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末民初巴蜀词坛的创作力量构成

马大勇,来雅苓

（1.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12；2.吉林省博物院，吉林长春130000）

论清末民初巴蜀词坛的创作力量构成

马大勇1,来雅苓2

（1.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12；2.吉林省博物院，吉林长春130000）

在清代词史上，蜀中本是薄弱地带。漫漫二百年，仅清初先著、清中叶李调元稍有名而已。清末民初，蜀中词人群体异军突起，大放光彩。本文以朱德宝、赵熙、冯江、李穆宣、林思进、周岸登等为例进行个案剖析，意在凸显各词家特点的同时，展现这一时期巴蜀词坛的整体风貌。其中特别指出赵熙面对忧患时世，其所谓“不知而作”、“自鸣其秋”首先是不能已于言，其次在艺术宗法上也必然不束缚于某家某派，而是自求情性之适，从而蔚然为西川词宗。林思进感时伤乱，词集中的田园题材不仅多，且佳作琳琅，足为辛稼轩、陈迦陵、陆震、郑燮以来的“田园农事词史”生色。而周岸登氏虽不免晦涩好奇之病，其才也有难副心志处，然而笃力为词，敢拈大题目，风格也力求变化不拘囿，百年蜀中，其位置当居香宋词人之次席。他们构成了清末民初巴蜀词坛的主要创作阵容。

巴蜀；词坛；清末民初；创作力量构成

一、朱德宝与“蜀中词苑白眉”赵熙

在清代词史上，蜀中本是薄弱地带。漫漫二百年，仅清初先著、清中叶李调元稍有名而已，成就不能称高①先著生于1651，卒于1721后。有《劝影堂词》三卷，《历代蜀词全辑》收其词199首。《词洁辑评》、《词林纪事》皆有名。李调元生于1734，卒于1803。有《蠢翁词》二卷，《历代蜀词全辑》收其词109首。《雨村词话》较有名，谢章铤、丁绍仪、青木正儿等皆谓其浅薄。《历代蜀词全辑》将先著次于李调元后，误。[1]。下迨清末民初，以赵熙为代表的蜀中词群大放异彩，足在此期词坛占据重要一席。兹依年辈，先说朱德宝。

德宝字虹父，酉阳人，生卒年不详，与杨锐、刘光第、宋育仁皆为同学，年当仿佛。光绪十五年（1889）举人，曾作幕多年，后任上海某报主笔，与李伯元、吴趼人等交密，与郑文焯、张祥龄、易顺鼎等也较多来往。戊戌政变后，德宝有挽联悼杨锐、刘光第云：“臣罪当诛，君王明圣；人生到此，天道宁论。”[2]极激愤之致。有《选梦楼词》，见之《历代蜀词全辑》者计一百一十四首。朱氏有《解佩令·自题啸海楼集》，后半云：“诗家仲则，文家容甫，数词家、茗柯差近。也难解、碧翁情性，学灵均、草成天问。”这里说得很明白，其词是认同张惠言路数的，但他不喜王沂孙之“情性”，而更接受“灵均问天”的那种明朗的忧愤。其“倚醉狂吟”的《木兰花慢》一篇被宋育仁推为“豪过稼轩”②朱德宝《木兰花慢·倚醉狂吟，录示同辈，芸子谓豪过稼轩也》。，所谓“豪”者，毋宁说迷茫悲凉来得更恰当。《金缕曲·忽废书而叹》一首当作于游幕时期，煞拍处“往日凄凉犹有泪，睇琼楼、玉宇仍天半。问长夜，何时旦”数语，正是对“天问”姿态的具体表达。再如其赠别杨锐的《金缕曲》：

黄鹄翩然逝。恨难禁、不成游兴，不成归计。毕竟东风无气力，一任落花飘弃。便处处、离忧成例。无可奈何终是别，甚黄金、能短英雄气。襟上有，伤心泪。 河山一片夕阳里，料君才、青油幕下，自高位置。剩我旗亭眠不得，几度呼灯坐起。已领惯、江湖滋味。谁省潘郎吟鬓冷，只菱花、识得人憔悴。相爱意，为君醉。

