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祥光《选楼集句》谫论
2014-04-15李晓黎
李晓黎
(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阜阳236037)
集句是中国古典文学创作的一个类型,明初宋绪在其所编《元诗提要》中云:“集句者,集古人之句以成篇也”[1]603,即作者不是自作语,而是集他人成句为新的作品。集句的创作涵盖了诗、词、文、散曲、对联等多个领域。这其中,出现最早、发展最繁荣、数量最庞大、价值最重要的是集句诗,学界对集句的关注和已有的成果基本上都集中在这一块。至于其他几个领域,集句词,近几年来陆续获得了一些学者的留意;集句散曲和集句联,偶有学者著文讨论;集句文,则从未有人进行过专门的研究,面目一直模糊不清。而所谓集选文,即专集《文选》中句而成文,且在这个过程中,作者遵循集句的原则,悉尊原文,不妄自增删,无一字独创①作者在集《选》成文的过程中,因记忆疏误而偶尔出现的误字或出处的错误,并不对此概念构成挑战。。集选文是集句文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许祥光的《选楼集句》则是集句史上的第一部集选文集。
许祥光 (1799—1854年),字宾衢,广东番禹人,嘉庆二十四年 (1819年)举人,道光十二年 (1832年)进士,官广西按察使,咸丰四年 (1854年)罢。《清人别集总目》“许祥光”条载:“《选楼集句》2卷首1卷,道光20年(1840年)刻本。北图、上图、南图、湘图、复旦、华东师大。”[2]610作为第一部集选文集,无论是对文选学的研究,还是对集句文学的研究,《选楼集句》都能提供全新的视角,具有不可忽视的价值,故拟据南京图书馆藏本,对此集进行讨论,以期引起学界关注并求教于方正之家。
一
《选楼集句》共两卷。卷一收文4篇,分别为《罗萝村编修同年绿萝村舍图序》、《宁友筠竹湾别墅图序》、 《戴菊人年伯寿言十五首》、《祭三侄女余庆文》;卷二收赋两篇,分别为《司马相如题桥赋》和《荔枝湾赋》。卷首所载许祥光自序亦为集选长文,故共计集选文7篇。自序之前,另有潘世恩序和14则“自记”。卷末附有梁廷柟跋,以及吴其濬、文庆、许乃普、程恩泽、曾望颜、罗文俊、戴熙、费开绶、李星沅、林召棠、潘曾绶、林伯桐、李黼平、黄辉、陈鸿逵、陈沣等人的评跋题词。
“自记”对书名缘起、体例结构、收录范围、流传情况、形式规范、艺术追求等方面分别作了交代。之所以命名为《选楼集句》,是因为许祥光嗜好《文选》,其师林月亭名其读书处曰“集选楼”,“因名《选楼集句》,固以纪实,且不忘渊源所自也。”[3]编排体例上,此集赋列文后,与《文选》相反, “缘赋皆律体,题亦小品,且唐宋人集,多有先文后赋者,非故乖《选》例也。”从流传情况来看,结集之前,“《竹湾图序》久有刻本,《荔枝湾赋》已刊入《学海堂集》。”从集句规范来看, “每首之中,句不重出,至隔首偶有复句,则以题殊时异,未及检避耳”,做到了“只复句而不复联。”从注释的形式上看,许氏自律甚严, “集句仅注姓名,尚未便于核对。此编姓名、题目备列句下,庶几撰者无欺、览者有考,其称字称名,皆依《文选》原目也。”
集选文是集句文的重要组成部分。据笔者所见,今可考知的最早的集句文是南宋郑持正所作的《韩奕传》,其在题下以小字注曰:“集《毛诗》句”。[4]102-103然而,对此文逐句进行考察,我们可以发现,文中不少句子并非直接出自《毛诗》,即使是出自《毛诗》的句子,也多有添字改字之处,故其与严格意义上的集句之作尚有一定的距离。
