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长篇小说中的民族心理探析
2014-04-15孔夏戴金颖佟西中
孔夏 戴金颖 佟西中
【摘 要】民族心理是一个民族的内在个性特征,一个民族的艺术、文化、政治乃至经济生活等诸多方面都体现其民族心理。本文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概要分析了莫言诸多长篇小说中所表现的丰富深刻的民族心理:宗族意识、看客心理、奴性心理、善恶报应心理、自我心理安慰、喜好争斗而又急功近利心理等。
【关键词】莫言 小说 民族心理
莫言的长篇小说是文学研究界一直高度关注的重点对象。目前学界对其长篇小说的研究,多集中于对其单部作品的分析研究,例如人物形象、语言特点、创作手法、叙事艺术,或者其小说风格上的民间性等方面。但将其长篇小说作为一个整体,专门探讨其中所表现的民族心理的研究则比较薄弱。本文拟对此予以概括分析。
一、根深蒂固的宗族意识
宗族宗法观念在中国人心中根深蒂固。人们归宗敬祖,追求家族的成就,重视家族的繁衍不衰。儒家文化进一步强化了这一观念。莫言的长篇小说表现了这种观念。首先,家族以子孙繁衍为基础,家族传承被视为宗族观念的核心。《红高粱家族》中,在豆官被红狗咬掉一颗卵子后,“我爷爷”意识到豆官可能丧失了生育能力。此时“我爷爷”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悲痛,他高喊“要是那个不中用了,保住条命又有什么用。”①这种绝望感甚至大于抗战失败。其次,景仰祖先。《红高粱家族》以子孙的身份描写了高密东北乡敢作敢为、英勇悲壮的祖先们,作品中多处写到祖先们的英雄气概,言语中不时流露出对祖先的景仰与崇拜。与精力充沛、热烈奔放的祖先相比,现在的不肖子孙则相形见绌。最后,父母执着于对子女的深爱。中国人的观念中,首先强化的是子女与父母继而与宗族之间的血缘和利益关系,进而才是子民与国家的关系。严父慈母成了中国传统社会中父母的角色规范。《蛙》中塑造了有着伟大母爱的女性形象。耿秀莲、王仁美和王胆为了孩子付出了生命,姑姑和小狮子因为伤害过孩子而终身歉疚忏悔。王胆临死前对姑姑所说的“谢谢您救了我的孩子”,体现了一种超越一切恩怨的伟大母爱。小狮子年轻时曾对陈眉母性大发,亲不够,看不够;在陈眉被陈鼻抱走后,她哭得浑身乱颤,好像被人夺走了亲身骨肉。直到退休也一直未能怀孕的小狮子,除了忏悔之外还有无法抑制的母爱。她见到小孩就会不由自主地亲亲摸摸,这种强烈的母爱到最后演化为找人代孕。
二、麻木的看客心理
在20世纪20年代,鲁迅先生曾在短篇小说《示众》里极为准确与犀利地展现了旧中国人的看客心理,②人们只有“看与被看”,在“看”别人的同时也在被别人“看”,通过感官的满足以消解苦闷情绪达到内心的满足。莫言在其长篇小说《檀香刑》中,通过一场轰轰烈烈的猫腔“大戏”, 多层次、多角度、深刻地展示了隐埋于国人心中的看客心理。
咸丰年间用“凌迟”处死了美丽的妓女,“师傅说凌迟美女的那天,北京城万人空巷, 菜市口刑场那儿, 被踩死、挤死的看客就有三十多个”。③行刑中, 当美女那挂着金耳环的耳垂被扔到地上时, “一群如痴如狂的观众,犹如汹涌的潮水,突破了监刑队的密集防线,扑了上来。疯狂的人群吓跑了吃人肉的凶禽猛兽”。④在对“六君子”实施斩首酷刑时,“成千上万的看客,被兵勇们阻拦在离执刑台百步开外的地方, 他们都伸长脖子, 眼巴巴地往台上张望着, 焦急地等待着”。⑤当行刑完毕后, 留给京城看客回味无穷的是:“一是刽子手赵甲的高超技能, 二是‘六君子面对死亡时的不同表现。”⑥在处死赵甲的舅舅时, 路边看客喊叫着: “汉子, 汉子, 说几句硬话吧! 说几句吧! 说‘砍掉脑袋碗大个疤。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⑦在这些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出,那些看客们,已经不是纯粹的“看”,而是把欣赏别人的痛苦当成一种可以为自己取乐排解忧虑的活动,他们已没有了对别人生命的关怀。