“毕竟东风无气力，一任落花飘弃”、“襟上有，伤心泪”，当这些常见的语句、意象出现在那个特殊时世，又聚焦在“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杨锐身上，谶语般地便迅即凸显出来，令人感喟不已。《金缕曲》是朱德宝很擅长的一个词牌，《秋风京国，予怀怅然，酒醒灯昏，辄成此解》或者作于进京会试落第之后，题材寻常之极，但“玉貌锦衣驴子背，被黄尘、黯黯飘零坏”、“欹枕想，夜如海”等句还是非常动人，足见其才情。

朱德宝也有不那么“豪”而以绵渺之情胜场的一面，如《清平乐》：“香浓酒酽，幽恨和云卷。梦又不来人又远，淡月梨花庭院。 玉阶风露泠泠，纱窗一点灯青。最是无聊时候，搴帘自数春星。”此词颇具纳兰风致。再如《国香慢·得书后又寄》则将僻调写得流利圆转，才情不凡：

此恨绵绵，只相思相望，相见相怜。已过了、几回肠断，更何堪、重诉尊前。我是杨花踪迹，君是桃花生命，好梦怕难圆。奈何许，今日啼莺，明日啼鹃。 婵娟在空谷，牵萝补屋，白石清泉。任从此、天寒倚竹，问何时、火宅生莲。休说雪儿歌舞，负了红儿情分，往事易成烟。愁无那，一箭流光，一镜流年①末句似从易顺鼎《忆旧游·申浦访雪……》之“负一镜芳悰，一灯倩影，一箭华年”句翻出，朱氏词集常有因袭他人成句者。。[3]

蜀中词苑之白眉当数被汪辟疆、钱仲联两部《点将录》均推为“天捷星没羽箭张清”的赵熙。赵熙（1867—1948），字尧生，号香宋，荣县人。光绪十八年(1892）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旋告归，任凤鸣书院院长，又主东川书院、川南经纬学堂。光绪二十九年（1903）授国史馆协修，升修纂。宣统元年（1909）转御史，清亡后家居不出。赵熙诗才敏捷，兼工书画戏剧，皆有大名于文苑，而素不填词。民国五至七年间（1916—1918），忽致力倚声，于六百日中，成《香宋词》三卷三百余首，故钱仲联《点将录》取“日不移影，连打梁山十五员大将”意，点其为“天捷星”。其后续有所作，然数量不多②龙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词选·赵熙小传》称其“自后绝不复作”，误。王仲镛辑《赵熙集》（巴蜀书社1996年版）中《香宋词》第四卷为“补遗”，最晚作于1943年。[4]。

对于中年始填词这段经历，赵熙的自白很有意味：“余于词，诚所谓不知而作之者。顾尝读史矣……迄朱温、黄巢之世，天道人事，茫乎未晰……《诗》曰：‘蟋蟀在堂’，彼自鸣其秋尔。以亡国之音当之，则哀以思矣。”[5]“不知而作”是谦虚的说法，倒是所举史事皆与鼎革易代相关，足见这部词集实为“自鸣其秋”、寄托哀思的“亡国之音”。夏敬观《忍古楼词话》说他“芬芳悱恻，骚雅之遗，固非詹詹小言也”，也指的是这层意思。很能揭橥此意旨的词如《甘州·寺夜》：

任西风、吹老旧朝人，黄花十分秋。自江程换了，斜阳瘦马，古县龙游。归梦今无半月，蔬菜满荒丘。一笠青山影，留我僧楼。 次第重阳近也，记去年此际，海水西流。问长星醉否，中酒看吴钩。度今宵、雁声微雨，赖碧云、红叶识乡愁。清钟动，有无穷事，来日神州。

开篇即点出“旧朝人”字样，萧条意态自然奔涌而出。斜阳瘦马，蔬菜荒丘，确乎令人颓丧。而下片“海水西流”、“长星醉否”句写洪宪称帝事③据王仲镛说，见《赵熙集》本篇按语。，那又是怎样的愤懑而兼感伤？如此种种，只能以“无穷事”三字了之，“来日神州”，一片迷惘。这样的“亡国之音”也真堪称“哀以思”了。

