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诗文的生命体验与审美取向
2014-04-17吴舜华
吴舜华
(湛江师范学院 基础教育学院,广东 湛江 524300)
韩愈诗文的生命体验与审美取向
吴舜华
(湛江师范学院 基础教育学院,广东 湛江 524300)
韩愈生逢兵乱黄昏之时,对官场与人生皆有“眷恋迟回”之苦情。其诗文用情深挚,抒写苦寒穷愁的人生际遇,表达既愤激又中庸的生命体验,隐含着一代文人在“丧精亡魂”之际衷曲惶乱的独特心态;其用笔怪怪奇奇,在俗与丑的红尘中描摹生活之美,人文之美。他善于将日常生活中的人情、物态、谈笑、谐谑“一寓于诗,而曲尽其妙”,颇显“自得”之气;又将天地间那些可怕、可憎的东西纳入其诗文世界,开拓出一种新的审美范式,使其成为开启宋代诗文风气的关键人物。
韩愈;诗文;生命体验;审美取向
韩愈是安史之乱后中国唐代最有影响的文学家之一,他的诗文是有唐一代由盛转衰士人心态变化的真实反映,对当时、后世诗文创作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苏轼在《居士集序》中说,自汉以来,“五百余年而后得韩愈”。他的诗文创作突破了中国千百年来已形成的话语模式,用辞有意超出雅正偶俪之常规,避熟滑而趋陌生,破齐整而求错落,在雄崛奇曲的表述中求得全新的艺术效果。他的作品浓缩着强烈的生命体验,日常生活中的人情、物态、谈笑、谐谑“一寓于诗,而曲尽其妙”,天地间那些可怕的、可憎的、野蛮的、混乱的东西,都被他以艺术的强力纳入诗文世界,开拓出一种新的审美范式。
一、积极入世中穷愁交织的生命体验
韩愈名满天下的时代是公元8世纪后期至9世纪初期。这是安史之乱后,唐王朝由盛转衰,正处于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而此时,面对今不如昔的社会状况,士子们往往产生了怀旧、视人生如梦或者向往理想社会的空幻心态,归隐之风遍布士林。但被苏轼称为“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的韩愈却是此间一位积极入世的士人。他一生孜孜地眷恋红尘,不怕穷愁困苦,为传儒道以济世而在仕途奔波、浮沉。在充分经历了人生的艰难与官场的凶险后,又以其诗文作不平之鸣,在“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进学解》)①引自韩愈.韩昌黎全集[M].北京:中国书店,1991:187;文中其他所引韩愈诗文皆出于此。的经济仕途与文学实践中,成就其千古文学基业。所以,读韩愈的诗文,就等于读韩愈的人生:字里行间所表达的皆为穷愁交织的生命体验和对人生运命的表达。
韩愈于公元768年生于长安一个官宦世家。他的“高祖、曾高祖、祖、父都作过朝官或地方官”[1],“兄会善清言,有文章名最高”[2],亦曾在朝为官。但韩愈自幼即遭遇不幸。出生未满两月,母亲去世;三岁时父亲去世,就养于兄韩会和嫂夫人郑氏。十岁时长兄韩会因所依附的权臣元载败灭,受牵连贬官岭南,不久便病殁,他随寡嫂颠沛流离,“就食江南,零丁孤苦”(《祭郑夫人文》),“仆之家本穷空,重遇功劫,衣服无所得,养生之具无所有”(《与李翱书》),其间所经受的艰难困顿难以想象。此后,家中族亲,多人英年早逝,韩愈又屡受生离死别之痛。如此多灾多难的人生,难怪他“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祭十二郎文》)。
