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经新簿》分类体系及佛经类属之争
2014-04-16董小梅
董小梅
(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西晋荀勖所著的《中经新簿》(又称《晋中经》),是继刘歆父子《七略》之后,在我国古典目录史上产生深远影响的一部重要的藏书目录,它创立了以“经、史、子、集”来划分古籍的四分法,开创了我国后世目录学编撰的诸多先例。据袁庆述考证,该书大约于宋代亡佚[1]。现有的文献中,有关《中经新簿》的记载多语焉不详,因而导致一些关键性的问题得不到确切的解答,其中,关于《中经新簿》四部分类之下是否还有小类,以及佛经归属何类的争论,曾经是近代学者争论的主要议题,近年来有关的讨论复又升温。
1 四分法之外是否还有小类之争
《中经新簿》将书籍分为“经、史、子、集”四部已为学界共识,然四部之下是否又有分类,观点不一,众说纷纭。近代学者余嘉锡认为《中经新簿》四部分类之外还分有小类:“众篇之名,谓荀勖之六艺、小学、古诸子家、近世子家等分类之名也。”[2]姚名达的观点正好与余嘉锡相反,他在其著书《中国目录学史》之《分类篇》及《校雠篇》中多次明确地表述了《中经新簿》“四部之下更无小类”的观点。余、姚二人虽然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不同,然二人皆有依据,均可自圆其说,其观点对后世目录学影响甚远,以至于后世之目录学史论著大多沿袭此两大家之旧说,鲜有发明。随着新史学方法的发展以及对中国目录学史再认识的加深,学术界重新讨论古籍分类方法,尤其是《中经新簿》四部之下的小类问题重新引起学界重视,并对余、姚二先生的观点和论据进行了反思或者辩护,由此引发了一场学术辩论。
2006年,唐明元、王德平二人发表署名文章《<中经新簿>四部之小类问题辨析》,对余、姚两家之说进行比勘,较之异同。文章认为,之所以余、姚两家对四分之下是否还有小类持截然不同的观点,是因为他们对史料中“没略众篇之名”一句,以及“充遂总没众篇之名”一句中都出现的“众篇之名”一语的意涵理解存在差异不同所致。余氏以为句中举例的“六艺、小学、古诸子家、近世子家”等并排的类别名词就是具体的“众篇之名”,即小类之类名,而姚名达则将其理解为“解题”之意。唐氏和王氏赞同余嘉锡的观点,并在余氏论述的基础上又进一步深化。文章首选对姚名达的观点提出了质疑。他们在文中指出,经过查考古今字书,“篇”字主要有四解:“书、简册;用作量词;首尾完整的诗文;著作中的一个组成部分”[3],并无姚名达所言的“解题”之意。对于《七录序》言及李充处所说的“因荀勖旧簿四部之法,而换乙丙之书;没略众篇之名,总以甲乙为次”一语中的“总”字,应做“‘皆’、‘一概’之意,即指大类不像《七略》的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等有具体名称,而一概只以甲乙丙丁四部作为大类统摄十余卷”。[3]而且指出,正是因为李充略去了“众篇之名”而导致“四部悬立”才备受诟病的。由此,姚名达据此推断《中经新簿》“每卷并无种类之名称,决然无疑矣”是不恰当的。而且他特别指出,后世学者之所以诟病《中经新薄》,正是因为李充以荀勖所著之《中经新簿》为蓝本并置换了《中经新薄》四分之“乙丙”的位置而成《晋元帝四部书目》一书,造成后人并举“荀李”,又加上文献典籍表述含糊不清,导致人们常把《中经新簿》与《晋元帝四部书目》同等对待,种种因素造成了学人对《中经新簿》的不公正评价。