在这山崩海立之际，“神州”二字自然是众人胸间最核心的语汇，在《香宋词》中又表现得格外明显：“晋代蛮荒诸葛迹，洒长空、不尽神州泪”（《贺新凉·九霄顶北山第一高处》）、“试北望阑干，神州前路”（《翠楼吟·江楼送别三十九人怆然赋此》）、“故国青山，神州黑子，望断夷吾江左”（《如此江山·焦山图程白袈观察室刘夫人绘》）、“老去忽忽神州路，甚涛头、尚喷鱼龙战”（《金缕曲》）、“石田茅屋，棋局神州，判将长饿”（《烛影摇红·答青城石室》）、“苍龙星没，望神州不见，小栏杆北”（《念奴娇·偶检旧籍……》）、“花影月移依旧照，莽神州、一样心头窄”（《金缕曲·栏干》）、“自夜色神州，乡音战鼓，两鬓潘安”（《忆旧游·和觙公公园师弟摄影》）、“滚滚新潮大，望神州何地，横界阑干”（《忆旧游·除夕赠张夫人》）、“是事口中衔石阙，莽神州、老泪无流处”（《金缕曲》）……以赵熙的才调，当然不是语汇贫乏之故才选择了那么多“神州”字样，所谓如瘿在颈，如鲠在喉，这“神州”给人带来的忧患也实在太沉重，难以背负也难以摆脱了！《庆宫春·知休庵避新都，室庐未毁，既哀且慰》一首更是直言“神州”的脆薄荒乱，“此身何托”的不确定、不安全感盈溢纸上。休庵为临桂邓鸿荃号，王半塘之妹婿，亦工词。兹录此词如下：

重叠兵荒，苍茫天问，剩君矮屋如舟。青眼高歌，赤眉新史，举家儿女蓬头。桂湖招隐，又归路、西风送秋。故乡无梦，门外湘漓，一样横流。 崔杨转转恩仇，唐家此例，蜀局谁收。刀上生涯，火边尸气，一城鲍照新愁。休休居士，幸历劫、休庵未休。此身何托，南北争椿，蛋壳神州。

正是因为对神州充满着深沉眷恋与破碎希望，词人才唱出一首又一首“何限心悴”（《还京乐·得王豹君督部诗函……》）的哀歌：

一番雨滴心儿醉，番番雨、便滴心儿碎。雨滴声声，都装在、心儿里。心上雨，干甚些儿事。 今宵雨声又起，自端阳、已变重阳味。重阳尚许花将息，将睡也、者天气怎睡。问天老矣，花也知未。雨自声声未已，流一汪儿水，是一汪儿泪。

——《婆罗门令·两月来蜀中化为战场，又日夜雨声不绝，楚人云：后土何时而得干也。山中无歌哭之所，黯此言愁》

这首名作的“别具一格”恐怕主要还不在于形式上的“前后叠字相呼应”或白话功能的深度开掘①王仲镛按语。其下云：“香宋尝云：陆淞‘脸霞红印枕，睡起来、冠儿还是不整’，语自妍丽，惟全篇色泽不一，不如李清照《声声慢》前后叠字相呼应为绝作。此作殆有意仿之。”，关键是“蜀中化为战场”，雨滴如泪，人心尽碎，而连歌哭也竟难寻去处！词篇全以心血凝成，惨淡经营而不见技法，故别有一种震撼的力度。1917年3月，川军第二师刘存厚与督军滇军罗佩金巷战于成都，赵熙愤然有《莺啼序·闻成都川滇军警，用梦窗韵纪痛》之作。如果说《婆罗门令》还是自一己感触着手，出以侧锋，这首长篇则单刀直入，将“锦江万户”的“腥色斑斑，溅血红绽花蕊”之“痛”尽情喷吐，刘梦芙因有“惨目惊心，前人得未曾有”[6]之评。“无边空际冤云，尽叠秋思”、“放修罗、刀雨横飞，问天何意”、“中宵画角频吹，乱尸无担山里”、“千秋认此残灰，大劫昆明，万魂在纸”，这样淋漓的痛楚哪是“备极隽妙，追踪白石而生新过之”、“风调冠绝一时”、“清劲无纤尘”一类考语所能囊括的②分别为胡先骕《蜀雅序》、陈声聪《论近代词绝句》、沈轶刘富寿荪《清词菁华》评语。？论《香宋词》，那种“神州”之“痛”必当是最应着眼的。

