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主体形而上学对心理学的作用以及弗洛伊德的解决方案
2014-04-17王波
王 波
(南京大学社会学院,江苏南京 210023)
主体的发生与发展即是自我意识的启蒙和祛魅,这是现代性的逻各斯。而心理学恰是随着现代性的时空布展出现和前进的。主体守护着知识,同时又是知识的对象。福柯认为人变成其自身话语的主体,既是知识的主体,又是认知的客体。“Subject”(主体)这个单词作为心理学的研究对象被称作“被试”,这难道仅仅是巧合么?传统心理学将人类的心灵操作成一种可计算之物,并且这种研究模型所建构的心理帝国正源源不断地形塑那些被称为被试的臣民(subject亦指臣民),由此作为其他可能选择的主体性就愈加难以想象。而至于这种主体心理学化过程的前提与界限,对传统心理学来说似乎并不成为一个问题。面对这种被传统心理学锁定了的关于主体的可能想象,对主体形而上学在心理学中的作用的省思不仅试图重新开启心理学所承担的意义和未来新的可能性,而且还尝试在主体形而上学的思想谱系中定位弗洛伊德的理论心理学意义。
一、主体形而上学的出场
对于现代形而上学的奠基工作来说,笛卡尔藉由“我思”主体所完成的扭转传统形而上学的格式塔转换乃是现代主体形而上学的决定性开端。它的使命是:为人的解放——使人从“作为代表世界灵魂的特别部分”进入新自由(自明、自我确信并为自身立法)之中的解放——奠定形而上学的基础。笛卡尔的思想关心的是一种根本转移,也就是整个人类及其历史从一种目的论的世界向根植于主体的存在者之被表象状态的转移。正是根据这种被表象状态的本质基础,现代人的统治地位才成为可能。“笛卡尔发明了现代人,在某种意义上现代人就是心理人(Homo Psychologicus)。他开创了一种对中世纪和古希腊极为陌生,对我们却极为熟悉的现代世界图景。若说之前宇宙秩序被看做柏拉图式的理念的具体化,我们周围的世界获得形式的目的就是为了体现此理念的秩序,而只要发现这种秩序就获得了知识,那么笛卡尔试图从不懈的怀疑出发,为知识找到一个阿基米德点”[1]。
我思,故我在。这条真理是这样确实,这样可靠,连怀疑派的任何一种最狂妄的假定都不能使它发生动摇。这是笛卡尔哲学的“第一条原理”。而“我究竟是什么?我可以设想我没有身体,可以设想没有我所在的世界,也没有我所在的地点,但是我不能就此设想我不存在,相反地,正是从我想到怀疑一切其他事物的真实性这一点,可以非常明白、非常确定地推出:我是存在的。我是一个实体,这个实体的全部本质或本性只是思想,它并不需要任何地点以便存在,也并不依赖任何物质性的东西。因此这个我,亦即我赖以成为我的那个心灵,是与身体完全不同的,甚至比身体更容易认识,纵然身体并不存在,心灵也仍然不失其为心灵”[2]。而语言则仅作为表象“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思想”[3],它是从属于思想的外部工具,并没有自身的独立性。笛卡尔的自我没有身体,没有场所,乃至没有世界,而只是一种闭锁于内部的作为思想的实体。灵魂的必然的命运就是绝对与世隔绝[4]。
这样一来,思维者“我”,就成为一个孤独的鲁宾逊,被封闭在自己的观念中了。而在其被囚禁的孤岛之外,是一个有广延的世界。笛卡尔认为构成世界的是两种实体,物质实体和精神实体。物质实体具有广延性,而不能思维;心灵实体可以思维,却没有广延。笛卡尔把物质世界同精神世界严格加以隔离,把世界视为一台大钟、动物则为机器,藉以保证一个独立自主的机械世界不受人的精神侵扰。正是由于物质实体所仅剩的抽象性质,由于它对意识的自明性(因而是可靠性或真理性),它从每一个方面表明人类处于地球之外的境况,以及地球和一切可能存在的星球被还原为人的心灵尺度的极端可能性。恰恰由于笛卡尔将阿基米德点移至心灵内部,地球之外的那个阿基米德点才得以可能。人将世界置入内心,自身却处在世界之外无穷远处。由此,心理学的研究才开始变得尤为必要。而此时,正如费尔巴哈所说的,人成为一个对大地毫不关心的,从一个星球飘向另一个星球的流浪者。
