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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花》:个人化的战争叙事

2014-04-17廖冬梅

嘉应学院学报 2014年12期
关键词:百合花通讯员战争

廖冬梅

(嘉应学院 文学院,广东 梅州 514015)

《百合花》作为茹志娟反映战争生活的作品中最优秀的代表,其“清新,俊逸”[1]的艺术风格曾受到茅盾的高度称赞,“百合花”的丰富意蕴也曾被文学史家热烈认同[2],但当笔者重读《百合花》后,觉得其最突出的特点乃在于对战争叙事的个人化书写。下面,本文就试图从个人化的叙事意图、非宏大的叙事视野、非理想化的英雄人物塑造、感伤的情感基调等几个方面来加以详细分析。

一、个人化的叙事意图

十七年有关战争的叙事作品,特别是作于1958、1959年这个特殊历史时段的作品,绝大多数都有着鲜明的意识形态叙事意图,那就是为建国十周年献礼,通过对具体战争场面和过程的现实主义描写,来构成作品的主旋律——歌颂人民战争思想的光辉胜利,《红日》和《保卫延安》是这样,《黎明的河边》和《党费》也是这样。

而茹志娟的《百合花》却不同于上述作品,其叙事意图是十分个人化的。作者曾经说过:“我写《百合花》的时候,正是反右派斗争处于紧锣密鼓之际,社会上如此,我家庭也如此。啸平处于岌岌可危之时,我无法救他,只有每天晚上,待孩子睡后,不无悲凉地思念起战时的生活,和那时的同志关系。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出现了战争时接触到的种种人。战争使人不能有长谈的机会,但是战争却能使人深交。有时仅几十分钟,几分钟,甚至只来得瞥一眼,便一闪而过,然而人与人之间,就在这个一刹那里,便能够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百合花》便是这样,在匝匝忧虑之中,缅怀追念时得来的产物。”[3]由此可见,茹志娟写《百合花》的主要叙事意图在于通过缅怀追念战争期间特有的人情和人性,建构起日常人伦情感的话语空间,来缓解现实中个人的内心焦虑,其实与歌颂人民战争的意识形态主题无关。

二、非宏大的叙事视野

十七年有关战争叙事的长篇作品,都有着对史诗性的艺术追求,表现在叙事视野上,则是关注宏大战争场面的描摹,如《保卫延安》就以陕北战场为背景,通过青化砭伏击战、蟠龙镇攻坚战、长城线上的运动战以及沙家店歼灭战等不同类型的战斗,表现各种类型战争的特点,以一个连队的军事活动为主线,从其撤出延安到返回延安的半年的战斗生活,展示延安保卫战的历程。《红日》以山东战场为背景,以一个军的军事行动为主线,通过描写涟水战役受挫、莱芜战役大捷和孟良崮歼灭战的胜利,以艺术的形式表现了革命战争中的重大战役。因此,就是和《百合花》同属于清丽派战争小说的路翎的《洼地上的战役》都不忘对于枪林弹雨的宏大战争场面的描绘:“我们的榴弹炮在向右边的小山头后面的敌人的青石洞南山射击。这不是平常单发的冷炮,这是急促射,是排炮,每一次总有二三十发炮弹呼啸着穿过他们右前方的天空,然后就传来巨大的隆隆爆炸,连这小山沟里也充满回响。王顺听着这个已经好一阵子了,‘再来三排,再干!’于是,好像是受着他的指挥似的,一排,两排,三排炮弹过来了,于是他判断着,这一定是副班长他们已经把俘虏弄了回去,情况已经说明,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要发起那个准备已久的对青石洞南山的反击战,他把这个判断告诉了王应洪,于是他们兴奋地听着射击声。”

《百合花》虽然属于战争小说,写的也是人民解放战争时期的淮海战役,但作者将宏大的战争场面推为背景,出现在叙事前台的却是战争期间的小插曲和战争激流中的小浪花:作者通过小通讯员护送“我”到前沿包扎所一路上所发生的小剧目、小细节,来表现战争期间小通讯员热爱生活、关心战友的美好人性,以及通过到达包扎所后“借被”和“献被”两个主要场景所表现出来的革命战士和人民群众之间的互相理解和真诚挚爱,彰显了战争期间特有的军爱民、民拥军的美好人情。文中的小通讯员憨厚质朴,有高度的革命责任感,为掩护抢救伤员的担架员而光荣牺牲,新媳妇淳朴善良,真挚地热爱革命队伍,她深知人民军队打仗是为人民,因此借出了自己唯一的嫁妆——一条百合花被子并且参加了救护工作,本来有些羞涩的女子庄严而虔诚地为小通讯员擦拭身子,一针一线地缝补他身上的破洞,真诚感人的情谊溢于言表,小说最后以小通讯员负伤身亡,新媳妇用自己唯一的嫁妆——撒满百合花的新被子为小通讯员装殓的感人情节,完成了人物形象的刻画,全文构思精巧,从一个特定的叙事视野出发,通过对人物心灵历程的表现,揭示了军民团结一心,生死与共的深刻主题,以小见大,意味深长。