明了此节，自然就能明了赵熙所谓“不知而作”、“自鸣其秋”首先是不能已于言，其次在艺术宗法上也必然不束缚于某家某派，而是自求情性之适。赵熙为人有清雅的一面，故近白石；处艰难时世而亢直抒痛，故近稼轩。其《水龙吟·题稼轩词即用集中登建康赏心亭韵》开篇即云：“风吹太古秋声，手扪星斗行天际”，对于辛老子的“龟堂诗骨，龙川文笔”以及“问中原、虏尘消未”的壮志，他是极尽景仰，也心有戚戚焉的。王仲镛记其论词云：“诗句可以入词，即经史辞句亦可入词，稼轩为之也工。”[5]1026是为推崇辛词之又一旁证。集中较近稼轩气味者颇多，姑录《水调歌头·生日》与《百字令·谢哲生见寿》两首：

天地此秋色，人老菊花风。生前生后无际，何法款鸿蒙。半世山河一梦，七载虫沙万劫，寸寸炼衰翁。海水一泓绿，摇荡酒杯中。 荣州郭，今自寿，老为农。万方一概，何必皂帽老辽东。天际云来云去，世上潮生潮落，如剑斩虚空。五十二年事，头上五更钟。

草间偷活，算此心灰尽，历陵枯木。堕地不辰丝样命，一传滑稽谁读。蝜蝂冥顽，琵琶老大，各幻弹棋局。无麟无角，画龙多少蛇足。 君有南宋骚心，吴歌昨梦，佼佼争奇服。五百里山青隔县，不断唐衢歌哭。三度蓬莱，千年华表，知我陶家菊。紫裘腰笛，鹤飞愁听仙曲。

至于《鹊踏枝·病中戏取园圃间物咏之》一组二十首分咏芋、茄、南瓜、萝卜、海椒等，俗物而有雅致；《庆春泽》、《探春》、《高阳台》等写病而多风趣、富深意，与上文结合，更能体现出赵氏“无事无意不可以入词，已开现代倚声之境界”的特质③刘梦芙语，《二十世纪中华词选》，184页。胡先骕则以此为《香宋词》之缺陷，称为“徒事雕锼，无关宏旨之作”、“夹之作者名作中，殊觉为全词减色”。《评赵尧生香宋词》，见《胡先骕文存》，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年版，105页。。胡先骕说赵熙“允称为三百年来作者，蜀人士从之游者，咸能得其仿佛，骎为西川词宗矣”[7]，甚确。

二、冯江、李穆宣与感时伤乱的林思进

冯江（1867—1907），字星吉，华阳人，光绪二十三年（1897）举人，官云南平彝知县，甫四月即卒于官。有《写定楼诗余》一卷[8]。李穆宣（1867—1922后），籍贯生平俱不详，但知为蜀人[8]247。这两位与赵熙同龄的词人藉藉无名，而存词不少，亦有可取④冯江有词122首，李穆宣有词257首，皆见《历代蜀词全辑》。。冯江以笔致轻倩流利见长，虽欠含蕴，也偶见佳作。如《长相思·夜行即景》：“夜云生，暮烟横，一点疏红小店明。酒家初上灯。 风乍轻，雨乍晴，最爱宵来带醉听。小桥流水声。”李穆宣功力不深略同冯江，然眼界较开阔，思想格局较复杂。其中既有“何必学仙宗佛老，神仙已死佛无灵”（《鹧鸪天》）的狂放，也有“忠孝保存天爵重”（《浪淘沙·抒怀》）、“希贤希圣更希天”（《西江月·锡类堂训词》）的迂谨，而最有价值者当推写民国时局者。集中有《满江红·民国叹》三首、《金凤钩·放足》一首、《金缕曲·纪辛亥十月之变》一首、《离亭燕·薙发》一首、《扫花游·国民恸》一首、《玉烛新·川局叹》一首，此类词篇艺术成就或不能称高，但题材可贵，其中包涵了下层文人对于国运的思考和关怀。《民国叹》中“只凭奴性用私人，更无远见谋公益”、“胡骑凭陵险象环，睡狮未醒天容墨”、“但争权贿卖国家，那知伦理光日月”等句戟指怒斥，颇见棱芒。