在古希腊,“质料”乃每一事物由之而是,并且继续“是”下去的“主体”,但是现在“我”取而代之成为每一事物由之而“是”,并且“是”下去的是全新的,并保证认识之可能与确定的“主体”。在古希腊充塞天地的心灵在这里皆归于“我”一身,而剩余的世界则是与之绝缘的被祛魅(剥去灵魂)的物质堆积的机械世界,此谓心灵的主体化。“直到笛卡尔时代,任何一个自为地现存的物都被看作‘主体’;但现在,‘我’成了别具一格的主体,其他的物都是根据‘我’这个主体才作为其本身而得到规定。因为它们——在数学上——只有通过与最高原理及其‘主体’(我)的因果说明关系才获得它们的物性,所以,它们本质上是作为一个他者处于与‘主体’的关系中,作为客体与主体相对峙。物本身成了‘客体’”[5]。作为现代性的基本建制的主体形而上学由此形成了。这就是笛卡尔的主体形而上学留给心理学的遗产。
二、主体形而上学对心理学的作用
通过把经验从自我中分离出来,使它成为可以实证研究的对象,笛卡尔使现代心理学成为可能,而且拥有了比哲学和其他学科更优越的地位。在他之前的哲学视域中,世界直接向我们显现自身。“欧洲近代哲学留给现代思想的一个众所周知的难题是:主客体关系以及相关的二元思维模式,这个模式在其他的古代文化中(包括在古希腊的文化中)都没有出现过。”[6]然而笛卡尔确立的是一个以主体为中介的全新世界,这个世界在“笛卡尔剧院”中只投射出自身的映射。而映射是否逼真地描摹了世界本身,则完全依赖于主体的性质(human nature)和能力。如此对人类自身的研究就变得至关重要,故而近代思想就表现为各种以主体为中心的主体形而上学和心理学。对认识主体的研究现在成了获得客观真理的基础。无论是英国经验论、大陆理性论还是德国古典哲学都围绕着这个主体展开。其成果有诸如“人类理解研究”(休谟)、“人性论”(休谟)、“三大批判”(康德)、“人类理智新论”(莱布尼茨)、“伦理学”(斯宾诺莎)、“全部知识学的基础”(费希特)、“精神现象学”(黑格尔)这样的研究。如是才能理解为何康德说他的哲学事业是由回答三个著名的问题完成的:我能知道什么?我应该做什么?我可以期望什么?他后来总结性地加上第四个问题:人是什么?这样,恰恰以主体为研究对象的心理学就变得至为重要了,尤其是从启蒙运动时期一直到1900年左右(以胡塞尔发表清算心理学主义的《逻辑研究》为界),哲学、伦理学、政治学、经济学乃至自然科学、逻辑学和数学的研究都开始被建立在心理学研究的基础上。而由于试图运用一种新心理学——实验心理学作为改造哲学的准备,或者以心理学作为建构“严格科学的哲学”的真正严格的起点,认为“心理学好像是人类进步的基本条件……更是关于人类真理的试金石”[7],心理学的两位奠基人,无论是以实证方法论开创了科学主义心理学传统的冯特,还是凭借现象学方法论开创了人文主义心理学传统的布伦坦诺,一开始(早在1913年)就被海德格尔揭露为心理主义者[8]。以至于后来的弗雷格和胡塞尔都是从反对心理主义起家的。心灵首先从世界中被抽离出来尽归于人,然后成为别具一格、自明自足的主体,其他物都是根据“我”这个主体才得到规定。世界只能通过心理表象的形式向主体呈现出来,同时这种表象以语言作为外在工具。由是心灵一经主体化,便被心理学化了。如此得到的就是近代以心理学为基础的意识哲学。这种哲学把人设想成一个认知主体,它登记感觉材料,提出命题,进行推理,亦即一个从事表象的理智。然而其表象活动仅仅是囚禁在主体化了的心灵孤岛上的纯粹思维,它与身体分离,与世界分离,与他者分离,甚至与经验分离。同时主体形而上学将存在仅视为在场之物,由此“语言表达所意指的东西被归结为由说话的主体指向客体:或者是指向感性的对象……或者是指向抽象的概念……前者是变动不居的在场,后者是永恒的在场。总之,都是指向在场的东西。由于这种语言观以要求在场为意义的根本条件……没有任何可能对象的语言表达,或与概念不相符合的语言表达……便是无意义的”[9]。当这种心理学化的主体通过语言的形式表象,并被视为脱离身体的、无历史的、超文化的自给自足的实体时,心理学化的主体就被自然化了。主体完成了它最后的自我否定。而这种主体由于其纯粹的中立性质,成为以科学自明的心理学研究的绝佳对象。或者可以说,主体天然不是心理学的对象,但心理学的对象天然是主体。
