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紫禁城到故宫博物院
——一种媒介文化角度的审视
2014-04-17程丽红程玥
程丽红,程玥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从紫禁城到故宫博物院
——一种媒介文化角度的审视
程丽红,程玥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建筑物作为一种重要的文明与文化载体,具有媒介的属性,传达着特定时代的媒介文化观念。故宫建筑群不单是一座皇家宫殿,一家文物藏量丰富的博物馆,它同时是社会主流文化的载体,在时代变迁中追随着所有权的转换而呈现不同的历史文化内涵,透露出不同的媒介文化信息。封建时代的紫禁城在为明清帝王提供必要的居住与临政场所的同时,也作为媒介,被赋予了特殊的文化使命,以媒介文化的形式,建构着封建社会的主流文化体系。民国建立,故宫博物院创建,其所蕴含的媒介文化性质、功能亦为之一变,成为建构民主文化的重要力量。而故宫博物院建院过程的漫长坎坷,也正是中国近代民主革命、民主思想艰难发展历程的深刻反映。
建筑物;紫禁城;故宫博物院;媒介;文化;媒介文化
建筑物是人类文化发展的产物,它不仅具有居住、宗教、祭祀、政治、文化、休闲等实用价值,同时因其承载着特定时代的历史文化内涵,作为一种重要的文明与文化载体,而具有媒介的属性,传达着特定时代的媒介文化观念。
建筑物作为媒介独具特性:其一,它凝固不动,虽缺少报刊等媒介的便携性、灵活性,传播面与传播时效深受限制,但也正是它静止、稳重,才更容易激发接受者的信赖感。其二,它坚固耐久,打破了稍纵即逝的传播局限,影响长久而深入,凭着历史的深邃引人神往与驻足。其三,它直观、具体,避免了口语与文字传播因时空间距、传者能力及主观意识所造成的信息偏差,提高了传播的准确性。其四,它触目可见,无需借助语言、文字载体,以或壮观、或婉约、或古朴、或现代的形象,直接诉诸接受对象,任由其自由感知、体会和联想,这就突破了文化水平的限制,接受群体得以扩展。可靠性、影响深远、准确性、接受群体的不受限制等传播优势固然比较突出,但建筑物作为媒介显然不宜于承载对时效性、接近性、现实性要求极高的社会新闻,“物以载道”,它更宜于思想文化的传播。而建筑占地、费时、耗财、劳力,代价高昂的特征又决定建筑物明显区别于其他物质载体,使用门槛比较高,远非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平民百姓所能操控运用。因之,建筑物作为媒介,往往为统治阶层所把握,融注官方的思想意图,服务于社会主流文化的构建。从这个角度来看,数百年来耸立在中国政治文化中心——北京的故宫建筑群,就不单是一座皇家宫殿,也不仅为一家文物藏量丰富的博物馆,它同时是社会主流文化的载体,在时代变迁中追随着所有权的转换而呈现不同的历史文化内涵,透露出不同的媒介文化信息。
一、皇权文化之构建——封建皇宫紫禁城
以皇家宫殿等标志性的建筑物为媒介承载、传达统治思想,在中国由来已久。从秦朝的阿房宫,到汉代的未央宫、唐代的大明宫,乃至明清的紫禁城,这些辉煌壮丽的宫殿在承担帝王居所的实用价值之时,也负载着宣示、张扬,进而建构皇权文化的功能。西汉初年,天下尚未平定,萧何便大发民役营作“状甚”无比的未央宫,汉高祖刘邦以为过度,怒责萧何,萧何却答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遂就宫室。且夫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1]萧何的话无疑充分体现了封建统治阶层对宫殿建筑所具有的媒介文化功能的深刻认识。
始建于明永乐年间的紫禁城,至今已有近600年的历史。这座曾容纳明清两代24位帝王居住和临政的宫殿之建造,耗时15年,可谓举全国之人力、物力和财力,汇天下之能工巧匠。后来又经过多次重建、改建和扩建,最终建筑面积达16.7万平方米,代表了中国古代建筑艺术的最高水平。皇宫营造的工程如此之浩大,历时如此之久,所呈现的正是漫长的高度中央集权的政治征象。
紫禁城辉煌壮丽,大气磅礴,却禁卫森严,单是其超凡脱俗的外观和气势,就足以显现皇家御用建筑的与众不同,传达着皇权至高无上的伦理思想,更遑论其建筑设计本身,实蕴有神机。紫禁城之命名,就充分体现着“君权神授”的天命观。“紫禁”主要是对应古代星相学中天帝所居的紫微垣,天上紫微垣,地上紫禁城,遥相呼应,以表现皇帝贵为天子、奉天承运治理万民的崇高身份[2]。而故宫三大殿之首的“太和殿”,明代时又称之为“奉天殿”,其“太和”、“奉天”之寓,也无外乎强调皇帝乃顺应上天旨意,代上天行使国家权力的神圣地位。又如皇帝居住并且在此处理政务的“乾清宫”,还有皇后居住的“坤宁宫”,它们所隐含的“天地万物皆为王属”之喻,等等,此类比附,在在皆是。
皇权专制赖以存在的基础的儒家礼制和封建等级观念,在故宫建筑设计中,更是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整个故宫建筑群,坐落在首都北京的中心地带,严格按照以中轴线开始延伸对称的原则进行布局排列,南北取直,左右对称。故宫的中轴线,也是整个北京城的中轴线,以此体现封建帝王统治之下森严的社会等级和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威。据考证,故宫内各个宫殿的命名也恰恰反映出来“三纲五常”中的“君为臣纲”及“五常”中的“礼”[3];紫禁城的形制布局,如前朝后寝、五门三朝,符合儒家伦理思想和封建礼制[4]。总之,皇权至尊与儒家纲常思想被精雕细刻在故宫建筑的每一个细节之中。经过如此巧思妙构的皇城,显然已远远超越了帝王居所这一浅表价值,成为皇朝政治统治的凝固符号,是皇权的象征[5]。
综上,从皇权专制的需要出发,封建时代的紫禁城在为明清帝王提供必要的居住与临政场所的同时,也作为媒介,被赋予了特殊的文化使命,成为帝国政治大一统的象征和皇权文化的表征,以媒介文化的形式,建构着封建社会的主流文化体系。
