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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济南”:百年济南文学的空间现代性审美建构

2014-04-15张丽军

关键词:济南文学空间

张丽军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014)

“文学济南”:百年济南文学的空间现代性审美建构

张丽军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014)

摘摇要:中国文学有蹇先艾的“贵州”、王鲁彦的“浙东”、叶紫的“湖南”、萧红萧军的“东北”,以及赵树理等山药蛋派的“山西”、孙犁的“白洋淀”、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等众多地域文学的经典性书写。在文学史叙述中极少提到济南本土的经典作品和作家,这是一个极大的文学缺憾。随着新时期到来,关于济南地域的文学书写出现了张振声、郭震、李小萍、罗珠、常芳、刘强、刘玉栋、牛余和等立足于济南本土民俗文化的济南作家及其优秀作品。从人文地理学和后现代地理学的空间现代性视野来分析和观照百年济南文学,探寻其中所建构的“济南形象”的文化脉络、精神纹理和审美理念,以期推进新世纪济南文学的传承发展和“文学济南”的形象建构。

空间现代性;文学济南;济南形象

法国文学家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有一个著名的论断,他认为艺术作品是一种社会现象,种族、环境和时代是艺术的三种基本动因。所以,判定一部作品艺术价值的标准,是其再现种族、环境和时代特征的程度及效果。丹纳对艺术作品中的环境因素的强调,是与18世纪法国的人文地理学的兴起有着密切关系的。到了19世纪,西方文化人类学对原始部落岛屿的分析,进一步强化了空间地域所具有的人文精神性价值,这对五四之后的中国作家的思维方式产生了极大影响。在北大旁听学习的沈从文正是汲取文化人类学的空间价值理念,开始了对湘西少数民族原始生命强力的描写,建构了一个具有中国本土现代化启蒙道路的“文学湘西”,时至今日依然有着很大的艺术和思想影响力。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鲁迅、周作人、胡适等中国学者开始思考地域文化和地域文学的内在精神关联,倡导“乡土文学”“土气息”和“泥滋味”[1](P102),其内在精神核心就是立足于本土地域文化精神脉络的文学书写和现代精神建构。“地方确实是世界上大多数存在的一个基本方面……对个人和对人的群体来说,地方都是安全感和身份认同的源泉。”[2](P127)因此,我们看到了蹇先艾的“贵州”、王鲁彦的“浙东”、叶紫的“湖南”、萧红萧军的“东北”,以及赵树理等山药蛋派的“山西”、孙犁的“白洋淀”、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等众多地域文学的经典性书写。

在20世纪上半叶文学史中,我们会惊讶地看到关于济南的文学史书写是近乎缺失的。在已有的文学史叙述中极少提到济南本土的经典文学作品和著名文学作家,这毫无疑问是一个极大的文学缺憾。随着新时期的到来,关于济南地域的文学书写才开始渐渐发展起来,出现了张振声、郭震、李小萍、罗珠、常芳、刘强、刘玉栋、牛余和等立足于济南本土民俗文化的济南作家及其优秀作品。本文将从人文地理学和后现代地理学的空间现代性视野来分析和观照百年济南文学,探寻其中所建构的“济南形象”的文化脉络、精神纹理和生命理念,以期推进新世纪济南文学发展和“文学济南”的现代性审美建构。

一、济南形象的自然地理书写

受制于审美视野和审美理念的时代性影响,晚清时期的刘鹗并没有人文地理学和文化人类学的现代空间意识,而是依然秉持着淳朴的自然地理学意义的美学视野,在《老残游记》中对济南的自然地理景观进行了精彩的描写,为我们呈现了那个时代的济南之貌。

午后便步行至鹊华桥边,雇了一只小船,荡起双桨,朝北不远,便到历下亭前。止船进去,入了大门,便是一个亭子,油漆已大半剥蚀。亭子上悬了一副对联,写的是“历下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上写着“杜工部句”,下写着“道州何绍基书”。……