《韩奕传》之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未见有集句文的出现,直至清初黄之隽为其集唐诗集《香屑集》所作的四六长序,集句文才又重新出现并显示出耀眼的光彩。《香屑集》自序乃集全唐五代文而成,洋洋洒洒,三千余言。不同于《韩奕传》的添字改字,此序文在形式上已相当规范,且逐句注明出处 (具体到作家作品)。作为唯一一部入选《四库全书》的清人集句诗集,《香屑集》在当时有着较大的影响。在《香屑集》的影响之下,以集唐文为文集序跋的尝试偶有出现①如《选楼集句》卷末陈鸿逵的跋语中即提到:“先曾大父无波公集唐句为诗,史恒圃亦集唐文序之”。,但把《文选》作为集句成文的对象,频频创作且结集付梓,在《选楼集句》之前,则从未有过。无论是许祥光本人,还是他的朋友,对这一点皆有明确的强调。许氏《自序》云集选为诗,前代才子多有所为,或有可观,然集选为文为赋,则前无古人:
往者缀学之士,刘子骏《移书让太常博士》儒雅之徒,韦弘嗣《博奕论》虽比响联辞,沈休文《宋书·谢灵运传论》依类托寓,司马长卿《封禅文》纷披风什,沈休文《宋书·谢灵运传论》采摭群言,孔安国《尚书序》集而谓之诗,皇甫士安《三都赋序》亦有可观者焉。嵇叔夜《琴赋》……若夫制作之文,杜元凯《春秋左氏传序》论精微而朗畅;陆士衡《文赋》诗人之赋,左太冲《三都赋序》声络绎而响连。成公子安《啸赋》仰观象乎古人,陆士衡《文赋》授全模于梓匠。左太冲《魏都赋》妙思天造,陆士衡《叹逝赋》以董其文;王子渊《四子讲德论》音韵天成,沈休文《宋书·谢灵运传论》以为之赋。嵇叔夜《琴赋》侔色揣称,谢惠连《雪赋》程巧致功,张平子《西京赋》盖亦弘矣。嵇叔夜《琴赋》然今世作者,曹子建《与杨德祖书》未之前闻。陈孔璋《为曹洪与魏文帝书》
而在旁人眼中,《选楼集句》不仅立足空前,而且精妙绝伦,水准远在黄之隽《香屑集自序》之上:
集古成文,前贤未见。自黄 {外广内吾}堂《香屑集》自序始集唐文,未闻有集选者,然或剪裁破碎,词与意未能融贯,则组织虽工,亦一百衲衣耳。今阅此编,钩心斗角,放言遣辞,汩汩乎来,滔滔不竭,不惟读之竟忘其为《选》中语,即起魏晋诸巨公秉笔为之,未必字字穷工,极富浑灏流转,若斯其妙!集古至此,见所未见,愈难愈巧,愈巧愈难,安得不令人拍案叫绝耶?愚兄费开绶拜读。
作为标志性作品的《香屑集自序》已经基本做到了遣词造句流转自如,但较之《选楼集句》,在表情达意的效果方面,则立刻落了下乘,剪裁破碎,稍乏自然。不仅如此,形式上,虽然二者同样都遵守集句的原则,逐句注明出处,都做到了“姓名、题目备列句下,庶几撰者无欺,览者有考”,但在严谨的程度上,则又有高下之别。《香屑集自序》为了迁就文意,“语辞或增或改”(陈沣评跋),而《选楼集句》则悉尊原文,绝无增删,诚如“自记”所说:“集句而损益一二字,古亦有之,但集中不敢援此例。即起承转收,一切句中所系虚字,悉本原文,无所增减。盖全用古语,自不当假借也。”
二
