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如何来到上海？

本刊记者_安然 上海报道

他们如何来到上海？

本刊记者_安然 上海报道

上海纽约大学暂栖于华东师范大学的校园内。

进入华东师范大学位于中山北路上的东门，沿马路直行，路两侧是高大的法国梧桐，路的尽头是裹着浪漫传说的“丽娃河”。站在桥上，能眺见刻在花岗岩石板上的校训——“求实创造，为人师表”，背后则是高大的毛泽东塑像。上海纽约大学就在塑像后面那座教学楼里，地理楼。

教学楼前有两块石牌子，嵌进墙里。一块刻着大楼落成的日期，“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另一块牌子上写着“NYU SHANGHAI 上海纽约大学”。牌子只有一本翻开的杂志大小。

数公里外的陆家嘴商业区，上海纽约大学的新校园正在建设之中——校园总建筑面积约64500平方米，由一栋15层的主楼和6层附楼构成。搬进新楼，招生人数也将增加，2015年，400人，2016年，500人。学校计划到2023年，学校人数达到3000人。

上海纽约大学校长俞立中说，上海纽约大学是一种探索。它不仅仅是中国高等教育制度的探索，在教学和管理上，它自身也做出很多探索和尝试：上海纽约大学的教学和课程设置，国际学生招生，教师招聘，都采用纽约大学的模式，同时也考虑了中国元素。管理上，却又超越了纽约大学，重视教授意见。国内学生招生，既要参加高考，又要参加学校的自主招生选拔。

考试和自主选拔

杜冰凌，上海纽约大学大一学生。他说话的样子让我想起工作着的压路机，沉稳、有力，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

他是标准的“好学生”，成绩优异，一直是班干部。高考成绩只比上海市理科状元低了一点点。

他从上海纽约大学的宣传中注意到这所学校，提交了申请——共2000人向学校提交了申请。2013年2月1日，除夕前，上海纽约大学在学校网站上公布了“校园日活动” 入选学生名单，500人入选，而学校计划招生151人。活动分不同批次，杜冰凌那场安排在3月17日。

“校园日活动”是学校的自主招生选拔，参照和借鉴纽约大学招生模式。

下午4点，父母就把杜冰凌送到学校安排的酒店。6点，晚宴开始。“每桌有七八个同学，还有两三位教授……当时有些交流。用餐结束，美方校长杰弗里·雷蒙做了一个致辞。”

第二天早上，客车把他们载到华东师大。他被分入五人小组，执行分派的任务。“我们那组分到很多筷子，有的组分到纸杯、报纸、气球。要求我们搭成一座塔，但没有说什么样的塔、多高。”杜冰凌回忆起这次选拔说，“考验我们协作和交流的能力。”

接着是模拟课堂，“每个人分到的东西都是随机的，就像提前上一节课。”他抽到一节人文课，“课上讨论比较多，教授询问大家的看法。课堂上，有老师观察每个人的表现。”

“还有作文课。题目是遇到外星人，希望它的文明比地球人高，还是比地球人低。”要求写满一张A4纸。杜冰凌希望遇到的外星文明比地球低，“高的话，军事实力超过人类，会对人类有威胁。我们无法知道它如何看待人类。”

美国纽约大学一些教授专程前来中国，参加了晚宴和测试。每批次活动持续一整天，要求全部用英文交流。

“校园日活动”后，有的学生被淘汰，还有的学生拿到A档成绩和B档成绩：拿到A档成绩的同学，高考成绩达到一本线，可以被上海纽约大学录取；B档成绩，学校将“结合其高考成绩、校园日活动考察、高中学业水平考试成绩、学生综合素质评价等择优录取。”

杜冰凌就读的高中，5位同学参加了“校园日活动”，一位同学被淘汰，一位同学获得B档成绩——这位同学放弃了上海纽约大学后，被上海交通大学录取——他和另外两位同学拿到A档成绩，高考成绩达到一本线，入读上海纽约大学。

上海纽约大学中国学生学费，每年10万元人民币，低于香港地区大部分高校收费标准。杜冰凌的父亲是普通工人，母亲在一家企业做物流工作。俞立中校长在采访中说，“四年下来，学费和生活费用，比在美国留学，至少要省100万元人民币。”

杜冰凌的寝室室友是一位美国黑人，中国名字魏永辰。李思遥的室友是韩裔美国人。上海纽约大学的宿舍有两人间和三人间，入住者必须包含一名外籍学生。

开学前，学校要求入学新生在网络上填写登记表格。内容包括“个人兴趣；喜欢安静还是热闹；喜欢房间整洁，还是大大咧咧、乱一点也没关系；你喜欢几点睡觉、几点起床，有无宗教习俗等等”，系统会自动根据填写结果匹配一个室友。