到了铁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宇僧楼,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宋人赵千里的一幅大画,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正在叹赏不绝,忽听一声渔唱,低头看去,谁知那明湖业已澄净的同镜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显得明明白白,那楼台树木,格外光彩,觉得比上头的一个千佛山还要好看,还要清楚。这湖的南岸,上去便是街市,却有一层芦苇,密密遮住。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候,一片白花映着带水气的斜阳,好似一条粉红绒毯,做了上下两个山的垫子,实在奇绝。[3](P7-8)

刘鹗来到济南府,发现这里“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比那江南风景,觉得更为有趣”,引文第二段较为详尽地描绘了秋日大明湖所看到的色彩明亮的“实在奇绝”的千佛山风景画,有着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和中国审美意趣相结合的叙述特色。而在引文第一段中,刘鹗审美视野所及的“历下亭”和“铁公祠”,则在不经意之间触及了济南城市人文地理中极为重要、核心的两个精神向度:悠久历史文化传统和忠义双全的精神理念。《老残游记》在明湖居听书、唱和往来和一系列案件处理的描写中,隐现出济南文化的上述两种精神向度。

在现代文学众多的文学大家之中,没有一位是济南本土成长的作家。但是,出生于老北京、1930年代在齐鲁大学任教的老舍却为我们留下了《济南的冬天》《济南的秋天》《大明湖》《趵突泉》《上任》等一些脍炙人口的关于济南本土地域描写的文学名篇。《济南的冬天》已经成为一张亮丽、大气的济南文化名片,吸引了无数外地民众对济南的向往之心。在有关济南的叙述描写方面,短篇小说《上任》叙述的是千佛山上的近乎有点可爱的“土匪”与警察的较量;长篇小说《文博士》讲述大明湖晚上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名著《骆驼祥子》中的淳朴、善良、勤劳、节俭、坚忍的“傻骆驼”祥子,简直就是山东人品格的精神写照。祥子虽然定位为老北京人力车夫,但身在济南的老舍,无意之中已经把他济南人的生命体验和生活感受置于祥子的日常生活和精神观念之中了。当然,一旦创作触及内心的生命幽深所在,老舍自然而然展现的是对老北京的描写了。在刘鹗、老舍那里,济南是貌,是影,不是心,也不是魂。

二、老济南民俗文化与城市心灵世界的审美书写

民俗文化是文化人类学一个重要的研究内容,也是文学作品深入地域文化空间所需要着力描绘的精神表征。可以说,民俗文化的挖掘深厚与否,不仅直接影响文学艺术性的审美魅力和社会生活表现程度,而且直接决定着人物形象塑造的典型性和文学作品自身生命力。沈从文的《边城》、霍达的《穆斯林的丧礼》、古华的《芙蓉镇》等文学名作,无不有着极为出色的地域文化民族景观的描绘,这种描绘本身已经构成了文学作品内容重要的、不可分割的、关乎艺术核心竞争力和生命力的组成部分。当代济南文学创作同样体现了对地域民俗文化景观的描绘,从这种民俗文化的精神空间中提炼出人物形象命运发展的逻辑结构,展现济南地域空间下民众曲折回环的心灵律动。

郭震的“泉城人物风情系列小说”就是在对老济南地域民俗文化的精彩描绘中建构了一个个无比哀伤的心灵世界,在诅咒那个吃人的黑暗世界的同时,也为日渐消逝的老济南民俗送上一份无声的祭奠。《河灯》描写了老济南每逢农历七月三十日举办盂兰盛会,在大明湖里放河灯超度死在河里“鬼魂”的民俗。在孩子眼里,“小时,济南最热闹的夜晚,要算农历七月三十日在大明湖放河灯了”,“隔着院子可以隐约听到从北极庙传来的铙钹、笙笛和唢呐之声,攀在墙上可以看到湖中飘着的闪闪烁烁的河灯。满湖河灯像从九天落下的星星似的,美极了”[4](P4)。秀姑与儿子真真相依为命,“从我记事起,每年刚过农历七月初十,秀姑便开始做河灯了。她洗过手,烧过香,和好面,那双纤细的手指,便不停地跳动起来。把湿面捏成一个个小巧的灯碗儿,放在一个小木板儿上。白天放在院里晾晒,晚上端进屋里。晾干之后,再用红颜色给灯碗儿刷上一层红边,又用上等棉花捻成一条条灯芯儿,放到碗里”[4](P6)。作者不仅细心讲述河灯的制作过程,而且呈现秀姑做河灯的虔诚,以此来超度淹死的丈夫。然而不幸的是,就在这一次的观看放河灯盛会中,不满六岁的真真掉进水里“升天了”,秀姑疯傻了。《刘二和他的腊嘴鸟儿》也是一篇展现老济南民俗的短篇小说。作者绘声绘色描述了外号“神弹刘二”的祖传神技蜡嘴打弹儿的功夫,塑造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誓死不向日本人献媚的壮烈性格。