然而,穷愁多舛的命运,并没有让韩愈忘记“奉官守儒”的家训。他自小便勤习诗书,“生七岁而读书,十三而能文”(《与凤翔刑尚书》),在当时的文人学者都不再有“致君尧舜上”的幻想的情况下,他却在苦难中雄心勃勃,欲“上言陈尧舜,下言引龙夔”(《归彭城》)。他在《答崔立之书》中说:
仆始年十六上时,未知人事,读圣人之书,以为人之仕者,皆为人耳,非有利乎已也。及年二十时,苦家贫,衣食不足,谋于所亲,然后知仕之不唯为人耳。及来京师,见有举进士者,人多贵之。仆诚乐之,就求其术。
积极入世之情,充盈于字里行间。韩愈穷愁交织的生命体验,也正是从他苦读和求官始。
贞元二年(786),十九岁的韩愈来到长安求贡举,但直到贞元八年(792),仍屡试不第。后来他在《与李翱书》中回忆说:
仆在京城八九年,无所取资,日求于人,以度时月。当时行之不觉也。今而思之,如痛定之人思当痛之时,不知何能自处也。
可见他当时境遇之落拓和心情之惨淡。贞元八年(792),得兵部侍郎陆贽知贡举,二十五岁的韩愈擢进士第。但按唐时制度,进士及第要经过吏部考试,才能释褐进入仕途。这一步韩愈又很不顺利,“三举于吏部,卒无成”(《殿中少监马君墓志》),仍不能在朝得官。贞元十一年(795)正月,无奈的韩愈三度直接上宰相书,但没有得到回复。失望至极,他东归故里,再到洛阳。贞元十二年(796)七月,韩愈得汴州刺史、宣武军节度使董晋器重,始应征入幕,为观察推官,例带京衔,为秘书省校书郎。五年后,董晋死,韩愈逃难徐州。因与徐州武宁军节度使张建封不和,不得不离开徐州。虽然两次失意都令韩愈免于兵变之难,但动荡不安、危机四伏的藩镇幕僚经历,给予他十分痛切的感受。
此后,得宦,失意,被贬,不断交织于韩愈的一生,可谓坎坷多艰,患难不断。至贞元十七年(801)春,他参加吏部的调选,是年终被任命为四门博士,才算正式入朝官行列。但这只是个地位极低的学官,“掌教文武七品以上及侯、伯、子、男子之为生者,若庶人子为俊士生者”(《唐六典》卷二一)。后来,他回忆这近二十年的情形说:“愈少鄙铭,于时事都不通晓,家贫不足以自适,应举觅官凡二十年矣。薄命不幸,功遭谗谤,进寸退尺,卒无所成。”(《上兵部李侍郎书》)到十九年,晋升为监察御史。但不久便因上《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一书以言事,遭贬谪之祸,远贬广东连州的阳山县。次年六月又被召回京城。至此,韩愈已写下著名的《五原》及其他众多诗文作品。这些作品,既有举儒学之大旗以倡“古文运动”,更有在自己穷愁悲苦的生命体验上究天道与人性,写自己对时势的愤激与牢骚。其一为叹穷,写自己穷,写至亲好友穷。他所叹之“穷”,既有经济生活的穷困潦倒,又有仕途上的穷无出路,胸怀报国大志而不得施于世,有“道”不得行。如“别离未为久,辛苦多所经。对食每不饱,共言无倦听。连延三十日,晨坐达五更”(《此日足可惜赠张籍》);“龊龊当世士,所忧在饥寒。但见贱者悲,不闻贵者叹”(《龊龊》);“朝食之不饱……冬裘之不完”(《复志赋》);“然其家贫多事,未能卒其业”(《与冯宿论文书》);等等。写与他有交情的贵胄亦落拓彷徨,徒言清高,如失意的李愿,“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送李愿归盘谷序》)。盘谷虽好,“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却是“居民鲜少”,“宅幽而势阻”,乃藏“虎豹”、卧“蛟龙”的凶险之地,哪有皇都的繁华富庶、生活安逸。
