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彷徨》的生命解读
2014-04-17杨义
杨 义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000)
一、《卷首题词》
《彷徨》收鲁迅1924年至1925年所作小说11篇,北京北新书局1926年8月初版,列入“乌合丛书”。
鲁迅有《题〈彷徨〉》诗云:“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这表明在五四新文化运动退潮和营垒分化的时期,作者之写《彷徨》,如天地两间独余执戟之一卒,对这场运动进行反思的特殊姿态。值得注意的是,“彷徨”一语,与屈原结有不解之缘,东汉王逸注《楚辞》,在《天问解题》中就说屈原“彷徨山泽”,原文是:“《天问》者,屈原之所作也。何不言问天?天尊不可问,故曰‘天问’也。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昊旻,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渫愤懑,舒泻愁思。楚人哀惜屈原,因共论述,故其文义不次序云尔。”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篇引用此语,《汉文学史纲要》第二篇又转述此语为“原彷徨山泽,见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抒愤懑,曰《天问》”。由此可见鲁迅《彷徨》与屈原《天问》之间的怀疑精神和追问根柢意识的联系。
顺理成章,本篇卷首题辞,用屈原《离骚》诗句,是对“彷徨”书题意义之补充,点出了“彷徨”的精神内核。鲁迅要在“寂寞新文苑”中,抱持着如屈原驾风乘鸾“上下求索”真理的坚韧意志。这其间包含有鲁迅坚执的时间体验和生命意识,于彷徨之际犹有如此积极的生命追求,就更为可贵。明人诗有云:“含情抚遥夜,申旦独彷徨。”又有云:“我行多彷徨,歧路不敢哭。”再有云:“结志独彷徨,发愤以著书。”鲁迅推崇屈原,1924年移居北平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寓室挂有集骚句楹联:“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鸣。”崦嵫是神话中日入之山,以之表达时间的紧迫感。鹈鴂即是杜鹃,表达珍惜光阴、争先鸣春的心情。《彷徨》即是鲁迅的《离骚》和《天问》。
二、《祝福》
《彷徨》自《祝福》始,比较《呐喊》首篇《狂人日记》来,气度萧疏旷远许多,因而《祝福》属于鲁迅在“彷徨”名义下开拓的有别于《呐喊》的另一个叙事世界。《呐喊》冲击力强,《彷徨》反思性深,两个集子用面对世界的不同眼光,构成鲁迅审视现实人生的拱门双柱。
《祝福》开头就说“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在似乎同义反复的无理之理中,制造语句的独特性。有如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开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之以同义反复制造独特,然而鲁迅更加质朴而沉重。由此展开年底的福礼气氛,辛亥过去近10年,五四大潮正在奔涌,然而讲理学的本家叔辈老监生鲁四老爷大骂的“新党”还是康有为,似乎历史并没有由于思潮推涌而迈步前进。这是鲁迅从平常的乡镇,对革命、启蒙的反思。鲁四老爷的书房装饰依然是壁上挂着朱拓的陈抟老祖写的大“壽”字,对联的上联已经脱落,只留下联“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案头堆着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读清人林庆铨《楹联述录》卷九可知:“‘品节详明,德性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此《四书》注语也。近日书家以之书联,甚见肃括。”这程朱理学肃括的对联,已经半边脱落,但依然是鲁镇福礼中的士绅精神所系。
“祝福”是古老的“腊祭百神”在绍兴地区的遗俗,属于居周礼“吉、凶、军、宾、嘉”五礼之首的“吉礼”(祭祀)。范寅《越谚》卷中“风俗”类说:“祝福,岁暮谢年,谢神祖,名此。开春致祭曰‘作春福’。”这种年终祭祀百神,报谢一岁平安,祈求来年福祥的大典,一般在农历十二月二十至三十夜间举行。黄昏或拂晓前,于屋檐下横摆八仙桌,供上元宝肉、鱼、鹅等“三牲福礼”,横七竖八地插上红筷子。用竹签插上神像,上书“南朝圣宗”或“黄山西南”,俗称“祝福菩萨”。男子按辈份先后跪拜行礼,女人则应回避。礼毕放鞭炮,焚化神纸,连鸡、鹅舌头也要挖出抛向空中,免得留下“口舌之灾”。然后把福礼汤汁煮年糕和面吃,谓之“散福”。
就是在如此古老遗存的岁时礼仪和抽刀难断的士绅信仰的生存环境中,《祝福》写了一个老年中国妇女,一个进城打工仔的“先驱”带有浓重命运感的悲剧,其独具匠心之处,是通过岁时风俗背景的反衬,使“人”不再是孤立的“人”,使“风俗”不再是静观的“风俗”,而在二者的相互叠加和相互阐释中展示了异常沉重的悲剧形态的“风俗与人”。这便形成了一种“复调小说”形态,一种诸多审美因素和文化因素的综合功能构成。祥林嫂生活在两个空间:农村与城镇。自身的生存欲望和能力都强,初次进城,“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若用“幸福指数”作浮面的调查,祥林嫂此时是“幸福”的,幸福就这样便宜。
但是在宗法体制的齿轮碾轧下,“便宜的幸福”不堪一击。乡下婆婆为了小叔婚姻聘礼,将她捉回像牲口一样卖到深山野墺,鲁四老爷只是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可恶!然而……”并不动用他的势力对此人口买卖案作出干预。祥林嫂有祥林嫂的贞节观和生存观,在撞破头颅进行反抗之后,终于服从命运的安排。“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我在娘家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墺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草根有草根的生命力,若用“幸福指数”作浮面衡量,祥林嫂又“幸福”了。但她再次丧夫失子之后,就成了讲理学人物眼中的不祥之物。民俗信仰给她带来了更加沉重的精神压力,柳妈是“善女人”,竟对她说出另一个未知的世界:“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即便连到土地庙捐了“千人踏,万人跨”的门槛作替身,典当人格获取冥冥中的安宁,还是失去接触福礼和祭器的“人”格,赎不回她在人间被当成异类、在阴司犯有锯身分尸罪衍的悲剧命运。