如果说郭震小说叙述存在着人物形象扁平化、性格没有充分展开、心理活动不够丰富等问题的话,李小萍的《花容》和《青青石板路》则弥补了这一缺憾,心理描写较为丰富和细腻。自从记事起,花容便深爱这条古巷。那青青石板路上印满她童年的梦幻。没有实现作家梦的花容中学辍学,回到梳子巷顶替妈妈到编织厂,与童年伙伴菊花、迷糊一起编笊篱。在不幸被迷糊父亲猥亵之后,花容得到剧团团长“三哥”的高人指点,离开声名狼藉的梳子巷,到剧团唱戏。“她的心里酸酸的,突然有些不敢回望这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巷。石板桥下的水汩汩流淌,依然那样清澈明亮。”[5](P8)心气很高的花容来到剧团之后,暗下决心要学《玉堂春》这出戏,为此付出身体为代价。“好像命中注定,每当花容有个伟大愿望,便忽然有厄运降临作祟。她既当不成作家,也唱不了青衣。”[5](P18)花容的命运是苦的,但也有过迷糊、三哥、茶叶店何老板等人在她危难的时候真心帮助花容,甚至曾爱过花容;但是他们又一个个离开了花容,都没有戏文上的生死相许。“花容很快退了休,她什么也没再干,一不教戏捞外快,二不做生意。一个人平平淡淡地过日子,闷了便去菊花的店里坐坐,任凭菊花说三道四,她只坐在那儿,想象着往日的梳子巷。”[5](P37)花容命运是极让人感慨不已的,但是心理描写方面,作者作为叙述人的角色过于凸显,叙述控制过于强烈,收放不够自如,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人物形象的自我呈现。

李小萍的《青青石板路》,虽是短篇小说,却让读者觉得舒缓有致,节奏自然,给予读者极大的想象和回味的空间。梳子巷不仅见证了花容跌宕起伏的人生命运和悲欢离合,而且也存储了卖甜沫的翠嫂的情感波澜。梳子巷与甜沫结合在一起,构成了《青青石板路》小说叙述极好的民俗文化景致。“甜沫是这座古城的一种特产,实际上是一种略带咸味儿有各种佐料的小米面粥。早年间的正宗甜沫是很讲究的,把泡湿的小米用水磨推成黄澄澄的米糊糊,再拿来下锅。”[5](P89)如今翠嫂的甜沫虽不是水磨的,依然很诱人:“青青的菠菜叶儿,红红的花生米,白而透亮的粉条,油红色的炸豆腐丁,香喷喷的葱丝,辣乎乎的姜末,飘着几滴花椒油,叫你喝下去从心里觉得熨帖。”[5](P90)围绕着寡妇翠嫂的甜沫摊,各色人物纷纷登场,其中对翠嫂有好感的艺人哑巴、编剧杜尚任和办事处王主任交织在一起,恰似一个人生横短面的剖析。翠嫂的情感世界随之出现了往昔没有的起伏波动。人物言行、心理描写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即使是宋大妈、哑巴、香云等配角形象也跃然纸上,极具神韵,如同一碗红红绿绿、极具韵味的济南甜沫。

三、空间现代性视域下城市之魂

济南作为一个重要的地域性大城市,产生了一些精彩的描写济南的文学作品。但是以往诗歌和中短篇小说作品由于题材和篇幅的限制,无法更为精确、深层、立体化地来描述济南城市的深厚精神内蕴。济南作家常芳的《桃花流水》,恰好弥补了济南城市文学深度叙述缺失的遗憾。读完《桃花流水》,让人产生一种极为强烈的阅读感受:常芳写出了一部展现百年济南人文历史景观的长篇小说,为读者提供了一个自然地理、人文地理和精神地理相交融的文学济南。