他的朋友孟东野、李翱、张籍,“三子者之鸣信善矣”,但他们非“唱国家之盛”,乃因身沉下僚而作“不平之鸣”,“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送孟东野序》)等,不一而足。其二叹悲愁。如:“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祭十二郎文》);“居悒悒之无解兮,独长思而永叹”(《复志赋》);“山净江空水见沙,哀猿啼处两三家……未被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吟君诗罢看双鬓,斗觉霜毛一半加”(《答张十一》);“君歌声酸辞且苦,不能听终泪如雨;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八月十五赠张功曹》);等等。另有《送穷文》、《进学解》等皆为写穷愁悲苦之至文。
至元和二年,韩愈的命运始有转机。三月间,他改官比部郎中、史馆修撰。元和十二年八月,裴度赴淮西,韩愈随军出征。十月,蔡州平。征行路上,韩愈精神振奋,写下了许多慷慨激昂的诗篇。回朝后,以功居刑部侍郎,并受命撰《平淮西碑》。这是他一生最为荣耀的时期。但不久又因谏迎佛骨而被贬潮州,于元和十四年正月,又一次走上了艰难的“穷”途。从贬谪潮州至晚年,韩愈的斗志与锐气已不及当年,虽然此后官路亨通,但终因奉迎皇上,嗜好丹药而招致非议。
观其一生为官为文之履历,多处于时代与人生的乱离之中,韩愈又极珍惜自己的生命体验,便以诗文抒写人生,抒写自我的内心世界,“飞霜挟月下”,“江湖吞天胸”,于其作品中立一个“前古之兴亡未尝不经于心也,当世之得失未尝不留于意也”(《与凤翔邢尚书书》)的对社会现实尤为关心的文学家形象。世人常讥韩愈啼饥号寒,乃文士之弱者,如王若虚在《滹南遗老集》中说:
韩退之不善处穷,哀号之语,见于文字,世多讥之,然此亦人之至情,未足深怪。至潮州谢表,以东封之事迎宪宗,是则罪之大者矣!封禅,忠臣之所讳也,退之不忍须臾之穷,遂为谀悦之计,高自称誉其铺张歌诵之能而不少让,盖冀幸上之一助,则可怜之态,不得不出于此,其不及欧苏远矣![3]
对此,我们却觉得,世人在慨叹其患得患失之软弱及“逢君之恶”的同时,应同情其一生的穷愁悲苦与命途不济,应了解天道昏、人道昧造就了韩愈晚年的反常。面对“灭其天常”(《原道》)、道德难行的社会现状,面对社会价值标准的混乱颠倒,韩愈有强烈的愤激之情:“自古贤者少,不肖者多。自省事已来,观贤者恒不遇,不贤者比肩青紫;贤者恒无以自存,不贤者志满气得。贤者虽得卑位,则旋而死;不贤者或至眉寿。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无乃所好恶与人异心哉?”(《与崔群书》)在看似悲观的唉声叹气中,有着他的自信与勇气,即不顾流俗、勇于追求自我确定的人生目标。韩愈之所以不能与穷困、污浊的社会抗争到底,由愤激而变中庸,甚至是讲求世俗享受,多出于对天道不公的怨恨。正如孟郊在《招文士饮》中所说:“退之如放逐,李白自矜夸。万古忽将似,一朝同叹嗟。何言天道正,独使地形斜。”[4]亦有乱世所带来的“人道”昏昧使然。刘禹锡《天论(上)》说:“生乎乱者人道昧,不可知,故由人者举归乎天。非天预乎人尔!”[5]这些恰恰反映了一代文人在“丧精亡魂”的乱世衷曲惶乱的独特心态。这对韩愈和喜欢他的读者来说,都是不幸的、痛苦的。令人欣慰的是,韩愈还是很开通地把诗文作为表现社会、人生的艺术,没有改变“诗缘情”的发展方向;而“发言真率,无所畏避”的个性和艰难而矛盾的一生,又使韩愈的诗文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审美取向,为后世文学创作及革新立下不世之功。
二、复古革新中怪奇与俗丑的审美取向