至此祥林嫂的存在,只有二事:一是诉说不幸,逢人就讲:“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墺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口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墺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反反复复,终至听者觉得是反复咀嚼的蔗渣。二是她对死后灵魂的迷惑,“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就是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物质和精神生活上的伤痕累累、血迹淋漓,使一个安分而蒙昧的老妇人即便沦为乞丐,却像哲学家那样追问人的本质,其生存的价值,其死后的安顿。所谓“祝福”的文题,实际上也是正语反用,它与道学、世俗宗教信仰,以及神权、夫权相交织,于“祝福”中毁灭了“幸福指数”,制造了与福无缘的灵魂,形成了对撞,撞出了人生的悲剧与精神的悲剧。再醮寡妇要在阴间锯成两片,是作者小时听到女工的谈论。1915年绍兴老岳庙失火后,竟有三名妇女认捐门槛,均可视为风俗题材的来源。
三、《在酒楼上》
《在酒楼上》带着几分怀旧情绪,寻找“旧日的梦的痕迹”,从而对辛亥革命以来的同辈知识者精神人生进行反思。行文写道:“怕有十年了罢,……可是现在我在太原了,已经两年多,和我的母亲。我回来接她的时候,知道你早搬走了,搬得很干净。”作者把自己经历投射到吕纬甫身上。《诗经·小雅·大东》说:“东有启明,西有长庚。”启明是金星,长庚是水星。金在日西,故日将出则东见;水在日东,故日将没则西见。启明是周作人的笔名;鲁迅则幼年时曾取名长庚,1931年以长庚为笔名。在这篇小说中,却把一个偷鸡贼称为长庚。可见鲁迅在解剖同辈知识者时,是将自己的枝枝节节也放进去一同解剖的。
S城,隐喻着鲁迅家乡绍兴。陆游咏绍兴,有“城中酒垆千百所,街南街北酒易赊”之句。鲁迅到底没有忘记“酒乡情结”吧,何以在他彷徨期反思知识者心理行为历程的第一篇小说里,就把读者请到“酒楼上”?中国诗学多有与酒难以理清的牵扯,风流倜傥的“李白斗酒诗百篇”不去说了,连颇讲了一番道学的韩昌黎也说:“所以欲得酒,为文俟其醺”(《醉赠张秘书》)。一旦诗借酒力,鲁迅也让他的吕纬甫先生一副颓唐相地谈论如蜂子或蝇子“不过绕一点小圈子”的人生轨迹。酒之为用亦大矣,这种“蜂之圈”或“蝇之圈”,岂非是新旧文化交替时代某类人物的心理行为轨迹的形而上的思考和隐喻?由此作品渗透着悲凉的诗情。
全文的唯一亮色,是酒楼凭窗,可见废园中“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晴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酒楼重逢10年前敏捷精悍的吕纬甫,如今却行动格外迂缓、颓唐,眉宇眼睛也失了精采,只有瞥见废园红花,才忽地闪出同学少年常见的射人的光,“也还记得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10年蹉跎,反抗神灵、改革社会的锐气挫伤损耗,如今“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没有做”。遵母命回乡给3岁夭折的小兄弟迁葬,掘开河水侵蚀的墓地,棺木朽烂,骨殖无存。仍以被褥裹些泥土,装进新棺材,运到其父亲坟旁埋掉。又因母亲记得邻居长富的女儿阿顺,曾看见谁的头上戴着红的剪绒花,自己也想一朵,哭得眼眶红肿两三天。就特地从外省买两朵剪绒花去送她,祝她一生幸福,愿世界为她变好。但阿顺由于偷鸡贼长庚嘲笑她的未婚夫“比我还不如”,忧愁郁悒而亡。只好将剪绒花和祝福送给她鬼也似的妹妹阿昭。社会毁掉了一切美的事物,遂使吕纬甫心灰意冷,准备仍旧回去教“子曰诗云”,教学生读《诗经》、《孟子》、《女儿经》,“连算学也不教,不是我不教,他们不要教”,以便每月得20元敷衍人生,“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吕纬甫自嘲这是苍蝇式的生存轨迹:“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
“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这是吕纬甫对叙事者发出的提问,也是鲁迅对同辈知识者发出的提问。
四、《肥皂》
鲁迅自述:“从1918年5月起,《狂人日记》、《孔乙己》、《药》等,陆续的出现了,算是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又因那时的认为‘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此后虽然脱离了外国作家的影响,技巧稍为圆熟,刻划也稍加深切,如《肥皂》、《离婚》等,但一面也减少了热情,不为读者们所注意了。”(《且介亭杂文二集〈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可见他是把《肥皂》一类作品当作“技巧圆熟,刻划深切”的标志来对待的。所谓“脱离了外国作家的影响”,言外之意是更加主动和充分地调动其深厚的民族文化修养,包括对他喜欢的《儒林外史》“婉而多讽”的讽刺艺术的理解。实际上鲁迅早在1914年就有意于写《儒林外史》式的讽刺小说,他说:“我总想把绍兴社会黑暗的一角写出来,可惜不能像吴氏那样写五河县风俗一般的深刻。”又说:“不能写整个的,我就捡一点来写。”(张宗祥:《我所知道的鲁迅》)时隔10年,他是否想在《肥皂》一类作品中圆上自己的梦?