作为自然意义的济南,在《桃花流水》小说中得到了较好呈现。《桃花流水》作品中出现了众多以大明湖、百花洲为中心地理坐标的济南自然地理称谓:珍珠泉、腾蛟泉、鹊华桥、曲水河、后宰门、王府池子。百花洲边上的基督教堂、将军庙的天主教堂,曲水亭棋社,贵心斋的果子,无不带有难以磨灭的老济南记忆。济南美食上的三大特产黄河鲤鱼、洛口醋、章丘大葱,大明湖的三大湖产蒲菜、茭白、白莲藕,以及胡辣汤、甜沫、百花洲里的白莲藕做出来的酥锅,“保证你尝一口,一辈子都想不完”[6](P51)。

三面荷花四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大明湖畔的柳树,不仅仅是“垂下绿丝绦”的风景,而且还构成了老济南人采柳叶芽做菜团子的风俗。小说中塑造了一个性格鲜明的渠老太太形象,展现老济南这一独特的民俗美学。“每年一到柳树爆芽的日子,她就喜欢挎个筐子,沿着湖边路边,站在柳树下,一颗芽一颗芽地去采摘柳芽。……绣花一样细致着,微翘着苍老的兰花指,一个一个地采摘柳芽。”在渠老太太看来,“柳芽这东西怪着呢,你只有一个芽一个芽地去摘,给它一句一句地说着甜耳朵的好话,它做出来的菜团子味道才鲜美”[6](P20-21)。泉水、柳芽、荷花、槐花、教堂,不仅仅是济南的地理风景,而且已经与渠老太太、老约翰、厉崇熹缠绕在一起,化为温暖的人文情怀和心灵记忆所寄托的精神地理。

《桃花流水》不仅描述了主人公厉崇熹与济南地理在情感和心灵上的联系,而且通过大量鲜活的、新颖的、独异的比喻来展现主人公在灵魂深处的“生命济南”。童年父亲被日本人抓走的时候,“厉崇熹的脸刷拉一下子就绿了,像是谁把一瓢柳树叶子榨出来的绿汁从他头上浇了下来。他看看木头,眼睛瞪着,里面盛满了惊恐”[6](P42);父亲被释放时,厉崇熹发现,母亲“泛着一脸的喜悦,声色就像春天里刚刚爆开的那些柳树芽”[6](P48);在文革的暴风骤雨中,厉崇熹觉得玉珠母女“她们单薄的身体就像一片薄薄的透明的柳叶,挂在一根细细的柳条子上,在初夏的风里轻轻的飘摇着……他突然又觉得,她们分明就是两条被柳条子串住了嘴巴的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半空来回地摆动尾巴,挣扎着”。一个个无比清新的、妥贴的、形象生动的比喻把厉崇熹生命中刻骨铭心的体验、感受传达出来。只有这样的比喻才能真正传达出一个老济南人难以泯灭的生命记忆,因为这记忆与济南这一空间意象、与生命中最初的也是最深刻的精神空间紧紧连在一起。

《桃花流水》的文学济南,不仅是厉崇熹一个个体的生命空间,而且还展现了历代济南人所具有的“仁义”文化空间特性,昭示出济南作为一个文化空间的“精神结构的特殊性”[7](P180)。小说中,为了从日本人的监狱中赎出厉崇熹的父亲,好朋友何启明宁可答应出任伪县长,不惜牺牲个人最宝贵的名声、节气,来避免日本人对好朋友和师生的杀戮。而且,至死也不告诉朋友,只是临别以“水壶”相赠,“一片冰心在玉壶”,以此明志。厉崇熹为了爱情,苦苦等待几十年,最后为了一个风烛残年老人的临终嘱咐,与有恩于他家的何玉珠结婚,相依为命。文本中仁义、友情、恩情与大爱交融在一起。

反思历史之恶、追寻道德之善,本身就是济南文学、文化空间的一个极为重要和突出的审美特性。如何反思历史,以及历史中民族间与民族内部曾有的恶,是常芳为我们提出的一个极有意义和价值的空间现代性问题。当然,《桃花流水》也存在着前半部分精雕细刻,后半部分失于粗疏,叙述加速度导致自然时间和心理时间的失衡,故事情节前重后轻等问题。