三、非理想化的英雄人物塑造

建国初期的小说叙事,由于受第二次文代会精神的影响,作家们往往把塑造工农兵领域的英雄人物作为己任,到后来发展成为对“高、大、全”式的完美理想化英雄人物形象的自觉追求,当时的战争叙事也不例外。比如《保卫延安》里就塑造了连长周大勇这样一个不怕任何困难的英雄形象,周大勇是在党的哺育下成长起来的基层指挥员的典型,也是集中体现了革命战士优秀品质的人民英雄的典型,这是个“用特殊材料制成的”理想化的钢铁战士的形象,作者突显了他在保卫延安极为艰苦的战斗中表现出来的特殊的勇敢、机智和顽强。

与《百合花》同为短篇小说的王愿坚的《党费》也将“黄新”这个地下工作者塑造得高大、完美、悲壮。黄新还未出场时,就先听到她的《送郎当红军》的小调儿。她的头发很短,这是因为当年“剪了头发当红军”的痕迹还在。她入党早,而且带头把丈夫送去参加红军,对革命表现出如火般的热情,对地下工作也相当老练,为了解决山上游击队同志的生活困难,她自觉地组织几个党员同志腌制咸菜,以此来作为党费上交,这在当时来说是比金子还要宝贵的东西。面对饥饿的女儿,她舍不得把咸菜拿出来给她吃,她从女儿手中夺下那根咸豆角的举动,表明了她的“党的利益高于一切”的革命品质,在敌人围攻的紧急关头,黄新“变得又刚强,又果断”,她在生死攸关的考验面前临危不惧,从她被捕前对侦察员的细心交代和牺牲前语重心长的叮咛里,可以看到一个共产党员对党的赤诚之心。

值得敬佩的是,就是在这样的创作背景下,茹志娟却敢于独辟蹊径,进行个性化的创作。她在《百合花》中塑造的人物都是普通的战士和老百姓,他们有血有肉,个性鲜明,与那种“高、大、全”式的英雄形象迥然不同,虽然也写战争,却包含了刻画普通人情感世界的美学追求。那个连名字也没有的小通讯员,是个年仅19 岁的解放军战士,参军才一年,而他参加革命也并非是因为与敌人有着血海深仇,只是“大军北撤时跟来的”。另外,在外貌描写上,作者也没有将其描写得如何威武,文中有一处是这样写的:“我看见了一张十分年轻稚气的圆脸,原来棕红的脸色,现已变得灰黄,他安详地合着眼,军装的肩头上,露着那个大洞,一片布还挂在那里。”在这段描述中,浮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张平常的脸,一张生活中经常可以看到的脸,小通讯员的形象就是那么普通,但正是这样普通平凡的小青年,最后作出了英雄的举动。茹志娟笔下的小通讯员涉世不深,但不乏关心战友、体贴群众的爱心,又对生活充满情趣;他憨厚、腼腆、羞怯,与女同志一接触便浑身不自在,但在危急关头却能挺身而出舍己救人。在作品中,我们找不到描写“小通讯员”在战场上如何英勇的文字,作者也没有对他勇救民工的英雄行为作浓墨重彩的具体描述,他在牺牲前更没有高喊什么豪言壮语,但作者却煞费苦心地用了许多篇章对小通讯员的憨厚平凡、羞涩忸怩进行铺叙,对一般情况下理当泼墨渲染的“扑雷”一幕采用淡淡的几笔转述就概括了。当然,小通讯员并非十全十美,他也有缺点,在借不到被子时他也会发牢骚——“老百姓死封建”,但是当他得知自己借的是“人家结婚的被子”时,又想把被子送还,完全不计较刚才受到的委屈,这就表现了他通达的一面。总之,他身上有更多的闪光点在吸引着我们。作者感性化地呈现了其优缺点,二者自然结合在一起的效果是让读者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小战士形象。而且,作者没有刻意将“英雄”拔高,让其“神化”,因为按当时的审美习惯,作为“英雄”的小通讯员是不能让老百姓(新媳妇)随便取笑的,而茹志娟要展示给读者的是一个真实的、生活中的英雄。