二、民主文化之建构——故宫博物院
媒介文化是“指在文化大系统(社会文化总体)中,以媒介为影响人的主要方式而构成的社会亚文化系统”[6]。当媒介成为一种文化存在,它将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发展演变,表现出不同的文化形态和文化观念,其社会影响也不尽相同。封建时代的紫禁城以凝固的形态对秦以来所形成的尊于一统、集权专制的皇权政治文化进行了精准的诠释与张扬,忠实地履行着构建皇权文化的职能。但是当历史跨入近代,在急剧的社会变革中,紫禁城及其所象征的皇权文化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尤其当帝国崩溃、民国建立之际,伴随着紫禁城所有权的转换,其所承传的观念意志,所蕴含的媒介文化性质、功能亦为之一变。
1911年,封建帝制被推翻,紫禁城也结束了它作为封建皇宫的历史。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按照清室优待条件,清逊帝溥仪仍暂居故宫,但已失去了对故宫的所有权。1913年12月29日,“北洋政府”内务部下令以紫禁城前朝地区为基开办古物陈列所,是为故宫博物院部分建院之始。1924年10月,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11月5日,下令废止“清室优待条件”,驱逐溥仪出宫,故宫进入被重新赋予文化意义的重要历史时期。1925年10月10日,以明清皇宫紫禁城及其皇家收藏为基础的故宫博物院成立。至此,故宫终于完成其历史性的蜕变,由皇室“私产”,变为中华民国的“国有”资产,全民族的共有财富;从昔日帝王的宫苑禁区变为向民众开放的公共空间。作为民主革命、民主政治的直接成果,故宫博物院之成功创建,使“皇室文物公开与民主共和的想像,得到公开而深刻的阐述”[7],这不仅表达了“国民革命”的理念,同时也向民众渗透了破除帝王权威、去除旧有文化的观念,进而塑造了一个现代文明的公众文化机构形象[8]。因之,故宫博物院建院过程本身就具有摧毁皇权意识、张扬现代文明,进而建构民主文化的象征意义。
就近代中国民主文化的建构而言,故宫博物院作为载体本身所呈现、所具有的近代媒介文化特征与价值,则更具意义。近代媒介文化的实质是以“自由”和“民主”观念为本质特征的传媒文化,是西方工业革命以来,伴随着资本主义经济快速发展和民主政治的进步而逐步形成的。一方面,故宫博物院将象征着皇权文化的紫禁城对外开放,对于强化民主共和观念、摧毁封建等级意识与特权思想有着标志性意义。它的开放性、公共性,是对民主观念的最佳诠释;另一方面,博物馆具有的大众传播属性,使它所承载的信息不再是贵族的精神特权,而成为大众共享的文化财富,体现的正是民主精神之最高境界。对于民国倡建博物院者而言,他们的认识层次或许还停留在将博物院当作文物容器,至多不过是效仿西方列强,以博物馆为教化公民的重要手段;但是从文化研究的角度看,“媒介意识”的觉醒却意味着深层观念的革新。故宫建筑群作为媒介,不再仅仅是特权阶层所把持的话语权柄,不再仅仅是高高在上传载皇权思想的工具,而是民主政权与公共权力的象征,以它的民主性、开放性对抗、冲击、瓦解着皇权意识和专制思想,进而建构民主的、自由的价值和观念体系。
要之,博物馆作为近代新兴媒介,其本身所具有的文化意义与封建皇宫截然不同。从紫禁城到故宫博物院,故宫建筑群作为媒介,其媒介性质发生了彻底转变,不仅承担起中国传统文化与古老文明的传输功能,同时被赋予了表达、建构民主文化的时代内涵与使命,成为民主、平等、开放的文化符号与象征。
三、社会转型时期复杂的媒介文化征象与社会心态
故宫博物院之创建并非一帆风顺,其间波折重重。故宫博物院建院之波折所呈现的斑驳复杂的媒介文化征象,恰恰折射出由封建帝制向民主社会转型时期复杂的社会心态。从1914年部分设馆的古物陈列所,到1925年仓促开院,直至1928年我国历史上第一部有关博物馆的立法《故宫博物院组织法》诞生,故宫最终完善体制成为国家博物院,经历了14年的风风雨雨,紫禁城对公众开放的过程曲折坎坷。其间正值中国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过渡时期,新旧思想激烈冲撞、对抗,政局混乱,围绕紫禁城及其旧藏的所有权问题,各派新旧势力展开了反复、持久的争论与博弈。
博物院建立最大的阻力,就是欲借故宫为帝制还魂的复辟势力。根据清室优待条件,清逊帝溥仪在民国成立后仍“暂居”紫禁城,无形之中成为复辟派的一个希望。固守在紫禁城内的宣统帝溥仪,依然维持着他的年号,直到1924年溥仪出宫之前,北京的清室遗老们,每逢旧历初一和十五,仍然穿着满清的朝服,招摇过市,入宫“朝觐”,向已然废除的封建朝廷顶礼膜拜[9]。这闹剧似的一幕,实蕴有极深的媒介文化用意,其目的就在于以行为艺术为媒介,传达、宣示“光复故物”的政治想像,为有朝一日“还政于清”创造舆情,并由此撩拨、刺激人们内心皇权意识的复苏。所以,1925年清废帝溥仪被驱逐出宫,忠于帝制的清室王公大臣、著名遗老等闻讯,均大为惊骇悲愤,奔走呼吁,希图有所挽救[7]。
认识故宫的不同方式,折射出不同的媒介文化观念。故宫作为清室最后的堡垒,作为封建皇权文化死灰复燃的希望,在备受封建遗老遗少们推崇迷恋的同时,也必然遭致一些以推翻帝制为职志的革命者的彻底排斥,在他们眼里,故宫应被当作“封建糟粕”的代表来批判。1928年6月,南京国民政府委员经亨颐提出了“废除故宫博物院,分别拍卖或移置故宫一切物品提案”。经亨颐对故宫博物院及清宫旧藏认识的局限性,固然不排除是由于一个民主革命者的感情因素,及其对故宫及故宫文物所承载的多重政治文化内涵解读的差异所致[7];但考虑到中国的改朝换代者们自古以来就有摧毁前朝皇宫以断绝故国想像的传统,尤其有近代以来激进革命、极端反传统的社会思潮为背景,经氏之提案的产生就不足为奇。