集句为文,实属艰难,黄之隽对其中的甘苦深有体会:“黄子僻居华亭之陶宅,藜藿拄径,唯一二同学过从。集唐诗句秘不示人,既稍稍出之,同学谓: “盍集唐人文句为骈体自序弁其首?”黄子欣然构思选辞,数日而无所就,则废然曰:“是愚我也。十里布障,非游丝可织;五丈阿房,讵散木可构耶!”乃久之,忽然凑泊,得三千馀言,以适同学。自谓庶几致光之序《香奁》,人谓突过孝穆之序 《[玉]台》也。今以冠于集之首。”[5]2令黄之隽既痛苦又得意,殚精竭虑,耗尽心血集成的自序,集句的范围涵盖了全唐五代之文,卷帙虽不说浩繁,但也算得上是提供了足够大的采摘拼接、腾挪跳跃的空间。即便如此,黄氏此文仍被后人诟病:“尝见黄集首冠一序,非不洋洒繁缛,奈层折未尽了如。”[3](梁廷柟 《选楼集句后序》)“黄 {外广内吾}堂集唐文自序其《香屑集》,典赡极矣,而或者病其尚少浑灏之气。”[3](陈鸿逵评跋)
可见,对于集句文来说,其成败的关键,在于融贯自然,流转自如,层折递进,浑成无迹。许祥光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和明确的追求,《自记》第八条云:“集古者,剪裁犹易,贯穿为难。 《论语》尚“辞达”,昌黎贵“气盛”。既云集古,必欲成章,唯血脉不联络,则散漫无归。”
这一追求在《自序》中,又通过集选为文的形式得到了验证,其云:
虽选言以简章,左太冲《魏都赋》节解句断;马季长《长笛赋》必同条而共贯,扬子云《羽猎赋》枝附叶从。陈孔璋《檄吴将校部曲》浮藻联翩,陆士衡《文赋》繁缛络绎。马季长《长笛赋》如玉之烂,陆士衡《答贾长渊诗》如螭之蟠。何平叔《景福殿赋》如乐之谐,王仲宝《禇渊碑文》罗金石与丝竹;左太冲《吴都赋》如室斯构,干令升《晋纪总论》齐玉珰与璧瑛。王文考《鲁灵光殿赋》如彼树芳,颜延年《祭屈原文》又申之以揽茝;屈平《离骚经》如彼兰蕙,潘安仁《为贾谧作赠陆机诗》又缀之以江蓠。张平子《思玄赋》从1 000卷的《全唐文》到60卷的《文选》,虽然集句的空间大大地缩小了,但从呈现的结果来看,此段文字的意思是清晰的,表达是流畅的,且用了一连串的比喻将词意融贯的美学效果和盘托出,形象生动,典丽高华,没有丝毫的粘滞壅塞,令人印象深刻。
自序尚且如此,所以,毫无悬念的,这种对于融贯的追求,非常切实地贯彻到了集选文的写作中。虽然从创作的缘由上来看, “集中诸作,或雅集所分赋,或亲知所属题”,多是命题作文,较之自由选题,写作的难度更大,选词、谋篇、布局的过程中受到的局限、牵制也更多,但许祥光凭借着对《文选》的烂熟于心,硬是在左右制肘、举步维艰的不自由的写作环境中营造出自由为文、畅达无阻、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的文章风貌。如《罗萝村编修同年绿萝村舍图序》一文,首先从君子居处写起,切入图序二字,然后言罗编修筑绿萝村舍,并解释得名由来,呼应题目,接下来便描摹绿萝村舍环境之美,故作图以记之,最后是对主人的赞美、勉励和期望。中间插入写作的缘由以及其对君子的理解,夹叙夹议,写景、议论、抒情融为一体,层次非常清楚,写法也很是纯熟,我们可以引其中的一小段为例:
且吾闻之,班孟坚《答宾戏》君子不遯俗而遗名,曹子建《七启》智士不遗身而匿迹。张景阳《七命》故舍耒场圃,谢玄晖《拜中军记室辞隋王笺》释褐中林,袁彦伯《三国名臣序赞》凌扶摇之风,张景阳《七命》建永世之业。曹子建《与杨德祖书》若乃耽槃流遁,潘安仁《射雉赋》傲世忘荣,成公子安《啸赋》甘心畎亩之中,范蔚宗《逸民传论》遗迹江湖之上,刘孝标《广绝交论》超然自引,陆士衡《豪士赋序》慕鸿鹄以高翔;丘希范《与陈伯之书》廓然独居,东方曼倩《答客难》与麋鹿而同死。刘孝标《辨命论》绍巢许之绝轨,蔡伯喈《郭有道碑文》仰老庄之遗风,曹子建《七启》栖志云阿,王僧达《祭颜光禄文》委身草莽者,范蔚宗《后汉书·二十八将传论》众贤所述,吴季重《答东阿王书》君子不为。潘安仁《射雉赋》
