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骨
2014-04-15蒋建伟
蒋建伟
天之下,有九重云。云之下,心灵曼舞,是山山水水的大境。
云一群一群,像极了中国北方的血汉子在狂舞,在醉酒,扯着嗓子朝天吼。他们是堂堂正正的血汉子,一仰脖,能喝下去八两“二锅头”白酒,56度白酒的热情,他们说出去的每一个字都有56度,真爷们一个,区区一个字的酒精度,绝对醉倒你。他们踉跄到哪里,酒气纵横,那里连一棵小草都能熏醉,喝醉了也就喝醉了吧,倒了也就到了吧。恰恰,他们还会呼朋唤友,眯一会儿小眼睛,继续跟对方战斗,不喝它个天昏地暗不罢休。喜悦是可以传染的,就像空气中“二锅头”的酒气,璀璨地爆炸,很豪爽地感染你。难道说,你会一脸漠然地无动于衷吗?
大野之上,他们像农民似的割麦子,杀芝麻,摘绿豆,砍玉米棒子,打豆子,打谷子,打出一囤囤粮食,用粗犷野性的歌声赞美二十四节气。如果世上还有什么喜悦,能超过大自然带给他们的这份喜悦,我是一万个不相信。我还见过他们没有喝醉的样子。他们问我:“酒算什么?”我反问他们:“你们算什么?”他们说自己:“我狗屁不是。”我“嘿嘿嘿嘿”地笑,然后想自己也是一朵狗屁,白云一样的狗屁,隐入这巨大的虚空里。
每一朵云没有什么具体的名字,他们的名字为什么被省略掉了呢?我很想面对一面山壁,拿斧子一下下砍出他们的铮铮铁骨,不死的灵魂,还有呐喊和痛。没有谁会想到这些被历史省略掉了的他们,没有谁会想到下一秒的自己,将成为他们的复制人。说话人的“省略”这个词,带有一点点贬义,轻蔑,粗暴,非常果断的一个手势。他这个手势很轻,声音分贝也不高,恰恰,把全世界的云的名字给一统了。只有整体,没有个体;只有类,没有别。想必他们一生饱尝了没有名字的滋味,活着也是痛苦的,他们也想“张三”、“李四”、“王五”、“麻子”那么的被人叫,活出个人模狗样,好让后世的云类记住祖先的人模狗样。现在好了,一个个都没有了名字,作为祖先的他们性格被高度概括,只有一个性格。他们的某一朵云,和别的云没有性格差异的,无疑是一朵云活在一朵云的性格里、是非曲直里,活着,真的没有什么意思。
是谁,给他们起了这么大的一统了的名字?这个人,到底是谁?他们愤怒了!有一天,他们酩酊大醉之后,开始掀翻酒桌子,摔碎大碗小碗瓶子盘子,然后冲出大门,打算下一轮的集体性发泄。是的,这个人太可恶了,简直可以千刀万剐,甚至连这些惩罚都不止。他们跑到天之下,继续发酒疯,骂骂咧咧,或者单独的一个闹,或者三五抱团闹,或者成群结队闹,这么一闹,全世界都变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了。最后,他们闹累了,心情平复,一朵朵躺在几块大石头上歇息,睡大觉,说着梦话,嘴角两条水晶似的口水耷拉老长,鼻翼的翕动之间,似乎散发出那么一点点酒气。
世界变得无比美妙起来!他们在梦里,不再是一朵朵没有名字的云,而是一个个有名字的血汉子,彪悍魁梧,大模大样,有胆有识,敢作敢当,活出了真正的尊严。小溪边,他们斜斜地躺在大石头上,晒着太阳,时不时放一个没有声音的小屁,睡得那个香啊!偶尔,不知谁被太阳晒疼了,就“扑通”翻一下身子,继续做他的春秋大梦。他们不知道,他们变成了云蒸霞蔚,大石头们变成了燕山、泰山、昆仑山、太行山,小溪变成了三江源、长江、黄河、太平洋,林木蔽日,百鸟朝凤,世界一派清明、和平……
此一刻,云淡,风清。我却不敢直视这些云,这些“他们”,我怕自己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那个省略掉他们名字的人,我是多么的可恶。
我把这个后怕讲给老画家听,他却“哈哈”大笑道:“你怕什么?我也是那样的人。”原来,万事万物的名字都是我们这些人类起的,不过是有的起得早,有的起得晚,怪只怪,他们不会人语,忍气吞声了亿万年罢了。老画家领我观画,一纸四墙,满目山水,我第一瞬间看到了这些云,说给老画家听。我说这些云都是很有骨气的,像北方的血汉子。他点头默认,眉宇间,似有一股气流出来。
临别,他疾书“云骨”二字赠我,再不多说一个字。
他,雷正民也。责任编辑:子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