在主体形而上学的谱系中,主体的功能就是控制一切他者和异域,使人类的心灵地图成为一片平滑而连续的可通约的心理“帝国”之疆域(在哈特和奈格里所使用的意义上),我们于其中所能发现的只是没有历史和变化的抽象心理“景观”(在居伊·德波所使用的意义上)。这里作为现代西方主流心理学根本假定的主体已经采取了一种新的形式,它是由一系列平滑的同质的心理现象在一个单一的统治逻辑之下而构成的。这种新的心灵的统治形式就是主体。这个主体的基本特征是没有边界:主体的统治没有极限。它既是国王,又是臣民。主体的概念提示了一个有效包容空间整体性的统治,或者确切地说主体对整个“心理”空间实施统治。没有领土边界限制它的统治权,所以心理学可以僭越任何人类的领域。心理被空间化了,而对空间化的心理最直接上手的研究方式就是“观看”,所以实证主义取向的心理学成为主流。其次,主体并非作为一个自有永有的中介出现的,而是作为一个有效地终止心理学想像的秩序而出现的,由此它将现存的心理状况永恒固定化。从主体的视角看,心理的现存方式将永远如此,也是从来如此。换句话说,主体在历史运动中不是作为转换过渡的阶段出现,而是作为没有时间性的边界的一个中介出现的。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它外在于历史,或者说存在于历史的终结处。故而一种世界与未来心理学的想象往往终结于西方主流心理学范式。第三,主体的规则运作于人类秩序的所有领域,包括社会与世界的深层部位。主体不仅制约个人与社会,而且还创造了它所居住的这个世界。它不仅制约人类的相互影响,同时也直接寻求对人类本质进行统治。它统治的客体是整体的社会生活,正因为它无处不在,所以心理学家,尤其是主流心理学家就看不到它的存在,因此主流心理学的社会功能经常就是被用来维持现状。最后,尽管主体作为实践持续地沐浴在分裂与痛苦中,但是主体作为意识形态永远奉献给“心理”的统一与安宁——外在于历史的永恒和普遍的心理的统一与安宁。
三、弗洛伊德对主体形而上学的超越
如果说在主体形而上学中主体只是一种抽象的理性能力,身体因被视为惰性的、机械的肉体机器而无理论地位,语言作为表象被看作与意识同一而将“思”投进了囚笼,那么正是弗洛伊德开始第一次专题性地考察身体、语言等诸多领域,直接面对主体形而上学思想道路的核心问题。
弗洛伊德认为,“我”与“我”不是直接同一的(A不是A)[10]。如果说笛卡尔的主体具有绝对自明性,弗洛伊德则轻蔑地否定了这种自负的主体。主体绝不是它意识到的自身的那个样子,这一点正是弗洛伊德心理学的根基所在。所谓的主体,如果它还想存在的话,只能是平庸的自我(ego),它疲于奔命、谨小慎微地周旋在生机勃勃、桀骜不驯的伊底(the id),与道貌岸然、发号施令的超我之间。弗洛伊德的元心理学(metapsychology)将存在的本质定为爱欲(Eros)。“与以逻各斯为基础的存在观相抗衡,出现了一种以非逻辑的东西即以意志和快乐为根据的存在观。这股逆流也想努力地表明其自身的逻各斯,即满足的逻辑。”[11]但这里的心灵与精神不再高贵。理性文明的压抑必然导致爱欲的不满,于是人就成了形神猥琐的神经症患者。弗洛伊德曾有这样的表述,精神分析代表了对人类自尊的第三次打击。第一次打击是哥白尼论证了人类并不生活在宇宙的中心;第二次打击是达尔文证明了人类像其他任何动物一样,是自然的一部分;第三次打击是他自己提出的论证,即人类的自我不是其本身的主宰。主体自律的幻象就此被击碎了,现代欧洲人引以为豪的理性、主体性不再有效。再没有一统的意识形态,再没有需要服从的“绝对命令”。
在主体形而上学体系中身体被置之度外,主体被认为是一个脱离身体的、无历史的、自给自足的单子,超然物外的、隔绝的既定实体,它仿佛从天而降,天真地像一面“镜子”,“通过不断检查、修理和擦亮这面镜子以获得更为准确的表象”[12]。(笛卡尔的我思主体甚至可以不通过身体就可以感觉到热。)心理学化的主体心灵成了鲁宾逊,被囚禁在肉体内的孤岛上,在世界之外存在并表象世界。身体在冯特的心理学体系中依然没有地位。他不再像笛卡尔那样为灵魂如何驱动肉体而苦恼,因为当时的生理学已经告诉他脑是心灵与思维的处所。现在心灵从笛卡尔的松果腺进一步被精确地禁锢于脑了。除此之外,这种科学的进展对他似乎就再也没有别的影响,在其后的认知心理学研究中,身体同样是一个无关变量。此时脑科学的进展带来的变化只是,在设想心理的时候,思维的表象不再是无所凭附,而是可以被具体甚至精确地安放在脑之剧院的某个区域了。然而这不过是将心理这个鲁宾逊从形而上学的监狱投进实证主义的牢房,它仍然没有逃出心理主义的囚笼。心理只是躯体内部的意识活动,这就是典型的心理学化的心理学。所以黑格尔仿佛幸灾乐祸地说:你走吧,你怎么走都走不出自己的皮肤。