四、城市底层叙述与当代济南的“生活之流”

在后现代地理学的逻辑理念中,空间不仅从自然地理和历史人文地理中走出来,而且本身就具有一种现代性生产的意义。城市空间的区分,特别是城市底层空间的存在,有着社会关系的生产意义。当代中国文学,特别是21世纪中国文学叙述中,底层空间叙述具有着较为重要的文学伦理价值意义。在当代中国文学彻底放弃阶级性概念的时代,底层空间叙述具有着特定的文学现实主义性质和抵抗性思想品格。不同于北上广等一线现代化都市的城市底层叙述,济南所特有的地域民俗、历史文化、经济结构和精神心理都为文学叙述提供了别样的精神文化资源。21世纪济南文学的底层空间叙事较为出色的作品有刘强的“官扎营系列小说之一”的《官扎营的马子妮》和常芳的“一日三餐系列”的《一日三餐》《拐弯就到》等济南底层市井风情小说。

“晓梅的电话号码我没有存入手机,她来电话的时候我问,你是谁?晓梅很不高兴,说卫国你‘揍式’(济南方言:装腔)么?我是晓梅。我赶忙道歉,最近忙晕了头,没有听出你的声音。晓梅就说,开始办理官扎营拆迁手续了。”[8](P100)小说从接一个电话开头,自然顺畅,平淡之中包孕着丰富的信息:我和晓梅的关系很不寻常,既生疏而又无比熟悉,既亲近又有着距离,顺便引出了故事发生的空间官扎营。显然,这是一个与济南官扎营有关的济南故事。里面所出现的济南方言,不仅具有浓郁的济南地域民间生活气息,而且为人物形象的地域化、本土化、民间化提供了美妙无比的神奇元素。正是借助于济南方言,才能传达出人物彼此之间的爱之深、恨之切、亲之浓,话若不以方言来说,不足以传情达意。从某种意义而言,方言是地域空间的一种物质性存在形态,是本土文化认同的语言、情感、逻辑共同体纽带。

20世纪80年代就已经成名的刘强今年在《时代文学》发表《官扎营的马子妮》获得很多好评,是作为一个老济南人对济南地域文化空间,特别是济南城市底层生活空间的多年生命体验与文化观察的集中艺术展现。《官扎营的马子妮》不仅鲜明体现了济南底层空间的艺术描绘,更为重要的是作者把对底层空间的生命之爱,深入人物形象的生命灵魂之中,体现了人对童年、故乡、生命、爱的极为恐惧而又极为深爱的现代性悖论式存在。

《官扎营的马子妮》一个很大的叙述特色,就是丰富的、体现人物性格特征的人物对话描写,有作者叙述的间接对话、直接对话、与隐身读者对话、作者独语等等。“我”从部队转业回来,从妹妹和妈妈的对话中,“我”感觉到“阴霾还缠绕在王晓梅身上”。逃亡地主的父亲、马子妮、破鞋等等之于一个文革时期女孩子的恶劣影响是可想而知的,她的声名狼藉、离婚等无不与此有关。但是,来自周边的善良、关怀和爱让王晓梅感受到生命的温暖,特别是童年和少年时期“我”与王晓梅的青梅竹马友情让她念念不忘。我想接济她,帮助他的孩子,但遭到了晓梅的拒绝。她很平静地说道:

“你问我最想要什么?我最想要的是回到过去,你能办到吗?”晓梅看我不说话,她又问我:“卫国,还记得你那年到大铺子找我吗?”

“记得,那时候,大明刚上小学。”我回答。

“那个时候你就提出要帮助我,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拒绝你吗?”