中外混搭的寝室分配，符合校长约翰·塞克斯顿多元化教育思想，它也利于外国学生尽早融入中国环境，帮助中国学生学习英语——全英语教学以及通识教育课程大量的阅读，让很多中国学生在新学期开始阶段感到吃力。

Sophia Noel的室友是一名上海女孩，她们相处得很好。“有些中国女孩可能比较内向、比较传统，但是她没有这样的问题。”

Sophia称自己是全球人。她在美国出生，父母是秘鲁人。她曾在美国、阿根廷、玻利维亚、哥伦比亚、巴拉圭等国家生活和居住。在哥伦比亚生活时，在孔子学院学过中文，但对中国了解并不多。她是通过上海纽约大学的南美宣讲会，知道了上海纽约大学。

她学习很好，为了能够考取上海纽约大学，最后两年，她学习特别用功。她的SAT分数很高。上海纽约大学国际学生的录取，完全按照美国纽约大学的招生录取选拔模式，学生在线填写通用申请，提交高中成绩单、SAT等标准化考试成绩及推荐信等材料。据悉，有3000多名世界各地的学生向上海纽约大学递交了申请——经过层层选拔，最后，145名学生入读上海纽约大学。

2013年4月，150多名国际学生被邀请到上海，参加校园日活动。Sophia说，一位与她一起到上海的美国纽约学生，因为父母反对异国他乡求学，最终没到上海读书。

上海纽约大学国际学生学费，每年4.5-4.8万美元，与纽约大学一样。不过，相比纽约大学的住宿和生活费，上海纽约大学要便宜很多。

荷兰教师Lena和上海故事

Lena Scheen，棕黄色长发，黑框眼镜。她出生于荷兰台夫特，画家维梅尔的故乡。漂洋过海的中国瓷器，出现在维梅尔17世纪的画作中。中国瓷器，也是Lena对中国的最早认识。问及她幼时对中国的印象，她却说，“正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才有兴趣。”

Lena Scheen是用中文接受采访的。互联网上的个人简介“语言”一栏，标着她能够使用的语言：荷兰语、英语、汉语、德语、瑞典语、古汉语。她认识繁体字，能阅读文言文。她喜欢李白，读李白的《月下独酌》，曾读得流泪。

Lena对中文和中国的兴趣，发源于荷兰莱顿大学读书期间。成立于1575年的莱顿大学，有欧洲最大的中文图书馆和最重要的汉学研究机构，它的汉学院被称为“全欧洲汉学中心”。

1999年到2000年，Lena留学中国台湾，此后一年，她又来到中国大陆，在四川大学学习中文和中国文化。莱顿大学读博士时，她又来到中国，在上海做了三个月的研究，“我的博士论文写的是上海当代文学和上海文化”。博士毕业，她在莱顿大学和阿姆斯特丹大学教授中国文化课程。

2013年初，浏览关于中国文化的网络论坛时，她偶然看到上海纽约大学招聘教师的信息。“我立即就决定了，我想在那里工作。”她写了一封工作申请信。每个星期，都有一个教授委员会会议，所有的事情，都在会上讨论。比如买什么家具，办公室怎么分配，包括下学期开什么课，都拿出来一起讨论。

纽约大学的工作人员查看了她的工作申请，并对她进行了网络面试，又邀她到纽约面试——5个人一起到纽约接受面试。“在纽约待了三天，两天都在面试。”她说。

她接受了12个面试，每个面试一小时。还做了试讲。面试中，她见到了上海纽约大学来的人——美方校长杰弗里·雷蒙、文理学院院长卫周安等。“他们问了很多问题。”

Lena的职位，有上百人向纽约大学提交了工作申请，10个人参加了网络面试，5人到纽约面试，最后，Lena Scheen被录用。

她很幽默。采访中，她把在座的人逗得哈哈大笑。

她在上海纽约大学讲授的题目是“上海故事”。

“上海故事ShangHai Stories”教室在一楼。站在教室，可以看到楼前草坪和毛主席雕像。学期将要结束，最后一堂课。下午1∶30，几位同学正在黑板上用花体字描摹这门课的名称。中国女生突然忘记“故”字怎么写。

Lena老师走进教室，呼学生在黑板前合影留念，然后前往离学校不远的商场环球港。

她已经联系好一家港式茶餐厅，在那里结束这学期的课程。他们的到来，让餐厅服务员一阵忙活。围绕两张大圆桌坐下，点喜爱的食物和饮品，面条，冷饮，热饮，咖啡，面包，可乐，都不是很高的消费。

Lena老师招呼学生坐定——她点了自己的食物，咖啡和点心。她把事先准备的打印文章交给学生，请他们每人朗读一段。Lena站在旁边看，提醒同学，“声音大一点。”