通过身体化的感性对象性活动逃出意识哲学孤岛的努力,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实证主义的鼻祖孔德直接批评“著名的内在观察,只是对真正观察的徒劳无益的拙劣模仿”;他预设了“我们的理智在沉思自身活动的习惯性表现时的一种可笑的矛盾处境”[13]。孔德因此否定一切心理学的可能性(当然是意识心理学的可能性),认为它是“神学的最后变形”。只有采用两种方法,精神对象才能真正成为实证研究的对象:或是通过研究产生它们的器官,即通过“颅相学”;或者研究精神现象直接而持久的结果——这似乎类似今天的行为主义。著名的詹姆士-朗格理论认为,情绪是为了回应外部刺激而发生的特征性的身体变化,因此情绪是在身体变化后出现的,而不是像传统的观点认为的那样,情绪引起身体的变化。我们害怕是因为我们逃跑,我们感到难过,是因为我们哭,而不是相反。詹姆士和朗格分别在1884和1885年提出这个观点。它有助于把对情绪的研究放在一种自然研究的基础上,而不是像传统的研究那样,放在内省的基础上。通过这种身体化的情绪行为,而不是情绪的内在原因,心理学家期望能够从意识心理学的高度紧张中长舒一口气。而对意识的避犹不及使行为主义心理学家已经不再用人而是常常用动物来作被试了。在他们看来,这样就可以彻底避免碰到任何与意识有染的不可承受的棘手重负。而弗洛伊德最后唤醒了健康而活跃的身体。本能是由身体的某种匮乏而引起的冲动,弗洛伊德予之在人类心理和社会文化生活中极其重要的地位。这种由身体决定的冲动之精神表现即力比多(Libido),冯特所论的生理学意义的躯体难能与之比肩。躯体从惰性而机械的皮囊(corpus)生长成纠缠而肉感的身体(body)。对应于形而上学的精力的消耗殆尽,力比多学说消解了笛卡尔以来灵魂的紧张,使身体获得自由和解放。尽管有自我与超我的限制作用,但“伊底”还是以其野性的力量在西方世界泛滥开来了,而人类则成了一种患上了神经官能症的动物。弗洛伊德敲碎了主体形而上学貌似坚不可摧的理性堡垒,跳着身体的“疯狂”舞蹈将心灵从意识的牢笼中解放出来。笛卡尔那种闭锁于意识的内在性之中的主体死了,我们发现了身体。弗洛伊德是最后一个快乐主义者,他引发了席卷现当代西方思想的解放身体的哲学革命。“心智原本就是具身的”正是近来勃兴的具身认知研究的重要发现之一。在认知层面,它给予身体以合法地位,身体不再是低级之物,不再是从前相对于脑与精神的单调的肉体机器或容器,它是思维的基础,甚至就是思维本身。它打破了主体形而上学,即“我思”的心灵牢狱,赋予个体焕然一新的认知图式,促使认知科学研究焕发了新生命。在另一个维度,具身哲学启示我们将理论思维变成生活艺术,亦即个体从知识的宰制中逸出,向自我生存回归。此即福柯对身体经验和自我关怀的强调。在古希腊语境中,“认识你自己”总是与“爱护你自己”彼此勾连,正是“爱护你自己”才使“认识你自己”的德尔斐(Delfi)箴言成为可能。自我关怀意味着积极地、审美地生活。个体凭藉自我关怀获得修正与完善,渐臻某种完满、幸福的境界。主流心理学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缺乏相关性。实验研究与个体幸福有何关系?侧重统计分析和变量操作的心理学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抓住人类精神生活的本质特点并促成这种自我关怀?主流心理学选定一个概念,然后将它操作化成一个变量,继而检查这个变量是如何与其他变量协变的。这样的研究可以无限地进行下去,因为各种各样的中间变量都可被囊括进来。比如该变量是否依赖于性别、年龄、经济状况、社会地位以及更多的其他因素。这样一个研究项目可以产出大量的科研成果。问题是它对理解人类主体性以及精神生活有多大贡献?恰恰不是背向尘世潜入实验室的象牙塔,心理学应该面朝众人,关心普通人的福祉。我们需要自问心理学是促进了还是压制了人们去改变自己的生活状况、追求自我关怀和反对那些心理学生产的限制人类能动性的社会建构的努力。