文章一经发表随即引发学术界的关注和回应。2008年张固也教授发表了《也谈<中经新簿>四部之小类问题》一文,就《中经新簿》的四部小类问题提出了新的观点,并且认为学术界对该问题的研究尚待深入。张氏在文中提出,所谓的“众篇之名”,确实就是《隋书·经籍志》总序的“六艺”、“小学”等类别名称,但是“它们实际上是《中经新簿》分卷的名称,而不是分类的名称”[4],各家直接将其认定为荀勖四部之下的小类有武断的嫌疑。他提出,在我国古代,“篇”和“卷”都是用作书籍的数量单位,而且意思一致可以通用;另外,“众篇之名”之数字与《晋中经》的卷数正好相同。《晋中经》之卷数在《隋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等典籍中都记为十四卷,并且在《隋志》的总序中四部之下列举的六艺、小学……图赞、汲冢书等,总共也有14个名称。[4]因此,他认为“众篇之名”更像汉“六分法”的一级分类而非小类,只是因为“经书、诸子、兵书较多,各分为六艺和小学、古诸子家和近世子家、兵书和兵家两卷,以及把兵书、术数附入乙部,才使其具有了一定的二级分类意义”[4]。他提醒学界注意,虽然《中经新簿》只分了十四个小类,但却开创了类书史的先河,然而当时的社会并没有出现编纂类书的风气,梁代以后类书编纂才蔚然成风,荀勖不过是“无心插柳”之作,纯属巧合。
张氏对文献的解读和分析很细致,但立论依据似乎不够充分,为唐明元、王德平二人所一一反驳。首先唐、王二人提出,如果按照张氏的说法,以六艺等为名称的目录各一卷,那么分摊至每卷的藏书约2000余卷,而其中兵书、兵家一类书的数量,在晋以前历史上的最高水平仅有八百三十三卷,且西晋的兵书数量因为战乱肯定低于此数,这几百卷书是不可能占据《中经新簿》两卷之席的,[5]所以“‘兵书’、‘兵家’等‘众篇之名’绝不是《中经新簿》分卷之名称,而只能是小类之类名”[5]。至于,张文所说六艺……等,汉是六分法中的一级分类而不是《中经新簿》四部小类的名称,唐、王二人认为余嘉锡早已做出解释[2],一级类目由甲乙丙丁四类所替代,那么原来的一级类目只能降为二级类目,即小类了。正因如此,在四部之下还有小类,小类之下还有分类。所以唐、王二人仍然坚持认为,“‘众篇之名’实为甲乙丙丁四部下之类名(但‘六艺’非‘众篇之名’)。”[5]
2 佛经是否归入“近世子家”之争
《中经新簿》所著录佛经归入“近世子家”之说,最早来源于余嘉锡,其曾言曰:“荀勖作《中经簿》时,佛经尚只十六卷见《七录序》。其书既少,盖在‘近世子家’”。[2]之后,该问题受到了学术界的重视,并有了不同的意见。如姚名达认为,在《中经新簿》的四部分类之外,应该还有“佛经一部”,“必逾千卷”,该观点十分流行,倪士毅、来新夏等人就比较认同此说,如来氏言“佛经可视为附录。刘宋王俭以佛录、道录附《七志》之后,《隋书·经籍志》以佛道附于卷末,或即导源于《新簿》。”[6]然此问题并没有得到有效地解决,成为学术疑案。
1980年代,该问题重新被学术界重视。曾主陶先生撰文明确指出“《中经新簿》的佛经……处在乙部之‘近世子家’之内。”[7]他认为,后汉年间佛教方才传入中国,这一段时期对当时之晋人而言乃是“近世”无疑,而“佛学又是一种哲学体系,同中国的诸子家有相同之处,可以称为‘子家’”[7],故而在《中经新簿》中,把佛经纳入“近世子家”的体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而且他提出,在中国古代目录著作中,“近世子家”和“佛经”这两个类目是相继承接的。西汉佛教还没有传入我国之前,虽有子家的著作,然而目录中却是没有“近世子家”一类的,刘向刘歆父子所著《七略》就如此。然而,目录中有了“佛经”类目后,类似《七志》、《七录》等书目中,“近世子家”一类就消失了。据此他推断,“‘近世子家’和‘佛经’这两个类目没有在目录中同时出现过。这足以说明这两个类目具有整体和部份的关系。”[7]由是东汉以后出现的“佛经”,应该是《晋中经》“近世子家”的一部分。对“近世子家”一类收录佛经,曾主陶先生还给予了较高的评价,指出:“设立‘近世子家’的类目……更重要的是它第一次引进了佛教典籍,对后世官修目录中佛教类目的设置产生过一定的影响。”[7]因此,目录学史上应重新评估和看待这个类目,给予其影响相符的学术评价。