三、极强的奴性心理
奴性心理表现为服从命运、安于现状的驯顺、消极、懒惰和冷漠。奴性心理在莫言作品中有如下表现。
逆来顺受。《十三步》里方富贵发现自己复活并想进家门无果后,他找到李玉蝉,并在李玉蝉的劝说下“换脸”为张赤球,以张赤球的身份在讲台上讲课,以张赤球的身份和李玉蝉生活在一起。他的不反抗的软弱的态度致使事态一步步恶化,最终迷失了自我,上吊自杀。《红树林》中的林岚就像《十三步》的方富贵一样,是一个遇到逆境就退缩的人。第一次,她在调回县城工作的前一天向马叔吐露心意,被马叔拒绝,她本可以问清原因,就能知道金大川在从中作梗,这样,她的命运就会改变——和马叔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是她没有。第二次,林岚的父亲决定将她嫁给地委秦书记的白痴儿子小强,虽然不情愿,最后终究接受了这门婚事。第三次,秦书记强奸了林岚,林岚本应该因此脱离那个变态的家庭,但是她却留下来忍受着这种不正常的乱伦生活。后来她怀上公公的孩子,本想打掉这个不该出生的孩子,却因为自己所依靠的省里的X大姐的劝说再次妥协,并渐渐堕落。
忌惮为官者。《檀香刑》里的赵甲被钱丁带走时,赵甲带着太后赐予的佛珠、皇上坐过的椅子去了县衙,于是便成了“了不得”的人,袁世凯看到连忙起身,对其礼遇有加。钱丁虽不服气,却也被迫对着佛珠、椅子以及狐假虎威的赵甲行跪拜大礼。人们不是怕赵甲,而是怕其背后的官。在《生死疲劳》中,洪泰岳作为西门屯村党支部书记兼村长时,人人对其敬畏有加,没有一丝反抗之心。
平等意识薄弱。《红树林》里,林岚的爸爸把女儿嫁给小强,认为这是自己报答秦书记的调职之恩,完全不顾女儿的想法。林岚成为她父亲在官场上博弈的犧牲品,她却从来没有丝毫的想要获得平等对待的意识,没有反抗的意思,顺着父亲的欲望毁掉了自己的一生。
四、善恶报应心理
受佛家思想影响,中国人注重积德行善。莫言在《生死疲劳》中,通过古典轮回模式与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展现了中国50年的社会历史进程。一个被冤杀的地主西门闹经历了六道轮回,变成驴、牛、猪、狗、猴,最后转生为一个带着先天不可治愈疾病的大头婴儿。西门闹第四次转生后,该书第四部的末尾曾写道:“我将让你在畜生道里再轮回一次,但这次是灵长类,离人类已经很近了,坦白地说,是一只猴子,时间很短,只有两年。希望你在这两年里,把所有的仇恨发泄干净,然后,便是你重新做人的时辰。”⑧仇恨,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反而会伤人伤己,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应以“善”去感化“恶”。西门闹生前虽然做过众多好事,比如收养蓝脸并在其长大后让其当长工,但仍然改变不了其为地主时对人民的剥削。作者在此不仅是对其曾经的地主行为的批判,也是对人们从善的提倡。
五、寻求自我心理安慰
自我心理安慰,即当自身的要求与现实相冲突且不能满足时,给予自己一种心理暗示,把自己的窘状予以自我合理化的理解,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自欺欺人,自嘲自解。
