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樋口一叶小说《自焚》中的母女命运解读*

2014-04-17石玉芳

关键词:世人丈夫内心

石玉芳

(淮海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连云港 222005)

《自焚》是樋口一叶生前最后完成的作品,主要描写了母女两代人不美满的婚姻生活。由于小说题材涉及到女性“越轨”的问题,因此长久以来,众多研究者将小说的主题定位于“遗传的性格”“血统的宿命”“与旧道德对决的悲壮”等。近年来,日本国内也有研究者从女性主义批评理论的角度,对该作品提出一些新的观点。笔者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该作品中女性“越轨”的问题及她们不幸的命运提出一点粗浅的看法。

一、抛夫弃子的美尾

高利贷者金村与四郎在发迹前曾是个月俸八元的财政部小职员,他擅长料理家务,十分宠爱妻子美尾,而年轻貌美的美尾也对丈夫很满意。婚后第四年的一次外出赏花,漂亮的美尾开始憧憬富人的奢华生活,常常抱怨不求上进的丈夫。因母亲生病,美尾曾在娘家过了一夜。不久,美尾怀孕并于同年生下一女。四个月后,美尾留下一张字条和20元钱,丢下尚在襁褓中的女儿,离家出走。

明治时代,贤妻良母思想已经成为正统的女子教育理念,抛夫弃子的美尾无疑颠覆了作者以往作品中所塑造的女性形象。与《十三夜》中阿关的短暂离家出走相比,美尾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离家出走。与受尽丈夫精神虐待的阿关不同,美尾一直深得丈夫的疼爱。那么,美尾的离家出走,到底是因为嫌贫爱富,还是因为生性风流而做出“越轨”之事?

事实上,自结婚以来,美尾对那个虽然出身不高贵但是真心爱她的丈夫还是很满意的,并把只有六铺席和四铺席两个房间的小屋当作是琼楼玉宇。可以说,夫妇二人过着贫困但充满爱的幸福生活。然而,原本平静度日的美尾在一次外出赏花后,“变成了一个爱浮华的女子,其原因之一就是因为世人过分地夸奖她的美貌”“这么标致的女人,埋没在背巷里多可惜!如果她是个花姐儿的话,准保是岛原花街里首屈一指的美人呢”“这么个美人,可惜穿的太寒伧”。世人的眼光让美尾意识到自己的美貌,也让她感到贫穷的屈辱。尤其是赏花事件,让美尾目睹了有钱人的华贵以及背巷外面多彩的世界,美尾的内心开始惆怅起来。她哀求丈夫下班后到夜校去读书,将来成为一位出人头地的了不起的人物,自己也情愿搞点副业什么的补贴家用。

由此可见,美尾的内心开始发生变化,的确是与贫穷有关,她不甘心安于现状,有着强烈的实现自我和上升的意识。然而,在那个连行动都要受限制的时代,女性的自我实现只能依靠丈夫。美尾希望丈夫能立志发奋改变贫困的现状,过上像“人”一样体面的生活。按理说,美尾希望过好日子的愿望无可厚非,只是在世人的眼里,美尾似乎是个“嫌贫爱富”的女人,可悲的是,这世人也包括美尾的丈夫与四郎在内。平庸无为的金村与四郎不仅完全不了解美尾的内心感受,反而恼羞成怒,把美尾的话误解为“设法把他打发开,自个儿好寻欢作乐”。由于对美尾心怀猜忌,担心自己会成为“当王八的丈夫”,与四郎别说上夜学,连白天上班都懒得去,片刻都不离开美尾的身旁。可见,在与四郎的心里,美貌的妻子不是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而仅仅是供自己观赏的私有财物。而对美尾来说,这种内心感受不被理解,仅被当作观赏物的悲哀难道不是暗示她即将出走的原因之一吗?