这篇小说采用了“意象叙事”的手法,一开头就写四铭迈着又重又缓的脚步,停在太太的身后,“他好容易曲曲折折的汇出手来,手里就有一个小小的长方包,葵绿色的,一径递给四太太。她刚接到手,就闻到一阵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还看见葵绿色的纸包上有一个金光灿烂的印子和许多细簇簇的花纹”。对于这个“肥皂意象”,作品是将之包裹在“有一个金光灿烂的印子和许多细簇簇的花纹”的纸中的,然后通过扑朔迷离的行文运笔,东掀一角、西戳一洞地暴露其藏得很深的真面目。掀开纸包的功夫,采取推磨战术,先是夫妇一同欣赏肥皂,再是四铭让儿子查英文字典,想了解街头学生用“鬼子话”骂他的意思。又乘机指责新学堂,“女人一阵一阵的在街上走,已经很不雅观的了,她们却还要剪头发。我最恨的就是那些剪了头发的女学生,我简直说,军人土匪倒还情有可原,搅乱天下的就是她们,应该很严的办一办”,“他们还嚷什么‘新文化新文化’,‘化’到这样了,还不够?”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这就是包裹肥皂的纸上金印和花纹了。反现代的人物,却要借用属于现代“肥皂”和“英文字典”来为自己解套,为自己疏导压抑着的潜隐的性意识,这种人格低贱的分裂,意味着历史的悖谬。
四铭包裹着潜隐的性心理的这层纸的掀开,是由于不明原由,查不出骂人的鬼子话的意思,在太太逼问下,四铭才说出在买肥皂时,七挑八拣,惹得店伙计撅着狗嘴,学生骂出鬼子话;再经追问,才供出大街上十八九岁孝女讨饭给白发瞎眼的老祖母吃。有两个光棍竟说:“不要看得这货色脏。你只要去买两块肥皂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这算是开始触及四铭买肥皂的动机,但随之退出来写儿子在墙角落上练习八卦拳,阖家掌灯吃晚饭。碗筷声雨点似的响,也就是很热闹的晚餐。由于四铭早就看中的菜心被儿子抢先挟到嘴里,他就发起老爷脾气:“学学那个孝女罢,做了乞丐,还是一味孝顺祖母,自己情愿饿肚子。但是你们这些学生那里知道这些,肆无忌惮,将来只好像那光棍。”惹得看透他的心思的太太发火:“你是特诚买给孝女的,你咯支咯支的去洗去。我不配,我不要,我也不要沾孝女的光。”事态似乎不可收拾,但行文却插入何道统、卜薇园来访,商议移风文社的征文题目,初拟“恭拟全国人民合词吁请贵大总统特颁明令专重圣经崇祀孟母以挽颓风而存国粹文”,四铭则提出“孝女行”,又提及街头光棍的话:“你去买两块肥皂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引爆了“咯支咯支,哈哈”的震耳欲聋的笑声。送走客人后,四铭还担心太太说他“咯支咯支,不要脸”,到第二天的早晨,看见肥皂就被录用了,太太脖子上肥皂泡沫就如大螃蟹嘴上的水泡一般,高高地堆在两个耳朵后,才算放心。
除了意象叙事之外,《肥皂》的另一个叙事特点是“潜意识转移”。四铭道貌岸然地声称要表彰孝女,却心存买块肥皂给她“咯支咯支”,这种“咯支咯支”的潜意识碍于社会风俗和个人身份,只好转移到太太身上,如此既潜藏又转移的刻画,是婉而多讽的。其中写为儿子挟走菜心而发怒的那一幕,与《中国小说史略》引《儒林外史》第四回,守孝的范进到知县府上赴宴,不用银杯、象牙箸,换了磁杯、竹箸,一副“居丧尽礼”的做派,知县看见他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圆子送在嘴里,方才放心,其间的讽刺手法存在着滋味相通之处。值得注意的,还有鲁迅自述技巧圆熟、深切,只提《肥皂》、《离婚》,却不及影响更著的《祝福》、《伤逝》、《在酒楼上》、《孤独者》,其间的审美心态另有意味。
五、《长明灯》
《长明灯》和《狂人日记》都写反叛传统现实的癫狂人物,写作时间却相隔7年。写作风格也从紊乱的内心直白转向阴沉的社会剖析。疯子的描写聚焦于他的眼光:“黄的方脸和蓝布破大衫,只在浓眉底下的大而且长的眼睛中,略带些异样的光闪,看人就许多工夫不眨眼,并且总含着悲愤疑惧的神情。”用这种阴鸷而沉实的眼光和笑容,谛视吉光屯的形形色色,谛视那些三头六臂的蓝脸,三只眼睛,长帽,半个的头,牛头和猪牙齿,其反叛的意志是坚韧的。
长明灯是佛教宝器,如唐人高迈《长明灯颂》序云:“佛所以有燃灯名,法所以有传灯义。大抵长明灯,是其蕴乎!”颂曰:“见外灯长明,见内灯长明。万恶自光中灭,万善自光中生。”唐人刘餗《隋唐嘉话》卷下则记载长明灯久传不熄的奇迹:“江宁县寺有晋长明灯,岁久,火色变青而不热。隋文帝平陈,已讶其古,至今犹存。”孟棨《本事诗微异第五》却在长明灯前演绎了一则诗坛佳话:“宋考功(之问)以事累贬黜,后放还,至江南。游灵隐寺,夜月极明,长廊吟行,且为诗曰:‘鹫岭郁岧峣,龙宫隐寂寥。’第二联搜奇思,终不如意。有老僧点长明灯,坐大禅床,问曰:‘少年夜夕久不寐,而吟讽甚苦,何邪?’之问答曰:‘弟子业诗,适偶欲题此寺,而兴思不属。’僧曰:‘试吟上联。’即吟与听之,再三吟讽,因曰:‘何不云:楼观沧海日,门听浙江潮?’之问愕然,讶其遒丽。又续终篇曰:‘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霜薄花更发,冰轻叶未凋。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僧所赠句,乃为一篇之警策。迟明更访之,则不复见矣。寺僧有知者,曰:‘此骆宾王也。’之问诘之,曰:‘当敬业之败,与宾王俱逃,捕之不获。将帅虑失大魁,得不测罪,时死者数万人,因求戮类二人者,函首以献。后虽知不死,不敢捕送,故敬业得为衡山僧,年九十馀乃卒。〔出赵鲁《游南岳记》。〕宾王亦落发,徧游名山,至灵隐,以周岁卒。当时虽败,且以匡复为名,故人多护脱之。’”这些都是从正面落墨,为长明灯唱颂歌的。