我回答:“你就那么木乱,不木乱就不是晓梅了。”

“我不和你开玩笑。”晓梅一脸的严肃,“我很矛盾,很想见你,又不愿意看到你,你就好像是录像机,你一出现,就会让我回到过去。”[8](P118)

对话是极为精彩的。王晓梅显然对不幸的命运耿耿于怀,从内心深处希望能够重新开始,可是过去的生活哪能抹去,生活哪能重新再来一次?“我”的出现对于晓梅来说无疑是一次次重新挑起她对痛苦过去的记忆,像“录像机”般提醒她不堪回首的过去。

你每次来看我我都很激动,但是你每次走后我都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我一直在想,这都是命啊。你不要领会错了,你也不要解释,我不是怪罪你,你有什么错,一切痛苦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即便是下地狱也是我自己挖的。你说你应该帮助我,你是我的同学、是邻居、是朋友,你帮助我了,你心里平衡了,那我呢?官扎营的人怎么说?大铺子的人怎么说?

“妈妈去世的时候,一手拉着你的妈妈,一手拉着我,虽然嘴里说不出什么,但我心里明白,让我听你妈妈的话,把我托付给你的妈妈,不要再在外面胡闹了。妈妈去世的那天,我跪在妈妈的遗体前,我对妈妈发誓,我王晓梅从那一刻起,天大的苦我自己吃,不再逃避,不再是任何人的‘马子妮’!”[8](P119)

尽管对生活和命运不满意,但是,王晓梅不再怨天尤人,也不再纠缠于过去,而是直面现实,从过去的痛苦经历中汲取生活的教训和智慧,决定“天大的苦我自己吃,不再逃避,不再是任何人的‘马子妮’!”做一个顶天立地、独立自主的坚强女性。至此,晓梅已经从历史的阴霾中走出来了,但是却不由自主地被卷进了城市现代化的现代性漩涡之中。

“我”在晓梅面对城市化现代浪潮时,是无能为力的:“谈着谈着,不时地被过去痛苦的回忆压抑着。我和她都清楚,官扎营要拆迁了,老房子马上不存在了,我们之间的桥梁逐渐变窄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官扎营和我们以前住的房子不是时间隧道,我和她都回不去了……”[8](P122)生活河流在永不停息地流淌。街道改造、城市拆迁不仅是一个物质空间的消逝,而且消失的还有关于童年、故乡、生命与爱的记忆和感觉,显然这是一个更加深层的后现代性问题。

与刘强的历史长镜头性底层空间叙述不同的是,常芳在新世纪所写的《一日三餐》等作品则较好呈现了当下正在发生的、现代化急剧转型中的济南城市底层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常生活曲。

“唐光荣养了一只长着白眉毛的苍鹰。来了兴致,唐光荣早上出门时,就把它放在车上。唐光荣喜欢看它站立在车篷顶上,尤其喜欢摩托车跑起来时,风吹起苍鹰胸前那些灰白的羽毛。有时候,苍鹰就在快速流动的晨风里,在车篷顶上突然展开翅膀,像是一下子回到了辽远的天空,在高高的云层里自由地展翅飞翔着。”[9](P25)《一日三餐》小说开篇就展现了常芳对济南底层生活的审美思考,生命已经过半的苍鹰如何浴火重生,成为唐光荣、留香等下岗职工重新开始新生活的精神隐喻。

唐光荣的失业基于一种伦理道义的内心要求,因为在厂长夫人和小三扭打的时候,没有按照厂长的要求把其夫人拽走而被再次下岗。下岗无疑是极为痛苦的,但是扭曲自己的心灵,做出违心的选择,无疑更为痛苦。唐光荣下岗之后,内心深处依然有着一种高贵的自尊和自食其力自由自在的生活理念:“一年四季,他都比窗外的这些麻雀醒来得还要早,然后开着他那辆深红色的三轮摩托车,勤勤恳恳地到火车站边上候着拉客。如果运气好,天露微熹时,他就已经拉着一个或者两个客人,快速地闪过一棵一棵还在瞌睡的树木,穿行在那些宽宽窄窄的街道上了。”[9](P25)妻子留香在下岗之初很不适应,一个月里就瘦了十斤。为了宽慰留香,唐光荣和妻子一起到凤凰山花鸟市场散步,试图找一份工作,都没有成功。到后来,留香选择了到英雄山广场免费教人跳舞,总算是从下岗的阴影中走出来了。