在这个问题上张固也赞同余氏之观点,批判姚名达之说乃是臆测,明确提出了《中经新薄》里面没有佛经。他援引许理和等人的看法,认为佛教在两晋的士大夫及以上阶层并不流行,很多贵族甚至都没有接触过佛教,为皇家修书的荀勖收录的流入宫廷的十六卷佛经,不过是当时翻译佛经中的一小部分而已。荀勖之后,中国佛教四大翻译家之僧竺法护、释道安的出现,才使佛经开始大规模的翻译并向上层传播。南朝宋代的《秘阁四部目录》一书中收录了当时的佛经四百八十三卷,该书目要比《中经新簿》晚成书近一百四五十年,“足以反证此簿不可能收录佛经1000多卷,也不可能有‘佛经书簿’2卷”[4]。但这个观点为唐明元所反对,唐氏重新对史料进行了解读,坚持认为“《中经新簿》将佛经列入附录,而不是将其归入乙部‘近世子家’”。[8]然而其在解读史料中类比推测成分较多,论点多“可能”而得出,故说服力比较欠缺。
3 结束语:学术争鸣的意义
关于《中经新薄》四分法之外是否还有分类,以及对佛经分类归属的学术争论,到现在为止,尚未形成统一的意见,甚至在很多关键史料论据方面存在着较大的分歧,可以预料,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还会持续下去,直至完全揭示出它的真相。这场已经发生的论辩,虽然讨论的规模不大,但是对中国目录学史研究、历史文献学研究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方面,它是当代学术界对学术悬案的深入探讨和回应。《中经新簿》在中国目录史上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其“经、史、子、集”四类划分古籍的分类体系,不仅成为了唐代以后历朝官修书目分类的标准,还在近代成为中国学术体系的划分标准,以致当代不少大学的国学专业,仍以“经、史、子、集”四部划分研究领域。这样一部重要的书籍,却给中国学术界留下了很多问题,至今尚未完美地解决,如四分法是否由《中经新簿》首创,以及本文讨论的问题等。学界先辈如余嘉锡、姚名达等人对此进行了卓越的研究,其结论仍互有拥趸,尚未成为共识。时隔几十年后,当下的学人复又论及,将问题讨论推向深处,并且对先贤之论断进行了反思,体现了学术史的连贯性和当代学者严谨的学术态度。
另一方面,虽然目前在一些关键性论据和结论方面尚未达成统一,但通过对该问题的具体讨论和相关观点的针对性回应,在史料考辨、文献解读等方面还是取得部分共识,只不过各自的研究角度和解释方法不一而出现了截然不同的观点。通过辩论,揭开了四分法分类体系中的不少谜团,如《中经新簿》与《七略》之关系,《中经新簿》与《魏中经》之关系等,对厘清我国目录学发展史的脉络关系重大。尤其是《中经新薄》对佛经的归类,不论是否划入了“近世子家”抑或是作为附录,都如实地反映了当时外来的佛教文化已经开始在中国扎根、本土化,而且书目所收录佛经的数目,可以真实地反映当时佛教在中国发展的具体状况,对研究佛教中国化的进程、中华文化与外来文化交融特点等方面,也有借鉴意义。
[1]袁庆述.版本目录学研究[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2]余嘉锡.目录学发微[M].成都:巴蜀书社,1991.
[3]唐明元,王德平.《中经新簿》四部之小类问题辨析[J].图书馆理论与实践,2006(3):113 -114.
[4]张固也.也谈《中经新簿》四部之小类问题[J].图书馆理论与实践,2008(4):63-66.
[5]唐明元,王德平.再论《中经新簿》四部之小类问题[J].图书馆理论与实践,2009(9):56 -58.
[6]来新夏.古典目录学[M].北京:中华书局,1991.
[7]曾主陶.论近世子家[J].山东图书馆季刊,1985(2):5-10.
[8]唐明元.再论“近世子家”[J].图书馆理论与实践,2011(1):5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