这篇小说却是反面着墨,批判“吉光屯”绿光下的社会愚昧、势利、麻木。吉光屯的居民出行须查黄历,须先走喜神方,迎吉利。尤其是那盏长明灯“还是梁武帝点起的,一直传下来,没有熄过”,是全屯得名的标志。尽管茶馆混混们嗜赌调情,觊觎房产,无所不为,但一听说疯子要吹熄长明灯,就哄传着“那灯不是梁五帝点起来的么?不是说,那灯一灭,这里就要变海,我们就都要变泥鳅么?”这种愚昧是混杂着流氓性的。于是他们与宗族势力相勾结,纷纷议论要告疯子忤逆,将他送官,或将他打死,最终将他关进庙里空房。这就是鲁迅作品常见的“独异个人”和“庸众”的对立。
值得注意的是,鲁迅作品常常有儿童身影的介入,即便写疯狂人物,也莫能外。《狂人日记》结尾,呼唤着“救救孩子”,《长明灯》结尾,又写孩子们在关押疯子的庙里游戏猜谜,他们问“他会唱戏文么?”疯子却手扳木栅,高呼“我放火!”赤膊小孩将苇子向他一指,清脆地发出“吧!”的枪声,合唱着随口编排的歌“白篷船,对岸歇一歇。此刻熄,自己熄。戏文唱一出。我放火!哈哈哈!火火火,点心吃一些。戏文唱一出。……”说笑着回家。歌中虽然编进疯子的音符,但已化在童谣、猜谜、游戏之中,“白篷船,红划楫,摇到对岸歇一歇,点心吃一些,戏文唱一出”的谜底是“鹅”,而谜语的碎片与疯子的言语搅成一片,难以剥离。鲁迅说过:“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看十来岁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后中国的情形”。倘若不经深度思想启蒙,疯子的叛逆还会在吉光屯的陋俗中淹没,连同孩子也不能幸免。这就是小说将结尾时如此写的深意所在:“暮色下来,绿莹莹的长明灯更其分明地照出神殿,神龛,而且照到院子,照到木栅里的昏暗。”
六、《示众》
小说到了“五四”,在多方探索中确乎难以成法规范之。一幅首善之区围观示众的街头速写,浑无情节,也难以说有集中笔墨描写之的人物,毋宁说它的主角是某个对刑事惨剧麻木不仁的“幽灵”。首善之区的西城,是鲁迅寓居的绍兴会馆的活动范围,所写的盛夏街面的酷暑,不是曾经者是写不出来的。但示众场景的行文是异常冷隽的,作者是深度地从字面隐退了。看客热闹非常:“刹时间,也就围满了大半圈的看客。待到增加了秃头的老头子之后,空缺已经不多,而立刻又被一个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补满了。”连犯人“他,犯了什么事啦?……”都没有弄清楚,就围上一层层的人群,“背后的人们又须竭力伸长了脖子;有一个瘦子竟至于连嘴都张得很大,像一条死鲈鱼”。头上梳着的喜鹊尾巴似的“苏州俏”的老妈子抱着孩子,指点着犯人说:“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好!”什么地方忽有几个人同声喝采。原来是不远处一个一个车夫从车上摔下来,分散大伙的注意力。对于如此场面,作者忧愤弥漫,似乎字里行间都隐埋着深长的叹息,直到结尾人散街空,还足以使读者掩卷怔忡,茫茫然对国民精神状态产生沉郁的玄思。作者是在解剖国民性么?也许是,他解剖于不见解剖刀之形迹处。
示众这种以侮辱犯人的人格而对众人发出警示的刑罚,起源甚早。《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记载,在上古三代就有了:“禹三年服毕,哀民,不得已,即天子之位。三载考功,五年政定,周行天下,归还大越。登茅山以朝四方群臣,观示中州诸侯,防风后至,斩以示众,示天下悉属禹也。”在明代,示众发展成苦刑,《草木子》记朱元璋严于吏治,凡守令贪酷者,许民赴京陈诉。赃至六十两以上者,枭首示众,仍剥皮实草。府、州、县、卫之左特立一庙,以祀土地,为剥皮之场,名曰皮场庙。官府公座旁,各悬一剥皮实草之袋,使之触目惊心。明清小说写“枭首示众”之处甚多。《儒林外史》第四回记述高要县早堂,带进来一个偷鸡的积贼。知县怒斥一番,取过朱笔来,在他脸上写了“偷鸡贼”三个字,取一面枷枷了。把他偷的鸡,头向后,尾向前,捆在他头上,枷了出去。才出得县门,那鸡屁股里刮喇的一声,屙出一抛稀屎来,从额颅上淌到鼻子上,胡子沾成一片,滴到枷上。两边看的人多笑。又带进一个以五十斤牛肉行贿的老师傅,县令大骂一顿“大胆狗奴”,重责三十板。取一面大枷,把那五十斤牛肉,都堆在枷上,脸和颈子箍得紧紧的,只剩得两个眼睛,在县前示众。天气又热,枷到第二日,牛肉生蛆。第三日呜呼死了。