与赵熙介于师友之间的林思进也当附此而谈。林思进（1873—1953），字山腴，别署清寂翁，华阳人。光绪二十九年（1903）举人，次年东渡日本，回国后官内阁中书。辛亥后执教蜀中，历任华阳中学、四川高师、四川大学等校教职，建国后任四川省文史馆副馆长。林氏有声诗坛，能自树一帜，不为同光诗风所囿，与赵熙并称①陈三立称其“才思格律，入古甚深。五古几欲追二谢，七言直攀高岑，洵杰出之作者。目前所知蜀中诗，似与香宋异曲同工也”，转引自王仲镛《四川近现代文化人物·林思进》，四川大学档案馆网站。。而年近古稀始填词，一二年间，得词数百首，刻为《清寂堂词录》五卷②据王仲镛说得词三百余首，今《清寂堂集》（刘君惠、王文才辑，巴蜀书社1989年版）所附《词录》五卷计得一百三十首左右，《历代蜀词全辑》及《续编》亦略如其数。。王仲镛说他于词“喜诵南唐诸家和温、韦之作，宋词则甚重东坡、稼轩、清真、白石，而不好梦窗、玉田……多有感时伤乱、关心民生疾苦的作品”③《四川近现代文化人物·林思进》。，可见亦能自树立，一如其诗。其感时伤乱之作确为集中菁华，如《浣溪沙·村夏近感》之二：

算尽丁黄又算钱，春霜杀菽减丰年。午晴犹喜见炊烟。 尺布买艰贫妇袴，伍符催急瘦男钱。眼中何事不堪怜。

能见炊烟而“犹喜”，可见青黄不接到了何等地步！下片“贫妇袴”、“瘦男钱”二语更是犀利沉痛之极。其《双调望江南·雨晴村步》自注云：“近来尺布数十元，帛更无论，蚕桑则近村早绝。乡人终岁劳苦，欲得一衣，难矣！”可见四川虽在抗战后方，未直接受兵燹蹂躏，而民生之“堪怜”也够触目惊心了。小词字句平易而内蕴奇崛，大有范成大《田园四时杂兴》的神采。《鹧鸪天·重感》二首既抒写一己飘零之感，更着眼时世民瘼：

身世飘飘系两头，不成高蹈不成游。多方鼠笑搬姜拙，早际鸮惭见卵求。 漆室叹，杞人忧，年荒时难问谁收。田园大有惊人处，不为秋瓜忆故丘。

一饱真须万万钱，更无饘粥度馀年。纵饶城市封椿满，其奈农家磬室悬。 珠贱米，货流泉，米石踊至五千元，催科法令正森然。复除漫说中兴事，删却兰台史数篇。

所谓“田园大有惊人处”，林思进词集中的田园题材不仅多，且佳作琳琅，足为辛稼轩、陈迦陵、陆震、郑燮以来的“田园农事词史”生色。而对于邻寇入侵，“海立波翻”的“生人祸孽”，词人尤多“兴亡阅尽沧桑影，横流此身还在”的叹慨④分别见林思进《满江红·次韵李博父同年生日悲愤，意在祈死，寄此广之》、《齐天乐·饯灶夕作》。。《满庭芳·薄遊草堂念乱漫记》是与杜甫的对话：“我思公此意，低回厌乱，恐负平生”、“无穷感，天回玉垒，今日又南京”，那种花近高楼、万方多难的神气是一脉承接的。再如《沁园春·闲居读史》：

化国为家，人人自奋，耰锄皆兵。但江东全弃，兰成先恨；成都虽好，马援东行。易饱蹲鸱，难收板楯，漫喜青骡蜀道平。津桥远，奈千山万壑，尽是鹃声。 空仓白帝频惊，要转粟、关中还送丁。奈驱将苦战，犬鸡无异；悲传野哭，蝼蚁贪生。暮水山青，沙场骨白，仆射何曾如父兄。中原望，看郡图有几，剑阁愁铭。