穷愁交织的生命体验,使韩愈能更深刻地思考他的时代的真实状况。在天道昏、人道昧的生存背景下,韩愈的愤激令其采取一种与前人不同的审美理想去歌抒人情与世事:借复古革新之机,革除了前人单一的崇尚感性热情、缺乏理性思考的习惯,显示一种全新的审美取向。
(一)愤激中以丑怪为美
葛晓音先生说:“愤世嫉俗、偏狭狷介是韩愈周围一帮文人的共性”,“他们阅世太深,嫉俗太过,眼中见到的丑恶多于美好,只觉得包围着他们的都是‘肚里生荆棘’的小人,于是污秽丑恶的形象大量地进入了他们的诗歌。”[6]以此阐释韩愈诗文创作中以丑怪为美的心理形成是极为恰当的。他的《苦寒》一诗曾被朱彝尊评为“怪怪奇奇,与《陆浑山水》同,此是昌黎独造”[6],足以代表他以丑怪为美的愤激心态。该诗云:“隆寒夺春序,颛顼固不廉。……悲哀激情叹,五藏难按恬。中宵倚墙上,淫泪何渐渐?”在这种情绪支配下,他所看到的只能是一幅宇宙颠覆、万物皆死的凄厉图画:“草木不复抽,百味失苦甜。凶飙搅宇宙,鋩刀甚割砭”;“虎豹僵穴中,蛟螭死幽潜。荧感丧缠次,六龙冰脱髯。芒砀大包内,生类恐尽歼”。诗中甚至责难“天帝”的懦弱与无能:“太昊弛维纲,畏避但守谦……日月虽云尊,不能活乌蟾。羲和送日出,匡怯频窥枧。炎帝持祝融,呵嘘不相炎。”全诗从意象的选择、境界的构建到立意的侧重点,都体现出一反常态的怪异之美。没有强烈的愤激之心,难造此有怪丑之美的诗境。
其他的如《雪后寄崔二十六丞公》:“蓝田十月雪塞关,我兴南望愁群山。攒天嵬嵬冻相映,君乃寄命于其间。”又如《初南食贻之十八协律》:“鱟实如惠文,骨眼相负行。嚎相黏为山,百十各自生。蒲鱼尾如蛇,口眼不相营。蛤即是蛤蟆,同实浪异名。”再如《酬蓝田崔丞立之咏雪见寄》:“京城数尺雪,寒气倍常年。泯泯都无地,茫茫岂是天。崩奔惊乱射,挥霍讶相缠。不觉侵堂陛,方应折屋椽。出门愁落道,上马恐平鞯。”散文中的《送穷文》《进学解》《送李愿归盘谷序》等,皆有丑怪之描写,写尽了凶猛丑怪的天地面目,借此抒发愤世间是非颠倒和怨天道晦暗难明之情,以抚慰自己穷愁不幸的生命困惑。正如晚唐陆龟蒙所说:“木病而后怪,不怪不能图其真,文病而后奇,不奇不能骇于俗。”[8]病态的社会只能以丑怪之美歌之咏之。而韩愈亦凭此奇特审美取向而成为当时及后世的文坛盟主。
再者,除却他诗文丑怪美中的“丑”,其“怪怪奇奇”还指他诗文创作的笔法和章法不按常规。他常用散文的笔法和章法来写诗,行文有意避偶俪而求错落,如“春与猿鸣兮,秋鹤与飞”,“淮之水舒舒,楚山直丛丛”等皆是;又吸取佛经偈颂的表现手法,以相同的字的大量重复来铺陈,如《南山诗》连用数十个“或”字,《杂诗》连用五个“鸣”字,《赠别之十八》连用四个“何”字,等等,皆在句法上有意出奇,别创一格。他的诗中还借用了辞赋的铺陈描写方法,如《南山诗》铺列春夏秋冬四时之景,《月蚀诗仿玉川子作》排写东南西北四方之神,《遣列鬼诗》历数“医师”、“灸师”、“诅师”、“符师”等皆如此,给人汪洋浩瀚、豪纵恣肆的感受。《答张彻》似乎是一首五律,但它却从头到尾句句对偶,在韵律上又全用拗体。①此处参阅了王守国《既开风气又为师——韩愈与北宋诗》一文,中州学刊,1993年第4期,第91-97页。《此日足可惜赠张籍》用宽韵,乍还乍离,又出入迥合,不拘常规:“此日足可惜,此酒不足尝。捨酒相去语,相分一日光。念昔未知子,孟君自南方。自矜有所得,言子有文章。我名属相府,欲住不得行。思之不可见,百端在中肠。”其他的诗,也多用险韵奇字,古句方言,纵横捭阖,无法无天,总是千方百计地“蹂躏”着现成的规则,他要努力从这种破坏中寻求一种新的美质,意欲“险语破鬼胆,高词媲皇坟”(《醉赠张秘书》)。他的散文,虽说是复兴先秦时期鲜活有力的古文,但又很具革新形式,特别是在语言上,多采用奇句单行,随语言的自然音节,屈折舒展,起落自由,若绵绳之在手,缡意编织,得其所欲。他不排除骈词俪语,但须随达意之所需,合语言之自然。这些怪怪奇奇的笔法与章法的横世出空,似乎隐含着韩愈借诗文创作突破传统限制与约束来弥补生命不自在、不自由的遗憾与缺陷。