然而,鲁迅是面对现实的示众场面,更为刻骨铭心的是那些围观的看客。在鲁迅背上猛推一把,促使他毅然弃医从文的是幻灯片上的示众场面。《呐喊·自序》回忆:日俄战争时,仙台医专课堂上放映战事画片,常有同学们拍手喝采。有一回,画片上竟然绑着替俄国做侦探的中国人,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赏鉴这示众盛举的许多中国人,体格强壮,神情麻木。于是鲁迅“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1923年12月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的讲演中说:“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仿佛颇愉快,人的牺牲能给于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而况事后走不几步,他们并这一点愉快也就忘却了。”他感慨:“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我想这鞭子总要来,好坏是别一问题,然而总要打到的。但是从哪里来,怎么地来,我也是不能确切地知道。”因而他认为改造国民性,是“深沉的韧性的战斗”。
七、《孤独者》
《孤独者》是鲁迅笔下沉甸甸的杰作。一落笔就很冷峻:“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送殓始,以送殓终。”行文所谓“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可以看作本篇的解题。正如《在酒楼上》采用了鲁迅的小名、笔名、行迹,此篇也用了鲁迅自己的容貌来形容魏连殳:“原来他是一个短小瘦削的人,长方脸,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连鲁迅故乡绍兴、山阴,也变通为S城、山阳。将故乡一分为二,以便一人在S城,一人在山阳,荡开一定距离,咀嚼着魏连殳的生命和灵魂。“那地方的几个绅士所办的《学理周报》上,竟开始攻击我了,自然是决不指名的,但措辞很巧妙,使人一见就觉得我是在挑剔学潮,连推荐连殳的事,也算是呼朋引类”。这也隐喻着现代评论派对他的攻击。由此不难推想,鲁迅是将自己的枝枝节节与小说中人,搅拌在一起,从而对五四一代的同辈知识者的思想生命,进行深层的解剖和反思。尤为值得注意的是,胡适1918年发表《易卜生主义》,里面引用易卜生《国民公敌》的话:“世界上最强有力的人就是那个最孤独的人。”本篇实际上也是对风行数年的易卜生主义的深度反思,“孤独”并不是“最强有力”,反而连结着送殓与死亡。
魏连殳是“吃洋教”的“新党”,被人视为“确是一个异类”。他看见小孩,眼里会即刻发出欢喜的光,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与房主的孩子们,总是互相争吵,打翻碗碟,硬讨点心,乱得人头昏。他认为“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魏连殳有些来客,大抵是读过《沉沦》的,自命为“不幸的青年”或“零余者”,螃蟹一般懒散而骄傲地堆在大椅子上,一面唉声叹气,一面皱着眉头吸烟。只是后来“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芦叶指着我道:杀!他还不很能走路”,才产生一些疑惑。这个细节在《长明灯》中也出现过。可知早在写《孤独者》的1925年,鲁迅就对自己信奉的进化论和五四思潮,开始进行反思。
小说将考察魏连殳的思想曲线,纳入“以送殓始,以送殓终”的叙事框架之中。一是魏连殳参与其继祖母的入殓仪式,对族长族人、祖母娘家亲戚筹划好的穿白戴孝、跪拜及请和尚道士做法事,毫无异词。而且仿佛是一个大殓的专家,孝服,跪拜,入棺,行礼如仪。但他始终没有落过一滴泪,只坐在草荐上,两眼在黑气里闪闪地发光。大殓完毕,众人走散,他忽然流泪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这种面对死亡的沉默和惨嚎,乃是对人的生存和死亡的意义的咀嚼和摔碎。其后,魏连殳失业,典书度日,先前围绕着他的忧郁慷慨的青年,怀才不遇的奇士和腌脏吵闹的孩子们,纷纷离去,生活沉浸在一种淡漠的孤寂和悲哀之中,有如“亲手造了独头茧,将自己裹在里面了”。这样的孤独的魏连殳,怎么能说是“世界上最强的人”呢?他只有一句“我还得活几天”,这是魏连殳求生意志的宣言,在行文中反复鸣响。在走投无路之际,他当了军阀杜师长的顾问,月薪现洋80元,“这里有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新的钻营,新的磕头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新的冷眼和恶心,新的失眠和吐血……”但荣华富贵是以放弃先前信仰、出卖人生价值为代价的,胜利意味着失败:“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这就是魏连殳无可奈何的对人的生存和死亡的意义的咀嚼和摔碎。
