,我国传统女性如若能从传统礼教的藩篱中挣脱出来,将会释放出巨大而眩目的光芒,创造出空前绝后的优秀作品,为历史和社会的发展注入清新与活力。
一、女性主体意识的自我呈现
南渡前,李清照生活在父母和丈夫的双重关爱之中,安逸的环境为她细腻地审视自己的内心、造就自己特立独行的张扬个性提供了一个安全的外部保障,这一阶段的创作自然流露出女性强烈的自我主体意识。
(一)勇于挣脱传统礼教束缚,努力追求自我个性解放
在封建礼教的严格束缚之下,“男子居外,女子居内,深宫固门,阁寺守之,男不入,女不出,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礼记·内则》),这种以男性为尊的家庭伦理原则把古代妇女的活动范围局限在狭小的深闺绣楼之内,并且制定了诸如“行不动裙,笑不露齿”、“男女授受不亲”等种种所谓的清规戒律来规范和约束女性的日常行为。
而李清照在《点绛唇》(蹴罢秋千)一词中描写的却是一幅生动活泼的少女深闺行乐图,天真烂漫的少女荡罢秋千,汗水渗透薄衫,袜脱钗落,忽见客人进门,“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3],这一睛之笔,生动地描绘出一个生活在封建道德规范制约下的大家闺秀不愿压抑个性、蔑视传统封建礼教的机灵俏皮又略带狡黠的形象。
此外,《如梦令》中有“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3],一个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荡舟少女形象栩栩如生地映入眼帘,李清照对自己投身自然、酒后嬉游经历的大胆而生动的刻画,说明了她对冲破狭小的闺帏生活天地的身体力行,充分表现出她勇于冲破世俗约束、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状态,张扬自我个性的丰富内心,这恰恰符合了女性写作对于女性内心自我敞开和关注主体自身的原则
(二)崇尚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
《浣溪沙》:“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3]词作中,一位怀春少女与心仪之人幽会的情景被李清照出神入化地展现开来,而少女情窦初开的内心表白正是作者本人对爱情渴望和追寻的真实写照。《减字木兰花》中的“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3],将初婚少女的妩媚、娇羞描写得惟妙惟肖。这些闺中私情的自由表达,在封建礼教的尺度之下都是大逆不道的行为,而李清照敢于吐露真情,自是寻常女性所不及。
此外,《一剪梅》中的“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3];《醉花阴》中的“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3],都表达了作者婚后与丈夫离别相思之苦的煎熬和夫妻之间刻骨铭心的真挚情感,作为身处封建社会的大家闺秀,李清照能够蜕去自己作为传统女性的娇嗔和羞怯,大胆跨越“非礼勿思”的雷池,冲破封建礼教对真实情感和本能欲望的压制,倾吐自己内心热烈的情感和炽热的欲望,这必然使得其作品散发出与众不同的光芒和本真的女性魅力。
(三)积极寻求自我价值,探索两性平等关系的实现
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曾经描述过婚后夫妻二人共同整理金石文物的情景:“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3]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李清照在婚后依然保持着自己的秉直率性,凭借自己深厚的文学功底和修养,在两人志趣相投的基础上,与丈夫赵明诚一同从事收集金石、校对诗书的工作,共同享受着相敬如宾的夫妻生活,难怪古人评价道:“自古夫妇擅朋友之胜,从未有如李易安与赵德甫者。”
相比于那些被“女子无才便是德”、“男尊女卑”和“女儿经”等封建思想和贞操道德观念的枷锁禁锢在家庭和夫权阴影之中的传统女性,李清照能够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脱离封建传统礼教、三纲五常的压制和束缚,在家庭和社会环境中为自己争得实现自我人生价值的机会,追求平等的地位、婚姻与爱情,这种独立自主、自强不息的强烈的女性意识对于当下部分女性甘于依赖男性、放弃个人独立的生存状态有着积极的警示作用。
二、女性主体意识向外部世界的转化
南渡后,遭遇了国破家亡、生活动荡的李清照,在颠沛流离中损失了几乎全部的金石文物,真是“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而与她相依为命的丈夫赵明诚也因病客死他乡,易安孤苦伶仃,与丈夫一生共同经营的心血也在战乱和漂泊中付之东流,“白日正中,叹庞公之机敏;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
无家可归的她,只有投靠弱弟,度过孤独清苦的晚年。在这样的生存境遇中,李清照后期的诗词创作发生了明显的转变,她在原本沉浸在自我的内心世界、注重内心情感表达的层面上,将更多的关注投向社会环境、时代变迁的外部世界,逐渐脱离女性写作狭小的局限,走向更为开阔的创作空间。
(一)内心情感的沉重抒写与忧国忧民意识的积淀
《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3]作者从天亮写到黄昏描述了一整天的寂寞和凄楚,似乎预示着自己悲苦命运的凄凉结局。
这种浓重的悲哀之情,与早期的春愁离怨已经迥然不同了,开首三句连用七对叠字,不但体现了作者的创新意识和独具匠心,更是透过这十四个叠字将心中积郁已久的悲愁倾泄而出,撩拨着人的心弦,强烈的节奏感震撼着读者的内心。这是怎样的一种愁绪,就像一颗滴着鲜血的心灵,包容了太多的不幸和波折,虽是作者个人的内心独白,却代表着整个民族、国家和广大百姓共同的心声,这分明是一位女性运用自己独到细腻的笔触对亡国之恨、家破之愁的饱含血泪的无声控诉,是一位女性历经苦难的灵魂绝唱!