另外,韩愈创作的怪奇之美还指他的诗文取材空前广泛。在他的笔下,谈政、论学、谈文、考古等都可以入诗;许多难以表现的题材,如鼾睡、落齿、山火、痢疾等都被他写成了诗。形形色色的寓言、传奇皆入他的古文,如在《送穷文》中,无形无踪的穷鬼竟一分为五,能“相与张眼吐舌,跳琅偃仆,抵掌顿脚,失笑相顾”;又在《毛颖传》中为毛笔作传等等。正可谓无奇不有,真不愧“雄文博学,笔力有余”,“胸中牢笼万象,笔下熔铸百家”(李重华《贞一斋诗话》)之美誉。
(二)亲近世俗,以俗为美
韩愈素以继承儒家道统著称,然在儒家“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的古训中,他更主张“忧天下”、“兼济天下”[1]175。这种积极入世的生命自觉使他的诗文创作秉承了中国的风雅传统,有着鲜明的“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后汉何休《春秋公羊传·宣公十五年解诂》)和“君子作歌,维以告哀”(《小雅·四月》)的世俗精神。这实际上是韩愈亲近世俗生活,以俗为美的审美心态的反映。
韩愈对世俗的深切关怀,源于他倡导“古文运动”的理想,亦是当时政治改革的需要:安史之乱后,阶级矛盾尖锐,藩镇割据严重,佛道两教势力发展威胁着唐王朝的统治。面对这种形势,韩愈以道统的继承人自居,表示不惜一切代价,直承孟子,恢复儒道:“孟子不能救之于未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以坏之后,……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与孟尚书书》)。因此,韩愈诗文很少论及六合之外,佛道所说的生死、轮回、彼岸等问题,韩愈或排斥,或回避。他崇尚儒学,关照现实,主张“不知生,焉知死”,“不语怪力乱神”。与之相呼应的是,他的诗文中出现弃典雅、华丽而趋世俗的倾向,更贴近真实生活。
首先,在意象的塑造上,除了刻意好奇,追求奇崛高大外,就是坚持使用俗字、俗语、俗句。他写“雪”便作“雪”,不作“琼花”、“飞玉”,如“念当委我去,雪霜刻以怕无关”(《送之本师归范阳》);写“月”便是“月”,不作“玉盘”或“婵娟”,如“月光赤色照未好,明月暂入都交加”(《李花二首》);写“竹”便是“竹”,不作“幽篁”,如“竹实凤所食,德馨神所歆”(《孟生诗》)。诸如此类,不胜枚举。用俗语、俗句的地方亦俯拾皆是,如:“朝骑一马出,暝就一床卧。诗书渐欲抛,节行久已惰”(《感春》),“条山苍,河水黄。波浪纭纭去,松柏在山冈”(《条山苍》),等等。有人因此讥他浅陋,缺乏情韵,是不知韩愈欲以俗为美。
其次,强调回归自我的心灵审美。出己意以为诗,得于穷途苦寒之时或谈笑之间,不勉强为文,畅快淋漓地抒写俗世人生的悲苦、困惑与欢欣之生命体悟。因韩愈啼饥号寒皆由一己之穷愁悲苦而发,后又为迎合皇上以自救于困厄之中而放弃诤臣、死士之气节,世人多讥之为媚俗。朱熹的批评最为严厉,在《朱子语类》卷137讲到“董仲舒、杨子云、王仲淹、韩退之四子优劣”时说:“他当初只是要讨官职做,始终只是这心。他只是要做得言语的六经,便以为传道。甚至每日工夫,只是作诗、博弈、酣饮取乐而已。”[1]125“甚至做官临政,也不是要为国做事,也无甚可称,其实只是要讨官而已”。