二是魏连殳得肺痨病死入殓之时,“我”适好失业回乡,登门拜访。只看见他的尸体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尽管也有先前冷落他的世俗老婆子在絮说着:“他也真是一走红运,就与众不同,我们就常常这样说笑。要是你早来一个月,还赶得上看这里的热闹,三日两头的猜拳行令,说的说,笑的笑,唱的唱,做诗的做诗,打牌的打牌……。”这是一种曲意逢迎的“反祥林嫂式”的絮说,与魏连殳是隔膜的。于是“我”只好快步走出他的灵堂,“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全篇的主旋律是“隐约像是长噑,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一种创痕累累的生命个体,在向旷野发出“天问式”的绝叫,不知叫声中夹杂着火焰,还是夹杂着鲜血,令你读之不能不动容。马叙伦在1948年出版的《石屋馀渖》中说:“俗以送殓为敬死安生。”但是这位孤独者的野狼般的旷野长嗥,是不能使死者敬、生者安的,它以富有冲击力的语言声音,唤起对知识者思想蜕变的反思,对生与死价值的反思,对“孤独”的反思。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说:“鲁迅是莱谟斯,是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是封建宗法社会的逆子,是绅士阶级的贰臣,而同时也是一些浪漫谛克的革命家的诤友!他从他自己的道路,回到了狼的怀抱。”可见那声旷野狼嚎,蕴含着鲁迅的生命意识。
鲁迅的语言好生了得,比如这一小段:“下了一天雪,到夜还没有止,屋外一切静极,静到要听出静的声音来。我在小小的灯火光中,闭目枯坐,如见雪花片片飘坠,来增补这一望无际的雪堆;故乡也准备过年了,人们忙得很;我自己还是一个儿童,在后园的平坦处和一伙小朋友塑雪罗汉。雪罗汉的眼睛是用两块小炭嵌出来的,颜色很黑,这一闪动,便变了连殳的眼睛。”形容“静极”,竟然是“静到要听出静的声音”,静的声音是什么?简直匪夷所思。而意识朦胧中的雪罗汉用两块小炭嵌出的黑眼睛,竟然闪变成魏连殳的眼睛,既有意识流的跳跃,又有蒙太奇的灵动。
八、《伤逝》
《伤逝》写到“会馆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令人联想到鲁迅1912年5月至1919年11月居住的北京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前四年住其中的藤花馆,其后移入补树书屋,“依然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由此而思考北京的会馆文化是可以的,甚至说,认为鲁迅是以自己的全心身,包括自己曾经的居住环境,沉浸于对更年轻一代知识者的思想文化的反思,也是可以。却不能把这篇纯粹虚构的故事安在鲁迅头上,鲁迅1926年12月29日致韦素园函说:“我还听到一种传说,说《伤逝》是我自己的事,因为没有经验,是写不出这样的小说的。哈哈,做人真愈做愈难了。”
理解本篇精神的钥匙,当从1923年12月26日鲁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的讲演《娜拉走后怎样》中去寻找。鲁迅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所以为娜拉计,钱,——高雅的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人类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常常要饥饿。为补救这缺点起见,为准备不做傀儡起见,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鲁迅是在当时的“易卜生《傀儡家庭》热”中,显示了超越“热点”的深刻性的,他看到了中国社会改革是一个系统工程,极其艰难:“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此篇写下代知识者,较之《在酒楼上》、《孤独者》写同代知识者之愤激,其情感色彩似乎增加了几分“期待中的柔和”。
伤逝悼亡,是古代诗歌中相当感人的类型,历代不绝于书。清人赵翼《陔馀丛考》卷二十四说:“寿诗、挽诗、悼亡诗,惟悼亡诗最古。潘岳、孙楚皆有悼亡诗,载入《文选》。《南史》:宋文帝时,袁皇后崩,上令颜延之为哀策,上自益‘抚存悼亡,感今怀昔’八字,此‘悼亡’之名所始也。”其实晋朝潘岳早就作有《悼亡诗三首》:“抚衿长叹息,不觉涕霑胸。霑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鲍照《伤逝赋》又说:“共甘苦其几人,曾无得而偕老?拂埃琴而抽思,……夫何怨乎天道!”庾信《周赵国公夫人纥豆陵氏墓志铭》又说:“孙子荆之伤逝,怨起秋风;潘安仁之悼亡,悲深长簟。”唐人韦应物也有《伤逝》:“染白一为黑,焚木尽成灰。念我室中人,逝去亦不回。结发二十载,宾敬如始来。提携属时屯,契阔忧患灾。……一旦入闺门,四屋满尘埃。斯人既已矣,触物但伤摧。”明清时代,此类诗歌甚多,吐露着缠绵哀伤的私人感情。