在当时提倡写“英雄人物”的战争文化背景下,茹志娟之所以不把小通讯员当做“英雄人物”来写,是因为在她的眼中,英雄与平常人是一样的,战争英雄只有在战斗中才是英雄,而在平常的生活中,他们就是平常的人,也会脸红,也会忸怩,所谈的也是家常话,他平凡得就像是自己生活中身边的某一个熟悉的人。

四、感伤的情感基调

十七年间的战争叙事,由于其对意识形态化的叙事意图,宏大的叙事视野以及理想化英雄人物的追求,在情感基调方面,一般都呈现为革命乐观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的激情洋溢的特征。如《保卫延安》就充分表现了战士和群众在艰苦甚至残酷的战争环境中,压倒一切敌人、战胜一切困难的坚定信念和英雄主义精神,表现了他们那种气吞山河的革命英雄气概和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并以这种精神为红线贯穿全书,这使得作品自始至终洋溢着战斗激情,进而给人以巨大的鼓舞和力量。

与上述充满乐观情绪的战争叙事不同,《百合花》的字里行间充满了悲哀、感伤的情绪。首先,作者在文章的结尾部分,不是用更大的胜利战争场面的描摹来冲淡小通讯员牺牲的悲剧气氛,而是用沉重的气氛和感伤的文字定格了小通讯员之死的悲剧性场景:“我看见了一张十分年轻稚气的圆脸,原来棕红的脸色,现已变得灰黄。他安详地阖着眼,军装的肩头上,露着那个大洞,一片布还挂在那里。”作者对小通讯员之死的不忍和不舍以及悲伤可谓溢于言表,并通过小说中的“我”直接表现出了这种情感:“我想拉开她,我想推开这沉重的氛围,我想看见他坐起来,看见他羞涩的笑。”其次,文中还出现了两段比较典型的以乐景抒哀情的文字,一段是描写作者去包扎所的路上所看见的战争间隙期间路边和平清新的场景:“早上下过一阵小雨,现在虽放了晴,路上还是滑得很,两边地里的秋庄稼,却给雨水冲洗得青翠水绿,珠烁晶莹。空气里也带有一股清鲜湿润的香味。要不是敌人的冷炮,在间歇地盲目地轰响着,我真以为我们是去赶集呢!”这段文字表面上是对和平静谧场景的憧憬,抒发的却是战争使得“山河破碎风飘絮”的感伤之情。另一段是作者对家乡中秋节团圆夜场景的回忆:“啊!中秋节,在我的故乡,现在一定又是家家门前放一张竹茶几,上面供一副香烛,几碟瓜果月饼。孩子们急切地盼那炷香快些焚尽,好早些分摊给月亮娘娘享用过的东西。他们在茶几旁边跳着唱着:‘月亮堂堂,敲锣买糖……’或是唱着:‘月亮嬷嬷,照你照我……’我想到这里,又想起我那个小同乡,那个拖毛竹的小伙,也许,几年以前,他还唱过这些歌吧!……我咬了一口美味的家做月饼,想起那个小同乡大概现在正趴在工事里,也许在团指挥所,或者是在那些弯弯曲曲的交通沟里走着哩!……”这段对故乡中秋团圆赏月场景的描述,实质上抒发的也是战争期间“月圆人不圆”的无限感伤,这两段文字再加上上述对小通讯员之死的悲剧性场景的描摹,说明在女性作家的笔下,不管是正义战争,抑或是非正义战争,都是要以人民的和平、生活的安宁和战士的生命为代价的。

就这样,茹志娟的战争叙事消解了“十七年”主流战争叙事中的恋战情怀,带有女性作家基于人道主义、生命意识而具有的反战意识,从而使得《百合花》这样个性化的战争叙事作品汇入到世界性的反战小说行列之中。

[1]茅盾.谈最近的短篇小说[J].人民文学,1958(6):4-9.

[2]刘勇.中国现当代文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282.

[3]茹志娟.我写《百合花》的经过[C]//孙露茜,王凤伯.茹志娟研究专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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