《永遇乐·元宵》:“落日熔金,暮云合壁,人在何处?染溜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3]人到晚年,饱经沧桑,唯一的乐趣就是回忆,抚今追昔,作者的爱国之情贯穿字里行间。望着眼前的繁盛景象,脑中却在追忆昔日的汴京,一句“人在何处”,勾起了多少的怀旧之情,又警醒了多少乐不思蜀的迷离?尤其是末句所表现出的那种凄凉和无奈,让人每读至此,不觉潸然泪下,竟无语凝噎,真是无处话沧桑。
女性写作最擅长游离在自我个体的内心世界,纠葛在自我情感的城堡当中。在这个阶段的诗词创作当中,李清照的女性意识在字里行间彰显无疑。可喜的是,她并没有完全沉醉在自我封闭的狭小空间,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广阔的社会和历史。
(二)旷达豪放的主体意识以及社会责任感的增强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3]这首《渔家傲》以瑰奇豪纵的风格引人注目,甚至使人怀疑作者另有其人。可见,李清照的个性不只是优柔抑郁的女性情怀,还有着壮志豪情的抱负和心胸,作为一个文化涵养深厚的女性,其内心世界也是丰富多面的。
这位个性坚强、胸怀卓识的女性,有着“俯视巾帼、压倒须眉”的自信和豪迈,对于摧折人才的现实社会的指控,对于蛰处庸俗冷酷社会的满腔愤懑,都由这股英豪之气喷泄而出,表达了作者不安现状、力图冲破世俗、追求自由的美好愿望。
除了词作之外,李清照写了不少诗作,几乎每一首都透着男性才有的豪放和旷达。她的五绝《乌江》是脍炙人口的一首:“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4]这首诗不仅有着深沉坚实的理性思考,还体现着作者顽强的气概和执着的人生态度及价值取向。在民族危难、国家存亡之际,她能够持有这种无畏的精神,足见李清照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这种气魄和胆识曾使多少七尺男儿汗颜!李清照在她的诗词中所表现出的卓越史才和深广思想,是很多同时代人无法企及的。沈曾植在《菌阁琐谈》中曾经说过:“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苏、辛、非秦、柳也。”[4]
李清照在国破家亡的现实环境之中,能够时刻关注社会、关注身边人民生活的疾苦,这种博大的创作胸怀已经超越了女性自我意识的局限。正如法国女性主义代表埃莱娜西苏所言:“人必须在自己之外发现自己。……人必须走完这段蜿蜒复杂的道路进入潜意识的栖居地,以便届时从自我挣脱,走向他人。理想境界是:愈来愈无我,而日渐有你。”[5]
女性写作摆脱边缘和附庸地位的有效途径就是进入更为宽广的外部世界,从对一己的自我关照中抽身而出,将目光投向对人类生存和命运的思索。开阔的视野总是要比“自我”的眼光有着更多的发现和更为深沉的内涵,贴近生活也要比自我封闭有更多的选择和回旋的余地。因此,李清照后期的诗词创作倾向和创作思路对于当代依旧沉迷在私人化写作和欲望化叙事中固步自封的女性作家和女性写作,起到了借古鉴今的重要作用。
此外,从整体而言,李清照词作的主人公基本上都是作者本人,描写的也都是个人的亲身经历,她用极富才华而又独特细致的女性笔触,抒写着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这一点始终贯穿于她前后两个截然不同的创作时期,这其中同样渗透着那种强烈的自我独立的女性主体意识。
同时她还将生动自然的家常语言引入词的写作之中,形成流传甚广、独具特色的“李易安体”,对辛弃疾和后世的影响颇大,李清照词的匠心独具的确成就了她的“别是一家”。
通过对李清照的性格及创作心态的分析以及对其作品中贯穿的女性意识的分析和发掘,她内心饱含的女性意识的自觉自省可见一斑。当然,不论古往今来对李清照的评价有多么褒贬不一,她在北宋词坛、女性文学史甚至是我国古代文坛上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她对宋词发展所做的建树和贡献也是有目共睹。
面对这样一位伟大而杰出的女性,品味着她字里行间的真挚感情,咀嚼着她刻意琢练的语言、音律,回想起她凄苦惆怅的人生遭遇,倾听着她饱满而丰富的内心独白,人们的钦佩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她的诗词创作以及在作品中传达出的情感和思想,对于当下女性写作的尴尬境遇,甚至对于整个社会的女性自我价值的追求和实现,都有着不容忽视的借鉴作用。
[1] 闵家胤.阳刚与阴柔的变奏[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2] 乔以钢.多彩的旋律——中国女性文学主题研究[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
[3] 陈祖美.李清照作品研究赏析集[M].成都:巴蜀书社,1992.
[4] 济南市社会科学研究所.李清照研究论文集[G].北京:中华书局,1984.
[5] 张京媛.当代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