鲁迅是写小说善于开宗明义的高手,本篇一开头就说“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为全篇定下了哀婉的忏悔格调。哀婉源自对青年知识者的青春礼赞,以及对青春失落的哀伤。他用了手记的内视角潜入其中,涓生幸福地忆述他们的热恋方式:“破屋里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壁上就钉着一张铜板的雪莱半身像,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张像。当我指给她看时,她却只草草一看,便低了头,似乎不好意思了。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我后来也想,倒不如换一张雪莱淹死在海里的记念像或是伊孛生的罢。”稚气好奇、点头微笑、欲看还羞,只有对青年人怀有一份关爱,才能写得如此婉曲入微。却于此爆出了子君的易卜生、雪莱式的,冲破胞叔和父亲的旧家庭势力的个性解放宣言:“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她拒绝了家族的反对,与我赁居吉兆胡同一所小屋,一室相对,只在灯下对坐而作怀旧谭,幸福宁静而凝固。人总该有一个独立的家庭。
关爱是关爱,但《伤逝》比当时铺天盖地的自由恋爱小说写得深沉,唯此深沉,才是深刻的关爱。其中剔出了一种“被系住的蜻蜓的哲学”:“就如蜻蜓落在恶作剧的坏孩子的手里一般,被系着细线,尽情玩弄,虐待,虽然幸而没有送掉性命,结果也还是躺在地上,只争着一个迟早之间。”这条摆脱不掉的细线,就是社会习俗、宗法势力、经济体制,左右着青年知识者的命运。人被社会模塑,清新稚嫩的子君被模塑为缺乏谋生能力的“内子”角色:“然而她爱动物,也许是从官太太那里传染的罢,不一月,我们的眷属便骤然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鸡,在小院子里和房主人的十多只在一同走。但她们却认识鸡的相貌,各知道那一只是自家的。还有一只花白的叭儿狗,从庙会买来,记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却给它另起了一个,叫作阿随。”这就是鲁迅的深刻性,社会编织成涓生、子君的小家庭的一切可能性和不可能性,谁也不能逃遁。鲁迅将小油鸡、叭儿狗写进来,是真正的社会观察者和小说艺术家的功力的体现,不然就是空空洞洞的谈情说爱了。
涓生作为新生代的知识者,何尝不懂得“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但他的经济来源就是在局里抄公文和信件;在家里是帮子君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只要与局长儿子是赌友的“雪花膏”花花公子造些谣言,他就失去饭碗。他到处寻找抄写和教读的职业,想依凭卖文和翻译“开一条新的路”。用了5星期译了5万言,做好的两篇小品,但等了几个月才收到5角钱的两张书券,代为稿费。这就使得涓生想起赫胥黎说的“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掂量自己在家庭中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鸡之间。为了救饥荒,只好宰了油鸡,扔了叭儿狗阿随,也伤了子君的心。可见鲁迅在这个新式小家庭中,安置了油鸡和叭儿狗,实在是当时人所不能的老辣的构思。
忍不了家庭的冷漠和天气的寒冷,涓生找到通俗图书馆读书取暖,孤身枯坐,警觉于因盲目的爱,疏忽了人生要义: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二者比较,第一是生活。生活之路何在?看见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摩托车中的贵人,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教授,昏夜的运动者和深夜的偷儿……一切都是空幻。因而鼓起勇气说出真实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鼓励子君再来一个娜拉式的果决,免得一同灭亡。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于是子君被父亲接回乡下,在旧家庭的严威和黑暗中走到生命的尽头,走到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谁想到,瘦弱的、半死的、满身灰土的叭儿狗阿随,咻咻地回来了。如此叙事笔墨,是令人心弦颤抖的。至于涓生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却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奔来,到了临近,却忽然消失在黑暗里了。小说并没有提供解决问题的答案,它提出问题,发掘症结,作为激发人们进行制度反思的当头棒喝,这就是思想家的小说。
九、《离婚》
《离婚》其实应该改题为“爱姑骂堂”,此前的小说未见有如此村话满嘴,忌惮渾无者,唯戏曲中“祢衡击鼓骂曹”,话本中“快嘴李翠莲”,差可比拟。在爱姑的野性面前,男权社会的礼数说教,都被撕得粉碎。《仪礼·丧服》疏,说丈夫休妻的“七出”条目是:“一、无子,二、淫泆,三、不事舅姑(公婆),四、口舌,五、盗窃,六、妒忌,七、恶疾。”篇士绅认为说“丈夫不对(付),公婆不喜欢”就得走人,乃根据七出条目。但是爱姑为了从夫家争个公道,闹了整三年,打过多少回架,说过多少回合,总是不落局。去年父亲还带了六位兄弟拆平了夫家的灶,“我就拚出一条命,大家家败人亡”。她是以一种粗野的方式在争“人权”乎?