弗洛伊德的另一个贡献是他的深度心理学的语言观革命。在主体形而上学中,语言被视为思的必要条件。此处的“思”绝非“思考”,思考在主体形而上学的语境中就是表象化,并被认为与语言同一,语言成了思考的工具,或者表达内在思想的外在工具。而思恰恰是对这种思考的扬弃。主体形而上学一味强调语言与意识的同一性,这就使语言与意识的研究双双误入歧途。传统的言意之辨被抛诸脑后。从萨丕尔-沃夫假说到被归于语言哲学旗下的心智哲学,思都被投进了语言的囚笼。如美国心智哲学家约翰·瑟尔(John.R.Searle,1932-)就相信,在诸多情境之中,如果没有对适宜的语词的掌握,经验将会变得不可能。语言确乎是一种生活形式,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言,“语言的界限就是我的世界的界限”,我们无法想像没有语言的世界,离开语言,甚至这种想像本身都不可能。语言帮助建构了我们的经验。但语言并不是经验得以存在的全部充要条件。主体化的心理学在强调用语言去捕捉“意”或“思”的时候,显然忽略了这一点。“意”不是闭锁于躯体内部的意识活动。它是内隐于(implicit)语言的极具发散性的“意义”;是语言无法表象的“如一锅开水在沸腾”的涌动不已的“意念”;是指向对象的具身的“意向性”行动。当庄子提出“言不尽意”,“得意而忘言”;佛家说“指非月”,并区分了身业、语业、意业,认为“身”、“语”之所造业皆随“意”而造是业;乔姆斯基强调语言的“深层结构”;而德里达则重申“对象的不在场不是‘意谓’的不在场”[14]的时候,必定都是发现了这些被遮蔽的蕴涵。而“弗洛伊德的整个心理学结构,其基础是建立在人的语言话语之上的……他力图在话语本身中发现行为的真正动机:病人本身应该把深层‘无意识’告诉他”[15]。弗洛伊德的深度心理学否认语言与思的直接同一性,他穿越病人的语言,探寻其无意识深层的歪曲的压抑的芜杂蕴涵,也是在象征性地把握这种“意”。在现象学的视域中,此处的“意”就是事情本身,就是世界;而语言就是关于事情本身的符号系统,就是表象,亦即“理念的衣裳”。人们先是用哲学语言,继而用数学语言来捕捉“意”,规训生活与自然。但是罗素悖论和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已经分别以日常语言和数学语言的两方面的不充分性从内部证伪了这样一种理性理想的幻想性质。而语言不过是为作为“意”的世界穿上了一层理念的衣裳。当语言去捕捉“意”之“飞鸿”时,已是“鸿飞那复计东西”,而雪上空留趾爪痕了。人们平素习以为“事情本身”的语言其实只是“意”的雪泥鸿爪。而且若执着于语言对“意”或“思”的决定性,那不同语言之间的理解就变得不可能。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任何一种有意义的世界哲学或者世界心理学的言说都必须首先自觉地穿越语言的帷幔。
主体形而上学的勃兴使理性成为普照一切的光,在它的照耀下主体沐浴在同质性的绝对光明之中。这种逻各斯确信随着科技的进步理性将完全控制自然和人类自身的命运,最后思维与存在会合二为一。人类将掌握关于自然与社会的全部真理。然而这种人类中心主义的追求恰恰遗忘了人自身,人不过是等待被描述、预测和控制的对象。在理性之光的笼罩下,主体与自身同一,一览无遗;身体是被宰制和包围的机械而沉默的对象;语言被作为思的工具用来捕捉世界。这种理性主义大厦就是卡夫卡的阴暗“城堡”,而理性普照一切的光就是劳伦斯的“黑色阳光”。而弗洛伊德高扬前反思的、直观的、对人的精神的非理性直接经验。冯特试图以实验心理学使德国古典哲学走出困境,旋即被胡塞尔等人强烈呼吁赶出哲学系,而弗洛伊德真正觉察了主体形而上学危机的实质,并直接面对这种危及西方哲学的核心问题,他直接面对主体形而上学思想道路的核心问题,发现了身体,穿越了语言,开创了独领风骚的文化转向时代,于风云际会之时成为文化英雄。
然而我们不得不注意弗洛伊德思想的另一面向。弗洛伊德有一句名言:哪里有伊底,哪里就得有自我。这意味着其精神分析的目标在于用理性控制非理性的、无意识的欲望,使人从他的无意识力量中解放出来。他指出“用来加强受到削弱的自我的方法有,扩大自我的自知”,“丧失对自身的了解,对自我来说意味着丧失自己的权力和影响”,而“心理治疗所能做的无非只是把潜意识置于前意识的控制之下”,最后被召回到意识中去[16]。通过对无意识的发掘与强调,弗洛伊德从前门攘斥了主体形而上学。但是由于把对无意识的考察建立在理性的和科学的基础之上,并试图用理性的意识控制非理性的无意识,弗洛伊德又从后门将主体形而上学取了回来。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弗洛伊德吊诡地代表了主体形而上学的顶点。主体形而上学这种吊诡的收场正是针对其进行的后现代反讽的滥觞。