“美尾的离家出走,并不是因为她的淫荡,而是在于她厌恶贫穷、向往奢华生活的轻浮性格,更主要是因为她深受儒家道德——孝顺的束缚。”这段话道出了导致美尾抛夫弃子的真正原因。

作品不动声色地继续讲述着美尾的故事。

婚后第五年的某个周六的下午,与同事赏梅归来的与四郎回到家中,发现妻子不在家。据邻居说,是一辆漆有金色家徽的包车接美尾回娘家了。而美尾也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来,声称母亲突发急病,她没来得及跟丈夫打招呼,便急匆匆回娘家照顾母亲。与四郎经她这么一说,心里的疙瘩才解开。此后,美尾不像过去那么爱闹脾气,也不再热心劝告丈夫,“每天只是懒洋洋地打发光阴,经常回娘家去,回家后就把下巴颏埋在衣领里悄悄叹息”。

美尾是否“越轨”,文中并没有明确的交代,但可以肯定的是,母亲急病这件事,应该是美尾母亲精心策划的一场计谋,“漆有金色家徽的包车”便是有力的证明。其实,早在美尾结婚时,母亲就曾与女婿约定,“女儿既然嫁给了你,我也希望你能养我的老”,也就是说,母亲以婚姻为流通手段,将女儿作为“商品”出售给了与四郎。而当母亲看到在这场婚姻买卖中,自己没有获得预期的任何利润时,便不得不考虑寻找新的买家。美尾留下的20元崭新的纸币,更是赤裸裸地证明了美尾只是婚姻买卖中的交易品。而“美尾已经死了”的字条则表明了金钱与“孝”的伦理葬送了美尾的一生。

二、被逐出家门的阿町

阿町——美尾和与四郎的独生女,政治家金村恭助的太太,集美貌、财富、社会地位于一身。与母亲美尾的生活境遇不同的是,她既与贫困无缘,也不用受到五伦中“孝”的束缚,可以说,阿町的生活是自由自在的。然而,阿町的婚姻生活幸福吗?她最终为何会落得个“出轨”的名声而被丈夫逐出家门呢?

美尾离家出走后,深受刺激的与四郎不择手段地发家致富,结果身体严重受损,不到50岁便病逝了。阿町因完全遗传了母亲的美貌,遭到与四郎的厌恶与疏远。父亲生前将阿町嫁给年长她十几岁的上门女婿恭助,而身为政治家的丈夫恭助是为了他的政治前途、为了谋求金村家的财力支持而当了上门女婿的。对恭助而言,阿町与其说是“一家之妻”,倒不如说是件利用价值颇高的“商品”,这件“商品”不仅给他带来了财富,而且是他向世人炫耀的艺术品(阿町的美貌)。由此可见,与因贫困而陷入不幸的母亲美尾相比,物质上富有的阿町也同样难逃不幸的命运,金钱并没有给她带来期盼中的爱,反而更将她陷入无爱的境地。

失去了爱,活在孤独与忧伤中的阿町内心时常会感到隐隐的不安。庆祝丈夫生日那天,阿町中途离席,悄悄逃到院子里,坐在稻荷神社跟前的香资箱上休息。“夜风飕飕地吹过檐头,叮叮当当地刮响了没人碰的铜铃,供神的纸帛寂寞地颤抖着,阿町突然感到恐怖”。这种莫名的恐怖其实正是她内心虚无、担心自己会遭遇与母亲同样不幸命运的表现。宴会之后,阿町忧郁地向丈夫倾诉自己的内心苦闷:“我想说不定将来会被你遗弃,所以觉得凄凉,难过得很。”“你是一天比一天发迹,交游也逐渐广了,名声也大了。……我却始终待在狭小的天地里,压根儿不懂得处世之道,只是悠闲地过日子。这样的女人终有一天会让你讨厌的吧?一想到那时候的悲哀,现在我就感到很痛苦。”

内心苦恼的阿町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她的心情越来越烦闷,寂寞难耐时,“拿出筝来弹着她所喜爱的曲子,但是越弹越难过起来,再也弹不下去了,不由得满脸泪痕,终于把筝一手推开”。当侍女们给她讲令人心情愉快的恋爱故事时,在别人听来滑稽可笑的情节,“她却觉得没有一件不是可怜的”。心里不痛快时,她“一个人躲在黑暗的地方哭”。尤其当她无意中得知丈夫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在外面娶妾生子,这对没有孩子的阿町来说,无疑更是个致命的打击。被周围人隔绝的孤独感以及被丈夫欺骗的郁闷让阿町精神崩溃。此后,阿町患上了心口痛。无疑,“心口痛”是阿町精神极度压抑的一种表现,也是她反抗丈夫的一种自我表达方式。