小说写得火花四溅,一开头就是喧耳嘈杂的抱拳打拱的问候声,可见爱姑的娘家也是这里沿海三六十八村叫得响的:“庄木三和他的女儿——爱姑——刚从木莲桥头跨下航船去,船里面就有许多声音一齐嗡的叫了起来,其中还有几个人捏着拳头打拱;同时,船旁的坐板也空出四人的坐位来了。庄木三一面招呼,一面就坐,将长烟管倚在船边;爱姑便坐在他左边,将两只钩刀样的脚正对着八三摆成一个‘八’字。”这里用脚的摆放姿势作为点睛之笔,两个人被让出四个座位来坐,年轻妇女将钩刀脚“八”字形地对着年纪略长的男人。这种坐姿如古人所说的“箕踞”,“伸其两脚而坐,其形似箕”,朱熹说:“箕踞非礼。”《史记·张耳陈馀列传》记载:“汉七年,高祖从平城过赵,赵王朝夕袒韝蔽,自上食,礼甚卑,有子婿礼。高祖箕踞詈(骂),甚慢易之。”那是有点霸气和无赖气的。可能因为爱姑有六个兄弟一个姑娘,人多势众,家里又把她当作掌上明珠,造成如此野性不驯。
这次非同一般,要到庞庄慰老爷家讨个说法,慰家新年会亲,连城里的七大人也在。乡下有一种世俗信仰:酒席如果能塞得人发昏,送大菜又怎样?他们知书识理的人是专替人家讲公道话的,譬如,一个人受众人欺侮,他们就出来讲公道话,倒不在乎有没有酒喝。于是在航船上爱姑开口就很放肆:“你想,‘小畜生’姘上了小寡妇,就不要我,事情有这么容易的?‘老畜生’只知道帮儿子,也不要我,好容易呀!七大人怎样?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就不说人话了么?他不能像慰老爷似的不通,只说是‘走散好走散好’。我倒要对他说说我这几年的艰难,且看七大人说谁不错!”“七大人也好,八大人也好。我总要闹得他们家败人亡!慰老爷不是劝过我四回么?连爹也看得赔贴的钱有点头昏眼热了……。”不仅是公公、丈夫被骂为“畜生”,连官府人物和自己的爹都骂在内。船继续行驶,坐在对面的八三开始打磕睡了,渐渐地向对面的钩刀式的脚张开了嘴。前舱中的两个老女人也低声哼起佛号来,她们撷着念珠,又都看爱姑,而且互视,努嘴,点头。
《离婚》描写的场所,大体有二:在航船上;在厅堂中。航船上,遵循乡间的伦理;厅堂中遵循士绅官场的伦理。爱姑在这里不能肆无忌惮地箕踞双脚如“八”字了。一进慰家黑油大门就是另一个气场,爱姑看见坐满着两桌船夫和长年,就不由得局促不安起来了,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客厅里,只见红青缎子马挂发闪。中间第一眼就看见一个人,这一定是七大人了。虽然也是团头团脑,却比慰老爷们魁梧得多;大的圆脸上长着两条细眼和漆黑的细胡须;头顶是秃的,可是那脑壳和脸都很红润,油光光地发亮。爱姑很觉得稀奇,但也立刻自己解释明白了:那一定是擦着猪油的。虽然还是用乡姑见识打比方,但厅堂空间已定好秩序,举止如仪。七大人正拿着一条烂石似的东西,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两擦,说:“这就是‘屁塞’,就是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可惜是‘新坑’。倒也可以买得,至迟是汉。你看,这一点是‘水银浸’……。”这些举止言论,已在爱姑的知识之外,因而具有神秘的威慑功能。七大人故弄玄虚的“屁塞”,轻而易举地打翻了爱姑的“钩刀脚”,这就是中国乡村社会权力结构的“无阵之阵”。
慰老爷的调解是在秩序性的威慑气场中展开的:“我想,冤仇是宜解不宜结的。爱姑既然丈夫不对,公婆不喜欢……。也还是照先前说过那样:走散的好。我没有这么大面子,说不通。七大人是最爱讲公道话的,你们也知道。现在七大人的意思也这样:和我一样。可是七大人说,两面都认点晦气罢,叫施家再添十块钱:九十元!”爱姑是这个气场中孤立无援的异端,她见父亲也软下来,还想坚持乡间伦理,就勇敢地站出来要七大人评理:“自从我嫁过去,真是低头进,低头出,一礼不缺。他们就是专和我作对,一个个都像个‘气杀钟馗’。那年的黄鼠狼咬死了那匹大公鸡,那里是我没有关好吗?那是那只杀头癞皮狗偷吃糠拌饭,拱开了鸡橱门。那‘小畜生’不分青红皂白,就夹脸一嘴巴……。”“他就是着了那滥婊子的迷,要赶我出去。我是三茶六礼定来的,花轿抬来的呵!那么容易吗?……我一定要给他们一个颜色看,就是打官司也不要紧。县里不行,还有府里呢……。”“是的……。我知道,我们粗人,什么也不知道。就怨我爹连人情世故都不知道,老发昏了。就专凭他们‘老畜生’‘小畜生’摆布;他们会报丧似的急急忙忙钻狗洞,巴结人……。”又是无大无小、无高无低,连公公、丈夫、父亲都加以贬斥,连慰老爷、七大人都也成了“报丧似的急急忙忙钻狗洞,巴结人”的对象,并不忌讳新年说“报丧”。
即便爱姑连珠炮似的满口村话,但她已是嘴硬而心虚。看见七大人忽然两眼向上一翻,圆脸一仰,细长胡子围着的嘴里同时发出一种高大摇曳的声音:“来--兮!”爱姑打了一个寒噤,连忙住口,知道意外的事情就要到来,那事情是万料不到,也防不了的。她这时才又知道七大人实在威严,先前都是自己的误解,所以太放肆、太粗卤了。她非常后悔,不由得自己说:“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七大人却似乎不知有爱姑在面前,有她那一大堆出格的话,只是若无其事地将(鼻烟盒)小乌龟头拔下,从那身子里面倒一点东西在掌心上;木棍似的男人便接了那扁东西去。七大人随即用那一只手的一个指头蘸着掌心,向自己的鼻孔里塞了两塞,鼻孔和人中立刻黄焦焦了。他皱着鼻子,似乎要打喷嚏。“呃啾”的一声响,爱姑明知道是七大人打喷嚏了,但不由得转过脸去看。只见七大人张着嘴,仍旧在那里皱鼻子,一只手的两个指头却撮着一件东西,就是那“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在鼻子旁边摩擦着。这是何等处理诉讼的方式,不用法律,不用辩论,不用程序,一桩离婚和维权的案件就这么了结,慰老爷请诉讼方喝新年喜酒,爱姑也回应以“我们不喝了。存着,明年再来喝罢”。在中国乡村社会,权大于法,士绅官场的厅堂原则制约着乡野原则,这就是《离婚》对中国乡村制度运作方式的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