当然,更多人士力主建立为公众服务的博物院。但即便是主张建院的有识之士,对故宫博物院的媒介功能认识,亦由浅入深,逐步发展。从萌生于洋务运动、维新运动期间,并不断延续的“开民智”[10],到部分开院初期为尊重国人“崇古之心理”,而备观览的建院观[11],以至对博物院文化传播使命观的最终确立[12]。很显然,对于博物馆作为媒介本身所具有的文化意义、所承担的社会文化建构功能的认识仍有待加深。
四、结论
西方媒介文化研究者有“媒介即讯息”①“媒介即讯息”是加拿大的马歇尔·麦克卢汉提出的,参见其著作《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的说法。媒介在追随社会变迁而发生嬗变的同时,也演绎着、表达着社会的沧桑巨变,并以其自身所蕴涵的历史文化内涵反映着社会文化、社会观念的变迁。故宫由皇宫演变为公共博物馆,从皇权文化的表征到被赋予民主文化的崭新意义,它经历的历史变迁,正延续着中华文化逐步进化、发展的轨迹;而故宫博物院建院过程的漫长坎坷,也正是中国近代民主革命、民主思想艰难发展历程的深刻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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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郑欣淼.故宫的价值与地位[N].光明日报,2008-04-2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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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孙艳红]
From the Forbidden City to the Palace Museum
CHENG Li-hong,CHENG Yue
(School of Literature,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Jilin 130012,China)
Buildings,an important carrier of civilization and culture,have media’s attributes and are conveying the particular time-bound concept of media culture.The Palace Museum,a building group,is not only a royal palace or a museum with rich cultural relics,but a carrier of social mainstream culture.In changing times,it presented different historic and cultural connotation from its ownership transfer.Proceeding from the need of imperial tyranny,the feudal Forbidden City served as a dispensable domicile and a place to run the government for the emperors of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Meanwhile,it,as a media,was endowed with special cultural mission that symbolized the great political unification and represented the imperial culture.It was constructing the mainstream cultural system of the feudal society in the form of media culture.when the Chinese Republic was establishing,the Palace Museum was set up.The Palace Museum became the main power to shape democratic culture.The Palace Museum evolved from imperial palace into public museum.The construction of the Palace Museum is long and winding,which reflects the hardship of democratic revolutions and democratic ideals much more profoundly.
building;the Forbidden City;the Palace Museum;media;culture;media culture
G44
A
1007-5674(2014)05-0100-04
10.3969/j.issn.1007-5674.2014.05.022
2014-07-03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编号:12BXW011)
程丽红(1967—),女,吉林长春人,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历史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新闻传播史;程玥(1998—),女,吉林长春人,吉林大学文学院广播影视编导专业学生,研究方向:影视编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