文章读完，饮食送上桌，同学们享用起来。Lena把事先准备好的纸条，放在餐桌中央。纸条上写有问题。轮到的同学打开纸条，读出问题，说出看法，其他同学反驳。“上海会超越纽约，成为世界的经济文化中心吗？”“上海是不是应该取代北京，成为中国首都？”“上海是不是未来之城？”“上海和新兴城市，比如伊斯坦布尔、新德里等，有什么不一样？”“殖民化依然在上海发挥作用吗？”

服务员送来食物。她坐下来，吃两口，又站起来，站到同学旁边，倾听。她对一位同学说：“不用客气，你应该果断地打断他、反驳他。”

课快结束时，“她说了一些鼓励的话。没有给我们标准答案。”学生李思遥说。

这是上海纽约大学的课程要求。美方校长杰弗里·雷蒙在开学典礼上就告诉大家：“我们的目的不是把我们的智慧给你们，不是把我们的知识给你们，也不是要告诉你们某个正确答案。”

学校的目标是为了培养“有创造力的世界公民”，他能够在“不同文化不同背景的人群中游刃有余”，雷蒙说，为了这个目标，老师们会不断向学生提出非常难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并没有标准答案，“我们会教你们怎样发表精深独到的见解，同时，你们也会看到别人用同样精深同样独到的方式给出完全不同的答案。当然，你们也会发现有些答案是错的——提出全新的见解并不一定表示你具有创新精神，未经深思熟虑，不源于诚实和严密的思维的答案是经不起推敲的。”

Lena的“上海故事”课，从上个世纪20年代讲到今天的上海，“他们读的都是发生在上海的小说，穆时英的小说，张爱玲的小说。我们讨论的不仅仅是小说的内容，我们用那个小说，是为了讲上海历史和文化。”他们读了张爱玲的《色戒》，还看了李安根据小说拍摄的电影——李安也毕业于纽约大学。“我的学生们不仅写论文，也拍了很短的电影。”

我问她，你是一个外国人，教中国文化，你的优势在什么地方？她说，“最好的方式，由一个外国老师和一个中国老师，一起来教。因为我是外国人，学习中国文学，我有外国人的角度。如果研究自己的文化，你不知道什么是跟其他地方不一样的，不知道，其中什么是对外国人有益的。”上课时，她时刻提醒国际学生和中国学生，不要单从你的角度去看这个小说。

我问Lena老师，上海纽约大学和她以前任教的莱顿大学、阿姆斯特丹大学，在管理上有什么差异吗？“肯定有不一样，不过，我真的没有发现哪里有不同。”

归国学者和上海纽约大学

张增辉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1978年恢复高考，他考入华东师范大学物理系。1982年毕业后，到美国休斯顿大学攻读化学物理博士，又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进行博士后工作。1990年起，他在纽约大学化学系任助理教授和教授。

“美国大学招聘一个教授，会专门成立一个招聘委员会，找这个领域的专家问询和评价。委员会分析、讨论，决定几个人，一般是四五个人，进行面试，最后确定合适的人选。”

2001年，他成为南京大学化工学院教授，兼任理论与计算化学研究所所长，次年，入选“长江学者”。2009年，到华东师范大学。“向纽约大学请了假，每年有一个学期在纽约大学上课，其余时间，在华东师大。”

上海纽约大学成立，他在纽约大学的课程就调到上海，讲授普通化学。在纽约大学，他主要给研究生上课，也曾经给高年级学生上过物理化学。“给大学新生上课，还是第一次，”他说，给大一新生上课要花更多精力。“需要把握一个度。太难了，听不懂。太容易，他学过了，没有兴趣。”

美方校长杰弗里·雷蒙说，“我们的教师招聘策略是，要招一批蜚声国际的华裔学者，他们和中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此后，再招第二批国际学者，他们是被第一批优秀学者吸引来的。”

教务长、耶鲁大学神经科学教授汪小京，纽约大学库朗数学研究所Silver讲座教授、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林芳华，美国纽约大学物理系和数学系教授张骏，美国西北大学凯洛格商学院Polk Brothers零售学教席教授以及市场营销学终身教授陈宇新，众多华裔学者，因不同原因和情况，被吸引到上海纽约大学。

为吸引名师，上海纽约大学花了大力气。张骏教授接受采访时说，他到上海纽约大学，得到的启动基金是纽约大学的4倍；最初允诺的100平方米实验室，后来变成近200平方米。张骏说，在这种投资和效率下建起的流体物理实验室，三五年内便可达到国内一流水平。

张增辉教授国外大学工作多年后，回到国内大学，说到国内大学的不足，行政化问题让他感受比较深切，“教授没有太多发言权。在国外，教授发言权多一些。”

上海纽约大学管理参照国外大学。“每个星期，都有一个教授委员会会议，所有的事情，都在会上讨论。比如买什么家具，办公室怎么分配，包括下学期开什么课，都拿出来一起讨论。上海纽约大学还是比较民主的。”他说，这一点上，上海纽约大学甚至超越了纽约大学，“纽约大学的行政化还是比较严重，在这一点上，它受到很多教授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