题为“闲居”，心却不“闲”；题曰“读史”，念兹在兹的则尽在当下。这种时代之强音才是词人真价，比之其宗法渊源之类的辨析更为要紧。或者可以引“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之语套用一句：“只有属于时代的，才是真正超越时代的。”《清寂堂词》足为范例。

三、“二窗词客”周岸登

周岸登（1875—1942），字道援，号癸叔，四川威远人。光绪二十八年（1902）举人，历任阳朔、苍梧知县与全州知州。辛亥革命后，辗转于四川、江西等省县知事任上。民国十六年（1927）伊始转任厦门大学、四川大学等校教席，著有《曲学讲稿》、《楚辞训纂》、《南征日记》等。周氏崇吴梦窗、周草窗，自号“二窗词客”，而亦不废苏辛⑤周氏尝云：“予虽二窗是祖，然亦不薄苏辛”，见林荫修《周岸登》，巴蜀文化网网文。，如蔡锷病亡，周氏有《六州歌头》词以哭之，激扬处即大有贺铸、张孝祥两家意趣。词集有《蜀雅》十二卷，收词三百七十首。《蜀雅别集》二卷，收词二百一十三首。常见者为《历代蜀词全辑》及《续编》本，收词最全，达六百余首。百年巴蜀词坛，赵熙之后，当推周氏才情富艳，堂庑甚大，岿然为一时重镇。此先略谈其《和庚子秋词》之作。

周氏亦为“拳乱”的目击者，《和庚子秋词》自序云：“（半塘）给谏居下斜街，予于五六月间拳祸初亟时曾屡过之。后余先出京，甲辰重入京师，始得秋词读之，半塘已归道山，每过斜街，辄踯躅移晷，不能为怀。革除已后，回忆旧所经历，时一展读，俯仰身世，都如梦影。”于是在民国三年（1914）腊日至次年灯节一月有馀，周氏共拈调三十五，和《秋词》得一百十四篇①一说为一百十六篇，此从巨传友说，见其《清代临桂词派研究》，245页。[9]。正因“踯躅移晷，不能为怀”的心香所系，周氏此集颇多能“任意挥洒，直抒胸臆”[9]254者，然因“词课”质地的束缚，也难称平生精彩。兹录能不为原作所囿、见一己风骨之《雨中花》与《鹧鸪天》，以见大略：

梦便逍遥呼便起，了不为、仙期曲会。破贼新归，围棋正劫，休管儿曹事。漫笑我、难成归隐计，更休问，逃秦甚地。怒轼官蛙，谣监市虎，也要人回避。

背月调笙背影眠。今宵沈恨属谁边。忘机休更随由鹿，祝尾何因笑爨猿。 情转切，意偏连。醉来无限好山川。萧萧十载京华梦，愁鬓惊秋送夜弦。

民国二十年（1931）胡先骕为周氏《蜀雅》作序已提出“异军突起、巍峙蜀中者，则香宋与翁也”的说法。胡《序》云在作出“翁词沈酣梦窗、矞皇典丽，与香宋殊轨而异曲同工焉”的大判断后，大体按周氏行迹将其词创作划分出几个阶段：1.壮岁游宦粤西，退食之余寄情啸傲。2.辛亥国变，更宰会理，歌咏其詄丽环奇之山川风物。3.客居故都，落落寡合，黍离麦秀之慨一寓于词，风格祖述梦窗、草窗。4.丙辰参赣帅幕，乃益肆志为词，所作气格益苍坚，笔力益闳肆。5.乙丙而还，避地海疆，命意渐窥清真，以杜诗韩文为词，槎枒浑朴又非梦窗门户所能限矣②以上皆点缀胡氏序原文而成。。这些说法容或多夸饰成分，而点出周氏词风之变化还是很具体可感的。周氏宗梦窗、草窗者多，仅从集中《莺啼序》一调多达十数首即可辨出一斑，兹不赘说。论其词，理当更看重“其槎枒浑朴又非梦窗门户所能限”的那一部分。如《八声甘州·临淮道中》的“吊长淮、逝水恨滔滔，清流乱黄流”、“千古英雄成败，几凤阳濠泗，说项归刘。问青天无语，沈醉抚吴钩”、“重回首、话兴亡事，雾惨山愁”等语，“忧时念乱”、“歌以代哭”③王易《蜀雅序》。，确有“杜诗韩文”之意趣。同调《故乡人来，屡闻乱耗，夜窗听雨，倍觉黯然，赋示克群》则以真挚胜，绝可免“矜博而失情，牵律而害意”④同③。之讥：