在许祥光看来,君子之要务,并非超然远引、遗世独立,而是要建功立业,奋励有为,立论一反前代众贤,颇有些一家之言的味道。文理上,借由此段讨论,文章自然过渡到最后一部分,希望罗编修能够值风云之会,做出一番功业,“名挂史笔,勋在名府”,无愧君子之美名,对其寄予殷切厚望。文章浑浩流转,层折了然,题事切合,脉注筋摇,运笔之妙,实在是令人惊叹不已,读之“实忘乎为集选者”。
再如《宁友筠竹湾别墅图序》。此文紧扣“竹”字来结构全篇,首先是竹之赞,然后从竹过渡到人,写君子的竹之乐,接着自然带出竹湾别墅的修筑,用汉赋铺排的章法,铺陈其制宅结构以及卉木之奇、丘园之秀、禽鱼之丰、蔬果之富,之后笔锋一转,所有这些都比不上园中之竹的声形姿容,前之繁复顿成陪衬。接下来的篇幅便分别叙写四时之竹,其美无极,其乐难忘,故作图以记之,希望用这种方式,将其中的旨趣永恒地定格下来,传之后世,使其不被湮没于时间的淘洗:
夫爱人怀树,傅季友《为宋公修楚元王墓教》因文以寄其心;皇甫士安《三都赋序》辨物居方,左太冲《三都赋序》采诗以显至德。王子渊《四子讲德论》形于文墨,吴季重《答魏太子笺》必有奇丽之观;孔文举《荐祢衡表》著之话言,王仲宝《禇渊碑文》必穷镌勒之盛。任彦升《为范始兴作求立太宰碑表》历世才士,嵇叔夜《琴赋》标榜风流,袁彦伯《三国名臣序赞》一物之微,江文通《诣建平王上书》以为吟颂;陈孔璋《答东阿王笺》四海之内,班孟坚《东都赋》以为美谈。桓元子《荐谯元彦表》繇此而揆之,左太冲《吴都赋》以耿介拔俗之标,孔德璋《北山移文》福地奥区之凑,王元长《三月三日曲水诗序》发采流润,潘安仁《夏侯常侍诔》画以仙灵;左太冲《吴都赋》飞辩骋辞,孔文举《荐祢衡表》居因业盛。陆佐公《石阙铭》遗余玩而未已,成公子安《啸赋》庶弥久而不渝。祢正平《鹦鹉赋》则稽之地图,左太冲《三都赋序》览其旨趣。嵇叔夜《琴赋》澹乎若深渊之静,贾谊《鵩鸟赋》傲然有凌云之操,石季伦《思归引序》而藏诸名山,任彦升《为范始兴作求立太宰碑表》列于大雅,王子渊《四子讲德论》此子为不朽矣。魏文帝《与吴质书》
作为图序,此段文字既恰到好处地收束了上文对四时之竹的描摹,又明确地搔到了图序主人心中的“痒处”——希望此图与图序能以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记录竹湾别墅的美和魅力,并指出主人藏之名山、望其不朽的苦心,实用性与审美性皆臻完美,所以,作为征文之作①据卷末李黼平评跋所云,丙戌年,“东官宁氏筑竹湾别墅,遍征诗词文题其图,殆将择其尤雅者镌为一集。先得卷六千九百有奇,……逾日,续得二千余卷”。,在近万卷的应征作品中,评审李黼平独倾心于此文,以其集选语为文而能洋洋洒洒,神完气足,行止从容,“此才实不作第二人想,遂以之冠军”。
除了整体的谋篇布局,文理自然还体现在一些细节的方面——虽然是以《选》语代今言,但文中每当言及某人的官职姓名、生平经历时,皆能口吻一致,影绘声传,一一点次不漏,同样令人叹为观止。如《祭三侄女余庆文》,甫一开篇,许氏便在偶对行文中,嵌入其侄女的名、字及生平:
呜呼淑贞,颜延年《陶征士诔》寂寥余庆,谢希逸《宋孝武宣贵妃诔》方茂其华,潘安仁《杨仲武诔》夕陨其命。潘安仁《杨仲武诔》负雪怀霜,颜延年《阳给事诔》砥节砺行。蔡伯喈《郭有道碑文》率礼无违,张平子《南都赋》发言可咏。曹子建《王仲宣诔》义贵于身,陆士衡《演连珠》爰清爰静;扬子云《解嘲》行高于人,李萧远《运命论》克柔克令。谢玄晖《齐敬皇后哀册文》名节无愆,袁彦伯《三国名臣序赞》家道以正。张茂先《女史箴》禀命不融,蔡伯喈《郭有道碑文》降年不永。潘安仁《杨荆州诔》