长期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促发人们寻求自我心理安慰。但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小农经济受到挑战,社会主义公有制被大力提倡,人们的内心本应趋向真实平和,理性面对现实。可过于强烈的社会改造激情使浮夸风、共产风随后猛刮。然而人们的自身能力和客观条件毕竟有限,一些高目标根本无法实现,可是他们不甘落后,只有寄望于自我心理安慰。于是,金龙在连基本的温饱都解决不了的情况下却自欺欺人地在“大养其猪”现场会上发宏论:“我们试制的糖化饲料,填补了国际空白,为帝修反掘了坟墓”。⑨这样的表达自然会使作品中的人物呈现出复杂性和矛盾性。
六、喜好争斗而又急功近利
中国的宗族群体面对外敌时表现得很团结,但在相对和平时,内部争斗却较多。莫言的诸多作品尤其是《四十一炮》对此体现得最为充分。
首先是利益争斗。《四十一炮》中的每个人都在斗(争),老兰和罗通是两个斗争圈的中心:争女人、争人心;比肚量、比胸怀、比韧劲、比城府,也比各自祖宗遗留下来的骨气。两人的势头此消彼长,斗得不亦乐乎。此间还有各种各样的争斗:姚七与老兰对村中权力之争,黄彪媳妇、范朝霞、杨玉珍三人之间的争风吃醋……这些争斗,不论其焦点是什么,过程如何,人们的表现如何,但归根结底,其最终目的还是为了活得更好一些。
其次是竭力追求欲望满足。人们汲汲于满足“食”“色”“利”“欲”“贪”,并在相互刺激中诱发更多更大的欲望。罗小通生活的村子在老兰的带动下过上了富裕的日子,但因追求不当,终成病态:兰老大被断男根,老兰开枪打驼角却伤了自己,肉食节红火热闹的背后是几百人中毒,罗小通之妹死于食肉,个体屠宰户、肉联厂的非法肉制品坑害了无辜的人们。作品借此折射出了人性的正邪、美丑、善恶。老兰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他既能带领村人致富,使人们过上好日子,也能坐地为王、为非作歹、造假使诈、霸占人妻、欺上瞒下;他既是生存的适者,也是别人生存的威胁。老罗也是个极其矛盾的个体。他出走前是个敢作敢为颇有气概的汉子,而归家后则变得毫无魄力;他不甘心屈服于老兰又终敌不过对手,只会用残忍的手段对准自家人来转嫁愤懑。
最后是急功近利。罗小通是个“认肉唯亲”的孩子。他先是崇拜父亲,后又崇拜老兰;在肉联厂当车间主任完全是冲着食肉去的。在罗小通的村子里,谁都知道,病死的猪肉是不能出售的,谁都知道往肉里注水不道德、不合法,但人人又为了自身利益和适应社会的大环境而做着既不合法又不合理之事,而且老兰还有一套特别的辩辞:“你要睁开眼睛去四乡里看看,不光是我们村里往肉里注水,全县、全省、甚至全国,哪里去找不注水的肉?大家都注水,如果大家都不注水,我们自然也不注水,现在就是这么个时代,这叫原始积累”。⑩这段话可谓人们急功近利心理的最好注脚。
总之,莫言的长篇小说表现了中华民族丰富、独特的心理,而且与时代因素紧密结合。他的这种文学书写,不是停留于展示民族心理的积极和消极方面以博读者眼球,而是寄寓着向善进步的希冀。□
【天津大学大学生创新项目;项目编号:201310056233】
參考文献
①莫言:《红高粱家族》[M].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②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③④⑤⑥⑦莫言:《檀香刑》[M].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⑧⑨莫言:《生死疲劳》[M].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⑩李钧,《叙事狂欢与价值迷失》[J].《海南师范学院报》,2005(5)
(作者单位:天津大学文法学院)
责编:姚少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