其实,朱子所说,确有偏颇,他不知到了中唐,“时代精神已不在马上,而在闺房;不在世间,而在心境”(李泽厚《美的历程》)。韩愈的诗文已将盛唐诗文的马上功业,乐观性格,充满蓬勃向上之热情的世间情怀,转换为闺房情思,宛转闲愁,积极外向的艺术精神随之变为深细的审美体验和情感捕捉;由于个人与社会、情与理不再和谐,其诗文比较明显地转化成为一种内倾型的“心绪文学”,成为一种心灵的审美。“平和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荆潭唱和诗序》),说的正是要抒写心灵的体验。在“东西南北皆欲往,千江隔兮万山阻”(《感春》)的世途中,韩愈多抒写因张弛心理受时空之遇而发出的沉重叹息——由抗争而外张,抗争不得又转为“内顺”了,内敛为诗酒风流,于枯荷听雨,寄意于小梅红杏桃源与丑怪奇崛。
再次,诗文中有叙事之情节,富有通俗文学的情节美,人情美。像他的《读东方朔杂事》:
严严王母宫,下维万仙家。臆见为飘风,濯手大雨沱,方朔乃竖子,骄不加禁呵。偷入雷电室,輷棱掉狂车。王母闻以笑,卫官助呀呀,不知万万人,生身埋泥沙,簸顿五山碚,流漂八维蹉,曰吾儿可憎,奈此狡绘何,方朔闻不喜,裭身络蛟蛇。瞻相北斗柄,两手自相接。群仙急乃言:百犯庸不科?向观睥昵处,事在不可赦。欲不布露言,外口实喧哗。王母不得已,颜颦口咨嗟。颔头可其奏,送以紫王珂。方朔不惩创,挟思更矜夸。诋欺刘天子,正昼溺殿衙。一旦不辞决,摄身凌苍霞。
这首诗写的就是一个充满着人情美的故事:王母正在宫里兴风作雨,东方朔偷偷地进入了雷电室,王母不但不嗔怪,反而挺高兴。东方朔于是摩挲北斗之柄,其他仙人看见着急了,齐声劾奏东方朔的狂悖之举,罪不可赦。王母却送给东方朔一匹骏马,东方朔更得意了,大白天竟在宫殿里撒尿。最后不辞而别,升天而去。诗中不可一世的王母,竟能体谅入王母宫捣乱的东方朔,不以刑法制裁,而是置之“以笑”,只予以人情上的通融和人文上的关怀。《寄卢仝》中所叙的红尘故事更感人:
昨夜长须来下状,隔墙恶少恶难似,每骑屋山下窥阚,浑舍惊怕走折趾。凭依婚媾欺官吏,不信令行能禁止。先生受屈未曾语,忽来此告良有以,嗟我身为赤县令,操权不用欲何俟?立召贼曹呼五百,尽取鼠辈尸诸市。先生又遣长须来,如此处置非所喜,况又时当长养节,都邑未可猛政理。先生固是余所畏,度量不可窥涯涘。放纵是谁之过欤?效尤戮仆愧前史。买羊沽酒谢不敏,偶逢明月曜桃李。
诗中说的是:卢仝叫长须仆人来告状,说隔墙恶少上屋骑墙窥看他的院子,吓得他老婆一跑扭了脚趾头;韩愈大怒,立即叫人把那个恶少抓来,如此欺负人不得了,绑去杀了!卢仝又派长须仆人来说这样处置不好,哪能动辄就杀人呢?吓唬他一下就行了,于是韩愈去向卢仝赔不是。在诗意的叙述中,我们能见到一个温柔敦厚、和蔼可亲的儒者韩愈立于目前。其他如《送穷文》《进学解》《毛颖传》《祭鳄鱼文》等,亦重叙事,在叙事中铺写人情与人性之美。沈文凡等学者说得好:韩愈有深刻的“圣人制刑”思想,他认为道德礼仪应成为治国治民的根本,统治者应做到“德礼为主,政刑为辅”,重视教育,使百姓明德懂礼,然后遵纪守法。[9]这是对“有爱在民”(《新唐书·韩愈传》)之仁者韩愈一个极好的概括。