许氏于题目之下附双行小字注,云其侄女名余庆,字淑贞,其夫年及冠而亡,余庆誓守节,三年病殁,得年二十。这些信息在上段文字中皆有反映,且以四言韵文的形式娓娓道来,准确、妥帖、自然,无怪乎潘世恩盛赞其“错彩镂金,联珠缀玉,开千古未有之奇,抉才人未探之秘。正如天衣无缝,灭尽针线痕迹。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譬在庵罗园闻说不可思议谛,令人叹得未曾有,真奇作也。”[3](潘世恩《选楼集句序》)
三
从形式上看,《选楼集句》最显著的特点是集散为骈,偶对工整,格律谨严。许祥光在“自记”第十一条中,对此有明确的表述:“古者四声不甚分,故为选学者,以今音读之,多未谐畅。自唐宋以后,骈体文法律细密,声调铿锵,凡上下联递接之句,必平仄粘顶。此编集古而非拟古,既欲因难见巧,法度具存,未敢稍为迁就。”
梁廷柟在《后序》中对集《选》语为骈文且严守格律的难度有精要的分析:“通计《选》中,虽半属有韵之文,顾体殊事异,既未易凑泊天然,然或骈散兼行,得以韵自由择,则施之古赋尚可随宜变通。”若坚持格律,以古就今,则文章根本无从展开,更不要奢求行文的流畅自然,如出一手;只有放松对用韵的要求,骈散兼行,词意贯通、文理自然才有可能。许祥光非常清楚古今语音的变迁,对唐宋以来骈文法度的日渐严整也了然于胸,对以古音入律的难度并非缺乏估计,但他却坚持弃散就整,集散为骈,既巧为剪裁以表情达意,又严守形式上的规范。在别人眼中,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许祥光却举重若轻做到了—— “所拟皆律体,所限皆官韵,而必使仄平稳押,落纸铿锵,部别居分,绰有余地”。[3](梁廷柟《后序》)《司马相如题桥赋》是最突出的例子。
关于《司马相如题桥赋》的写作背景,罗文俊在卷末的评跋中有生动的描述:“忆昔同官都门,予方与同馆诸公拟馆课,时题为《题桥赋》,适宾衢来过,予戏语之曰:“子喜集选为骈文,今赋有限韵,律赋尤依官韵排押。且《选》中桥字极少,文园典实益不恒见。此禁体也,子能依题依韵集选语成律赋,则真拜下风矣!”宾衢笑颔之。”
所谓“依题依韵集选语成律赋”,是说此赋的写作要同时兼顾三个方面的限制,首先必须是集选成文,其次必须接受指定的题目,再次必须采用指定的官韵。无论是单独拈出哪一个方面,都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把这种难度提高三倍,而且还要保证实际成文的艺术水准,这实在是一件常人无法想象的事情,许祥光却“笑颔之”。此赋题后有小字,云“以‘高车驷马方过此桥'为韵”,我们且看许氏如何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一条通天大道。
赋紧扣“司马相如题桥”这一核心情节展开,以对司马相如自蜀入长安的旅途的悬想开篇,从水路受阻,自然过渡到渡水之桥——水有多汹涌,桥便有多雄奇,故司马相如挥毫题咏,将此桥各个角度的美一一铺排到赋里,赋中的磅礴气势和万千气象正与司马相如入京之后开启的辉煌灿烂、功业彪炳的一生互为表里。最后一段收束全篇:
倘有华阴上士,江文通《别赋》英俊下僚,任彦升《为萧扬州作荐士表》事与愿违,嵇叔夜《幽愤诗》仰浮云而永叹;宋玉《九辩》感以情起,卢子谅《赠刘琨诗》临浚壑而怨遥。谢希逸《月赋》揆既往之前迹,左太冲《魏都赋》戾饮马之阳桥。潘安仁《西征赋》观其姓名,魏文帝《与吴质书》望风怀想;李少卿《答苏武书》览其旨趣,嵇叔夜《琴赋》引领长谣。刘越石《答卢谌诗》势超浮柱,陆佐公《石阙铭》足逸惊飚。张平子《南都赋》流千载之英声,杨德祖《答临淄侯笺》长澜沵沵;沈休文《齐故安陆昭王碑文》发五色之渥彩,班孟坚《西都赋》其光昭昭。何平叔《景福殿赋》汉良受书于邳垠,班孟坚《西都赋》神交圯上;傅季友《为宋公修张良庙教》公干振藻于海畔,曹子建《与杨德祖书》气似天霄。木玄虚《海赋》故相如壮上林之观,张平子《东京赋》英才卓跞;孔文举《荐祢衡表》加梁父之事,司马长卿《难蜀父老》俊声清劭。潘安仁《杨仲武诔》感今惟昔,卢子谅《赠刘琨诗》靡幽不乔。潘安仁《杨仲武诔》是以谈者宛舌而同声,扬子云《解嘲》台衡之望斯集;王仲宝《禇渊碑文》听者倾首而竦耳,杨德祖《答临淄侯笺》薖轴之疾已消。王元长《三月三日曲水诗序》
此段所押为“桥”字韵,虽然“《选》中桥字极少,文园典实益不恒见”,此段写来,却似如原创一般,从司马相如题桥之赋到对司马相如题桥赋之题咏,重心的转移妥帖自然,轻巧圆熟,律谐事核,用韵俨自己出,末二句点题,首尾呼应,浑然一体,丝毫没有捉襟见肘的狼狈。所以,此赋一出,立刻征服众人,“举示同馆,咸推为古今绝艺”。
四
《选楼集句》的出现与清代文选学的高度繁荣有着密切的联系。选学的兴盛为《选楼集句》的出现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反过来, 《选楼集句》的出现也丰富了选学的成果,为已经十足繁荣的文选学开启了新的法门,开创了新的分支,是对清代选学的有益补充。清代选学大盛,是唐之后的又一个发展高峰。许祥光在《选楼集句》“自记”首条夫子自道:“予束发授书,喜骈俪语。及受业林月亭师,学为经义。而师素精《选》理,课艺暇,辄讲授《文选》。余既嗜此学,厥后笔墨酬应闲集《选》句为之。” “嗜此学”三字,清晰地点出许祥光对时代风气的接受和浸染。
自唐以来,文选学的内容大致不外乎两大系列,“一则释音注义,继李善而起者,毋虑数十家;一则评论点勘,如月峰孙氏、义门何氏,亦不下数十家。盖《文选》为词源综汇,习之既熟,则必各有心得,随所得而荟萃条理之,无不可津逮后学。”[3](潘世恩《选楼集句序》)集选成文既非释义注音,也不是评论点勘,而是组织《选》语以传达今情,这要求作者必须对《文选》烂熟于心且理解透彻,而这些都离不开对传统文选学的学习和积累。可见,集选文是在传统文选学的孕育下破土而出的,它的出现,则又突破了选学的传统格局,为清人的《文选》研究开辟出一条新的路径。稍后的另一位集选文作者孙璧文在《玉塘集选序》已经明确指出了这一点:“国朝汉学、小学、骈文家皆深选学,其集句成篇,汇篇为集,惟南海许宾衢农部《选楼集句》最为有声。说者谓“骈俪为公,负振无力,似不足以名家,又止七篇,亦难成帙”,平心论之,实艺林之别径,文囿之巨观也。”[6]
孙璧文郑重点出《选楼集句》的独创性和重要性,批驳了对《选楼集句》不以为意的意见,盛赞其为“艺林之别径,文囿之巨观”。