怪骑秋、一雨涨明河，淩波夜寒生。笑人间儿女，天边牛女，相望盈盈。几见乘槎凿空，犯斗不占星。今古茫茫感，休访君平。 多少残云心绪，记故山翦烛，曾话沈冥。向阳阿晞发，无梦到仙城。九回肠、依稀归路，待醒来、魂断隔江青。重携手、上窰台去，雁影秋横。

至如《庆春宫·丙寅初伏，南海康长素同年来章门，三日而别。别时语我，乱邦不居……》一首能存史迹，词也苍凉无极，是不可多得的有为之作：

焚线删微，玉杯繁露，素王改制空言。柱折天倾，尧囚舜死，小臣孤愤沈冤。遁思浮海，九州外，聊驰壮观。归来犹健，柴市魂招，衣带痕殷。 尧年老鹤惊寒，沾洒觚棱，清泪如铅。铜狄摩挲，神州无恙，拊心望帝啼鹃。故都耆旧，问几辈、灵光尚完。章门携手，惭负秋期，犹滞江关。

要之，周岸登氏虽不免晦涩好奇之病，其才也有难副心志处，然而笃力为词，敢拈大题目，风格也力求变化不拘囿，百年蜀中，其位置当居香宋词人之次席。

[1]李谊.历代蜀词全辑[M].重庆：重庆出版集团，2007：44.

[2]严迪昌.近代词钞[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1786.

[3]陈松青.易顺鼎诗文集[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1602.

[4]龙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词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94.

[5]赵熙.香宋词叙[M]//王仲镛，辑.赵熙集.成都：巴蜀书社，1996：1212.

[6]刘梦芙.二十世纪中华词选[M].合肥：黄山书社，2008：184.

[7]张大为，等.胡先骕文存[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208.

[8]朱德慈.近代词人考录[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175.

[9]巨传友.清代临桂词派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245.

［责任编辑 孙艳红］

The Creative Group of Sichuan Poetic Circle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National Republic of China

MA Da-yong1,LAI Ya-ling2
(1.Jilin University College of Liberal Arts,Changchun，Jilin 130012，China;2.Jilin Province Museum，Changchun，Jilin 130000，China)

In the history of the Qing Dynasty’s poetry,the mid-Sichuan area was in the weak link.For two hundred years,only Xian Zhu of the early Qing Dynasty and Li Diaoyuan of the mid-Qing Dynasty had gained some kind of popularity.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National Republic of China,Sichuan poet group suddenly came to the fore.In this paper,by analyzing the works from Bao Zhu,Zhao Xi,Feng Jiang,Li Muxuan,Lin Sijin and Zhou Andeng,while highlighting their distinct characteristics,we would intend to show the overall style of this period in Sichuan Poetic Circles.Zhao Xi,faced with the hard times,whose so-called‘not knowing but just do it’,‘profess to be above politics and worldly’is not to be understood first,followed by the fact that his art style is not bound to a particular faction but seek the plea of fitness,eventually became the master of West Sichuan.Lin Sijin’s sentiments led to his creating lots of poets on the pastoral theme,among them were large numbers of masterpieces,which fully made‘the pastoral poetry’enjoyable dating back to Xin Jiaxuan,Chen Jialing,Lu Zhen and Zheng Xie.Zhou Andeng’s works,though,had the flaws of being inevitably obscure and curious,he was de⁃voted to the poet-making,daring to cast big topics,and his style also sought to change.Indeed,his talent couldn’t be expressed completely.However,he still ranked second for five decades in Mid-Sichuan.The writers above con⁃stitute the main creative group of Sichuan Poetic Circle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National Republic of China.

Sichuan;poetic circles;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National Republic of China;cre⁃ative group component

I206.2

A

1007-5674(2014)02-0001-05

10.3969/j.issn.1007-5674.2014.02.001

2014-01-15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编号：10CZW035）

马大勇（1972—），男，吉林农安人，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来雅苓（1963—），女，吉林长春人，吉林省博物院馆员，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