对此,妹妹唐娜是很不理解的,唐光荣对她说,留香跳舞不单是跳舞,其实她是像喝药一样的,是为了治病。有些病医院是治不了的。留香也有着自己的独特感受:对于下岗,男人和女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女人似乎更需要和命运相同的女人们凑在一起,用兔死狐悲那样的感觉去包扎和疗养她们受伤的创口。当然,这些都是留香在跳舞的过程里,慢慢地体会出来的。和留香一起跳舞的女人们,她们除了一起跳舞,一起发泄情绪,一起互相安慰,她们还会慷慨地把各自不同的生存信息带了来。虽然她们相互介绍的工作不过就是去保险公司里卖保险,到安利公司的直销商店里拿了产品去推销,或是到一些人家里去做钟点工。还有就是白天卖望远镜,晚上在路边夜市里卖袜子睡衣发卡塑料制品和一些陶瓷杯子储钱罐什么的,都是些本小利薄的小生意。但是仅仅这些,留香就觉得异常满足了。”[9](P33)

“英雄山原本是一处烈士陵园,但战争的硝烟从人们的眼前消失了几十年后,这里就慢慢地变成了人们休闲的一个去处,整整一座山,山上山下,都被人们统称为了英雄山广场。从早上到晚上,来这里消磨时光的大人孩子络绎不绝。天还不亮,吊嗓子和喊山的声音就已经在山上的树林子里,在那些枝叶间荡来荡去,此起彼伏了。再晚一些时候,跳各种舞蹈的,吹拉弹唱的,打太极的,打扑克的,踢毽子的,扔沙包的;看别人跳舞的,听人吹拉弹唱的,围着观看各式太极剑太极拳的,老老少少,就像各种鸟儿一样,这里一群,那里一伙,占领了一片一片的树林子,一片一片的阳光和树阴。那些不看也不听热闹的,就拴一张吊床在两棵树之间,夏天里躲在树阴下纳凉,其他的日子里就在太阳光里暖暖地晒着,侧耳净听着细风在山峦的树木间和远处的墓碑间穿过后留下的肃静。”[9](P39)英雄山广场、车站广场、凤凰山花鸟市场等济南地域空间被赋予了独特的、诗意的生命体验,在树缝间所透出的琐琐碎碎的斑驳日光照亮了留香等人的心灵空间,她们与大自然中的其他同类、其他生命一样卑微而伟大、独立而自由,一样呼吸,一样忙碌,一样和光同尘。

《一日三餐》运用贴切新颖的比喻、细致入微的场景描写、包含丰富生命体验的心理描写等手法,生动呈现了下岗职工唐光荣和留香舔舐内心创伤、坚守生命尊严、重新开始生活的一段心路历程,不仅为转型期社会情感心理变迁提供了一幅精神写照,而且因为对当代济南地域空间的深刻生命体验、独特诗意观照和细节性描写,绘就了一幅珍贵的当代济南市井风情图。

刘强的《官扎营的马子妮》和常芳的《一日三餐》因为地域文化空间所带来的独特审美意识,建构了一种现代性生存悖论和日常生活之流的济南底层叙事方式和文学经验,在一定意义上,丰富和深化了当代中国底层叙事。

五、问题与方法:济南文学如何建构文学济南

济南文学如何建构“文学济南”?从总体而言,济南文学创作生态存在着如下主要问题:

一是,济南文学作家众多,但是描写济南的较少。这是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身为一个济南作家,特别是生于济南、长于济南的作家更有义务和责任来书写济南、描绘济南,建构出来一个“文学济南”。当然,文学创作是一个综合性生命体验和审美想象的过程,不可一律强求,应该在尊重文学创作规律的基础上,在充分调研的基础上,有计划地培育一些重点选题,进行深入的生活体验和资料准备,来推进文学济南的审美书写。

二是,现有的济南文学创作,宣传力度不够,阐释工作不够,扶持力度不够。就我所了解的描绘济南创作较为突出的作家,如作家老舍、诗人孔孚,我们宣传的力度和文学阐释工作还是很不够,制约了文学济南在国内外的影响力和声誉度。济南老舍故居,是一处现存较为完好、在作家创作和作家交往史中较有影响、留有图像资料和诗文作品的名人故居,但却迄今被他人居住,亟需政府保护。特别要强化济南文学选题的论证立项工作和资金扶持力度,推进关于大济南文化、大济南历史、大济南文学的审美书写和艺术建构,努力推出一批具有济南地域文化标志性的文学艺术作品。