骆鸿凯《文选学》将选学书分为8类,清人的作品涵盖了其中的6类,分别是“删注本”“校订补正之属”“音韵训诂之属”“评文之属”“摘类之属” “选赋选诗之属”。 “摘类之属”中,被戏称为“《文选》类书”的《文选集腋》的出现和流行大大地缩短了选学盛行的背景和集选文之间的距离,尤其值得一提。《文选集腋》是胥斌为了满足科场需要而编制的《文选》摘句类作品。胥斌在《自序》中说得非常清楚,此集是“作制义用”,其“取《文选》内醇雅之句分类钞录,贯穿成篇,以便记习”,并“取原本补阙订讹,于其稍非搜研者,详录注解于后”[7]。全书共分为 “王化” “王业” “王运”等68个主题,围绕每一个主题,从《文选》中摘出若干句并组织成一个整齐偶对的段落,并于句下注明出处,便于举子背诵和使用,如“霸业”一节:
物靡盛而不亏,事罔隆而不杀。《长杨赋》粤目王道既衰,降及伯德,犹能授受惟庸,勳贤皆序,范蔚宗《后汉二十八将论》如齐桓公有管鲍隰宁,王子渊《四子讲德论》用以一匡靖乱,山戎孤竹,束马景从;任彦升《劝进笺》晋文有咎舅通犯赵衰,《四子讲德论》重戮带以定襄,宏夫顺以霸世。潘安仁《西征赋》……
一眼看去,串联《选》句,组织成章,并注明出处,颇有几分集选文的模样。然而,稍加考察即可发现,其与集选文尚有一定的距离。首先,其并非逐句采集,而是连续截取;其次,其常常颠倒顺序,改动原文。对上引13句进行检索,首二句出自《长杨赋》,然顺序却正好与原文相反;3到6句出自《后汉二十八将传论》,然“粤目”二字为“若乃”之误;第7句出自《四子讲德论》,然“齐桓”后衍一“公”字;8到10句出自《劝进笺》,然顺序错乱并略有删减,其原文应为“山戎、孤竹,束马景从,伐罪吊民,一匡靖乱”;11句于“晋文”后漏一“公”字;12、13句出自 《西征赋》,然 “夫”为“大”字之误。虽然谬误频出,但这样的尝试以及此书的广泛流行,则无疑为集选文的出现吹响了前奏。一个明显的证据就是,梁廷枏在《选楼集句后序》中已论及此集:“近人所编《文选集腋》,不过取便举业,连征全段,分类成篇。初无与属对之工,亦非集句之体。”[3]其对《文选集腋》持批评的态度,否定其为集选文,然而,在众多《文选》摘句类作品中,单单点出《文选集腋》并强调其不具备集选文的性质,这种较量短长的行为本身,其实已经从反面提供了二者存在相似性的证据,只是较之成熟的集选文集,《文选集腋》无论是在目的、内容,还是规范、技巧等各个方面,都还处在一种粗浅草创的阶段。
综上所述,作为集句史上的第一部集选文集,《选楼集句》精致玲珑,天衣无缝,臻于完美,为之后的集选文作者设立了一个相当高的标杆和起点。不仅如此,《选楼集句》的出现,也为本身就已经异彩纷呈的清代文选学提供了新的内容,增添了一个新的分支,在注释、点评之外,开出拥有令人惊叹的文学性的实用一途,说其为选学功臣,应不为过。
[1]宋绪.元诗提要[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7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2]李灵年,杨忠.清人别集总目[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
[3]许祥光.选楼集句[M].道光二十年刻本.
[4]金程宇.静嘉堂文库所藏《文章善戏》及其价值[M]//金程宇.稀见唐宋文献丛考.北京:中华书局,2009.
[5]黄之隽.香屑集笺注[M].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79.
[6]孙璧文.玉塘集选[M].光绪十三年巾箱刻本.
[7]胥斌.文选集腋[M].嘉庆二十一年聚锦书屋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