从生命体验积极抒写到别具一格的审美志趣的追求,是作为文学家的韩愈不甘蹈袭前人,想境界独辟的毕生理想。他仰慕李杜,曾感慨地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调张籍》)“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石鼓歌》),但他又不敢沿着老路,与两位前辈一比高下。他企求在李杜之外,独辟蹊径,自作宫室,自开户牖。沈德潜的《说诗晬语》云:“昌黎豪杰自命,欲从学问跨越李杜之上。”此语最能道破韩愈的一生心事。也正因为有此追求和超越,韩愈成了开启宋诗文风气的关键人物。宋人尊崇韩愈自欧阳修始,后至于苏轼而大盛;宋诗文革新运动亦以复兴韩、柳古文发其端;宋人对诗歌有“自持”与“自适”之心态,庸常之事、俗丑之物可入诗文,喜韵散同体、诗文合一之语言形式等,皆得诸韩愈对诗文之革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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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孙艳红]
Life Experience and Aesthetic Orientation in Han Yu's Poetry
WU Shun-hua
(Basic Education College,Zhanjiang Normal University,Zhanjiang,Guangdong,524300,China)
Han Yu,born in the turmoil of war,showed bitter love of reminiscence in officialdom and life.His poems are full of heartfelt and genuine feelings,expressing the bitter fortune.Simultaneously,they conveys the indignant and moderate life experience,implying the panic mentality of literati of his generation towards the loss of spirit.His poems,in an odd writing style,the beauty of life and humanity can be found in the vulgar and ugly human society.Han Yu is good at implying the human feelings,states of matter,chatting and wisecracks in his poems,expressing the subtlety tactfully and finely,showing his self-content.At the same time,he brings the terrible,detestable things between heaven and earth into its poetry world,carving out a new aesthetic paradigm,which makes him a keyman of opening up poetry ethos in the Song Dynasty.
Han Yu;life experience;aesthetic orientation
I206.2
A
1007-5674(2014)05-0007-05
10.3969/j.issn.1007-5674.2014.05.002
2014-07-15
吴舜华(1970—),女,广东湛江人,湛江师范学院基础教育学院副教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