[1]王波:《论笛卡尔与冯特在思想史上的内在勾连:从意识内在性的视角看》,《自然辩证法研究》,2012年第11期。
[2]笛卡尔:《十六-十八世纪西欧各国哲学》,商务印书馆,1975年版,第153页。
[3]笛卡尔:《谈谈方法》,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45页。
[4]Ryle,G.,The Concept of Mind,New York,Hagerstown,San Francisco,London:Barnes & Noble Books,1949,p.43.
[5]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熊伟、王庆节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39页。
[6]倪梁康:《图像意识的现象学》,《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
[7]Brentano,F.,Psychology from an Empirical Standpoint.Routledge& Kegan Paul Press,1973,p.19.
[8]Heidegger,M.,Die Lehre vom Urteil im Psychologismus:Ein kritisch - positiver Beitrag zur Logik.In M.Heidegger,Frühe Schriften,ed.F.-W.von Herrmann,Gesamtausgabe,vol.1.Frankfurt am Main:Klostermann,1913/1978.
[9]张世英:《新哲学讲演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97页。
[10]巴赫金(Mikhail Bakhtin,1895-1975)曾意味深长地说,“不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为那种在想象中被盖棺论定的无声客体。一个人任何时候都不会同自身完全吻合。对一个人不能适用恒等式:A等于A”。而笛卡尔以来的主体形而上学则恰恰以为心灵对自身是透明的。巴赫金曾借《弗洛伊德主义:批判纲要》一书在前苏联学界声名鹊起。
[11]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黄勇、薛民爱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35页。
[12]Rorty,R.Philosophy and the Mirror of Nature.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9.p.12.
[13]哈耶克:《科学的反革命——理性滥用之研究》,冯克利译,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129页。
[14]德里达:《声音与现象》,杜小真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16页。
[15]巴赫金:《弗洛伊德主义:批判纲要》,转引自:孔金、孔金娜:《巴赫金传》,张杰等译,东方出版中心,2000年版,第124页。
[16]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第三卷》,长春出版社,1998年版,第2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