更不幸的是,“心口痛”使她陷入了私通的传言之中。阿町的心口痛“有时候痛得太厉害了,就仰卧在铺席上,看她那痛苦的样子,仿佛就要咽气似的。……这个病不分昼夜随时发作,后来就让有力气的人用手按着痛处,临时代替止痛针。因为这件事只有男子才能胜任,所以每当毛病发作,就不管三更半夜,把寄宿在阿町家的书生千叶叫来,让他按摩太太的后背”。于是,久而久之便传出了有关二人私通的一些闲话。

阿町与书生千叶之间是否有私通的事实,从小说发表之初就存在着争议,大多数研究者倾向于有事实。而文中关于这种传言的直接描述是:“他们给六铺席的内室起了外号叫‘太太的心口痛间’,好像太太有了什么淫乱的行为似的互相纷纷议论着。于是不信的人也觉得这房间里的事情太古怪,还添枝加叶地谈论那一个霜夜太太怜悯书生和赏给他棉外褂的事。在这个连刮过一阵无影无形的风都会哗然的尘世里,原野的虫声当然是隐藏不住的,即使是露珠般的小事也会暴露出来。因此太太非常忧虑。”笔者认为,根据这段文字难以推断二人之间有私通的事实,倒不如说是作者在巧妙地强调造成阿町陷入困境的是世人,是尘世。

那么,听到谣言的丈夫恭助是什么态度呢?作为上门女婿,对妻子平日里的“任性恣情,他一向不甚介意,不愿意轻易斥责她”,因为妻子从来没干过丢脸的事。可这回的谣言让世人议论纷纷,并可能招致外人攻击他家庭混乱而影响到其政治前途,于是自私的恭助决定将妻子逐出家门。

事实上,对于身陷谣言困境中的妻子,恭助并没有将她作为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来看待,他丝毫不考虑妻子的内心感受,也始终没有正面向妻子证实过事情的真伪,仅仅根据世人的谣传就做出判断。恭助的绝情无非是为了掩盖其欺骗妻子、用岳父的遗产来包养小妾的丑行,妻子的“绯闻”正好成了他赶走妻子、让自己的私生子成为养子并名正言顺地继承金村家家业的借口。“你打算一脚把我踢开,从我手里夺取这份家业,霸占它吗?你霸占一个看看,你要丢开我,你丢一个看看,我豁出命来不让你达到目的。”阿町悲愤的叫声揭露了丈夫恭助丑恶的真面目。

三、结语

美尾和阿町,一对仅有着血缘关系,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没有任何关系存在的母女,最终都难逃“越轨”的骂名,一个离家出走,一个被逐出家门。难道真的是因为她们血管里都流着“淫荡”之血?她们的下场是咎由自取?通过上述分析可知,答案很明显是否定的。那么,究竟是什么将她们联系在一起的呢?毋庸置疑,是她们作为女人的不幸命运。

“女人非人”,无论是生活在“九尺见方”小屋里的美尾,还是身居豪宅大院的阿町,她们不过是父母换取利益的商品,是丈夫的私有财物,是世人评头论足的贞女或荡妇,她们没有作为“人”的尊严和自由。美尾和阿町的悲剧在于她们意识到了自己是“人”,希望改变自己的处境,她们敢于说出自己真正的心理欲求,敢于追求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却因违背了封建男权文化所要求的“贤惠”“安分”等女性美德,而不得不背负“越轨”的骂名。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这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女作家萧红对身为女性的不幸的感叹。笔者认为,这句话同样也可以用来解释包括美尾、阿町在内的近代日本女性的生存困境的根源。由此可见,樋口一叶之所以在《自焚》中安排母女两代人的故事,其用意正是在于揭示女性不幸命运的普遍性和延续性。

[1] 樋口一叶.樋口一叶选集[M].萧萧,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2] 骆宾基.萧红小传[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

[3] 湯地孝.樋口一葉論[M].東京:至文堂,1926.

[4] 坂本政親.国文学解釈と教材の研究[M].東京:学燈社,1957.

[5] 塩田良平.樋口一葉研究[M].東京:中央公論社,1968.

[6] 橋本威.樋口一葉作品研究[M].東京:和泉書院,1990.

[7] 渡辺澄子.一葉文学における新たな飛躍——『われから論』[M]//新丒フェミニズム批評の会.樋口一葉を読みなおす.東京:学芸書林,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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