三是,写济南的作家中呈现历史的较多,关注当下生活的较少。书写济南的历史文化,无可厚非,而且还要加以推进和倡导。重点选取济南历史文化中能够凸显济南地域文化特色的历史来呈现,在叙事方式上,应该打破既有的大历史观念,复现历史的多样化、多线索、多维度、多景观,来展现历史事件的丰富性和深刻性。在倡导书写济南历史文化的同时,也要强调对正在发生的、当下急剧变迁的社会生活发言,进行共时性审美书写,呈现同时代人鲜活的、共振的生命体验和稍纵即逝的生活感受,为当代和后人留存一份来自当代人诉说当代济南生活的文学记录。这更能直接推进当代文学济南的审美建构,有着更宽广的时代审美共鸣。

四是,文学的历史时间性维度较浓,空间性意识不足。在福柯等人看来,以往的思维观念是一种时间性的历史决定论,空间思维观念是停滞的、乏味的,这是需要彻底颠覆的。后现代地理学家列斐伏尔认为,空间具有现代性“生产”功能和精神性特质。[10](P51)在全球化语境中,尤其需要倡导地方性知识,进行地方性和本土化的精神理念建构。因此,文学审美想象从济南地域空间出发,就不仅仅局限于建构文学济南的意义和价值,而更为重要的是为日渐加速的同质化的全球化时代提供一种独特的地域审美文化。

五是,文学叙述的故事性较强,民俗文化意味不足。后现代空间的“空间”是丰盈的,其中民俗、歌谣、方言、地方志、风土等等是后现代性的重要组成内容。作为地域空间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民俗文化不仅仅是文学审美想象的点缀和外表,而应该是深深融入文本结构之中,成为文学文本的精神内核。沈从文的《边城》等文学经典对地域风土人情的描绘深入人物形象心灵深处,与人物的性格、命运、情感深深连在一起,从而获得极好的审美效果,成为地域文化建构的标志性精神资源。罗珠的《黄河纤夫》里面就有民间歌谣的书写,增加了作品的艺术风味和情感叙事深度。

“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蓝天下很暖和安适的睡着;只等春风来把他们唤醒,这是不是个理想的境界?”[10](P3)在老舍的眼里,“济南真得算个宝地”,“山儿不动,水儿微响。那中古的老城,带着这片秋色秋声,是济南,是诗”[10](P2)。从中古老城到时代新城,从鹊华秋色到天下泉城,从大舜历山到名士济南,济南有着独特的自然地理、悠久的历史文化、鲜明的伦理情怀和绵延的丰沛文脉,无不为当代济南作家的文学创作提供着深厚的精神文化资源。“正如‘地域'的特殊性意味着精神结构的特殊性一样,它还意味着艺术的、亦即艺术家想像力的特殊性。……把该‘地'的特殊性变为自身的特性。”[7](P180)在这个急剧变化的21世纪中国现代化语境之下,济南作家应当汲取各种艺术滋养,深入民间、深入日常生活、深入灵魂深处,深入济南地域空间的角角落落,深入济南历史文化深处,创造出属于这片地域文化和精神空间的文学作品,为当代和后来人呈现当代济南的生命体验、心灵之魂和文学经验。

[1]周作人.地方与文艺[M]//周作人散文全集:第3卷.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2][英]R.J.约翰斯顿.哲学与人文地理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3]刘鹗.老残游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4]郭震.河灯[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

[5]李小萍.花容[M].济南:黄河出版社,2007.

[6]常芳.桃花流水[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7][日]和辻哲郎.风土[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8]刘强.官扎营的马子妮[J].时代文学,2012,(3).

[9]常芳.一日三餐[J].上海文学,2009,(4).

[10]老舍.一些印象(节选)[M]//老舍文集: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责任编辑:张东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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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1-3842(2014)04-0001-07

10.3969/j.issn.1671-3842.2014.04.01

2014-01-06

张丽军(1972—),男,山东莒县人,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20世纪中国乡土文学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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