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的汉译

2014-04-14侯长林

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4年6期

关键词：汉译主干评析

侯长林

(济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济南250022)

谈《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的汉译

侯长林

(济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济南250022)

恩格斯的《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是悼词中的一篇经典，汉译被选入中学教材，供读者学习模仿。然而，汉译版瑕瑜不相掩，尚需精琢细磨。从字词、语态、省略、插入成分、定语长句以及文章风格等方面对汉译进行解析，提出改进，洗垢去瑕，使之更臻善译珍品。

措辞;被动语态;省略;插入成分;风格

一、引言

《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是恩格斯于1883年3月17日在伦敦海格特公墓马克思的葬礼上用英语致的悼词，其汉译收入1972年版《马克思恩格斯选集》［1］，1995年再版［2］时作了多处修订。两版汉译都曾先后被编入高中语文教材，多年来一直是中学语文教材的传统篇目。汉译瑕瑜互见，令学习者感到困惑不已，无法尽赏经典之美。对此，曹明伦先生《洗垢求瑕追求善译》，“以期抹去或淡化这块美玉上的几点瑕疵，使这块美玉更加完善”［3］。曹先生扪毛辨骨振叶寻根，其改进的译文向善译趋进了一步，然而，依旧留有较大的改进空间。

本文将从字词、语态、省略、插入成分、定语长句以及文章风格等方面，对这篇经典悼词的汉语译文进一步雕琢，吹毛求瘢，以就正有道。

二、字词的理解与翻译

一个词常常具有多个义项。弗思(J．R．Firth)说，“每个词只要出现在不同的上下文中就是个不同的词”［4］(P190)，若要确定哪个义项最为恰当，不能脱离上下文孤立地对待，不能断章取义，须放在具体的语境中考察，从语篇语用上把握作者措词的意图。

如果所选词义偏移，乃至词语色彩偏差，都会影响翻译的达意效果。词既不能达意，译文则必然偏离忠实。译文中字词处理的例子很多，这里仅举数例:

1．原文:The greatest living thinker ceased to think．

汉译:当代最伟大的思想家停止思想了。(1995年版)

评析:这句中的“living”其义为“being alive”，即“活着的，健在的”，与之相对应的是“dead”，即“已故的”。马克思在世之时是世上最伟大的思想家，而他现在“停止了思想”即离世了。作者用“living”对比的是“在世”与“离世”，而译为“当代”这一侧重断代的词语，对比的是“古代”“近代”“现代”。

试译:世上最伟大的思想家停止了思想。

2．原文:the production of the immediate material means of subsistence……

汉译:直接的物质的生活资料的生产……(1995年版)

评析:这里“immediate”是指“不远的将来”，即这些生存所需的物质资料是“马上就用的”，若译为“直接”，就像强调其方式为“非间接”。

试译:生存所急需的物质资料的生产……

3．原文:All this he brushed aside as though it were cobweb，ignoring it……

汉译:他对这一切毫不在意，把它们当作蛛丝一样轻轻拂去……(1995年版)

评析:这句里的“brushed aside”既与“all this”相搭配，构成“brushed all this aside”，即“把这一切置之一边，不予理睬”，又与“cobweb”相联系，构成“brushed the cobweb aside”，即“拂去蜘蛛网”。翻译时应兼顾两面。

试译:这一切他都像拂开蜘蛛网一样置之一边，不予理会，

4．原文:Such was the man of science．

汉译:这位科学巨匠就是这样。(1972年版)

他作为科学家就是这样。(1995年版)

马克思就是这样一位科学家。(曹译)

评析:恩格斯没有选用“scientist”一词，而是用了“the man of science”。这种表达法里有一种推崇，故而不能仅仅译作“科学家”。1972年版的汉译“科学巨匠”之“巨”字并非凭空添加，它来自于译者对字里行间那赞美语气的体会。

试译:他就是这样一位科学巨人。

5．原文:found him in his armchair，peacefully gone to sleep……

汉译:发现他在安乐椅上安静地睡着了……(1995年版)

评析:就“armchair”一词的翻译，刘思明在《〈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两处错译》一文中说:“这个词的译法本身导致它在汉语环境中具有一层贬义的色彩。当笔者在查找‘安乐椅’这个词时，发现不仅在《辞源》《辞海》等内容稳定的辞书里找不到它的影子，就连最新版的《现代汉语词典》里也寻不到它的踪迹，倒是找到了‘安乐窝’和‘安乐死’两个词，这就使得笔者那种难以言说的不舒服的感觉便更加难以抑制。”［5］读者读到“在安乐椅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不舒服的感觉”，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在安乐椅上”这种表达法似乎在暗示着马克思“贪享安乐”。追根究底，是源于“安乐”一词的色彩与文章风格明显牴牾。如果整篇悼词是肃穆的暗色调，那么，“安乐”一词则是有一种近似欢快的亮色，鲜艳刺眼，无法协调。选用朴素中性的“扶手椅”，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就会消失。

试译:他已在扶手椅上安静地睡着了……

三、被动语态的处理

对于英汉两种语言语态的异同，刘宓庆在《新编汉英对比与翻译》一书中作了详细的比较分析，并提出了语态转换的对策:“必须抓住汉语注重词汇手段，倾向于以主动表示被动、不拘泥于形式而侧重惯用法的特点，而英语则必须定界分明，被动句用得比汉语多。”［6］(P327)翻译被动语态要注意逻辑关系，注意句法结构，还要注意语言的惯用法，避免译文因脱不尽原文形式束缚而生硬死板，诘屈聱牙。例如:

1．原文:upon which the state institutions，……of the people concerned have been evolved．

汉译:国家设施……，就是从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的。(1995年版)

评析:这句的被动语态若直接译成汉语的“被”字句:“被发展起来”，读起来怪异不畅，不合汉语习惯。汉译用“是……的”句式来译是恰当的。也可以译成主动语态。

试译:在此基础上发展起该民族的国家制度……

2．原文:Happy the man to whom it is granted to make even one such discovery．

汉译:甚至只要能作出一个这样的发现，也已经是幸福的了。(1972年版)

即使只能作出一个这样的发现，也已经是幸福的了。(1995年版)

甚至能有这样一个发现，也可谓幸哉。(曹译)

评析:原文中的“it is granted to”没有译出来。句子意思是:上天青睐谁，让他作出这样的发现，即便只一个，这人也很幸福。

试译:即便只有一个，也该为这上天所赋的发现而感到幸福。

3．原文:……will soon enough make itself felt．

汉译:……不久就会使人感觉到。(1995年版)

评析:译为“不久就会使(它被)人感觉到”，虽然形式上与原文接近，但语感上却略感别扭，可以考虑译成主动语态。

试译:人们不久就会感觉到。

4．原文:He had been left alone for scarcely two minutes……

汉译:让他一个人留在房里还不到两分钟，……(1995年版)

评析:汉语的被动语态“基本上表示不幸或者不愉快的事情”［7］(P12)，也被称为“不幸语态”。此句若译为“他被留在房间里”，其中“被留在”即含有一种不幸或不愉快的意蕴，像是“将他弃置不管”似的;若译为“让他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也暗含“不准他出去”之义;若译为“我们把他一个人留在房里”，有“不该如此”的责备之意。原文是指马克思身边无人，但这又不是责备，因为平时马克思身边有人照顾，只是离开一会儿，却未料在这短暂的两分钟里，马克思离世而去。这种表述里透露出一种遗憾。以汉语的主动式翻译即可。

试译:我们离开他还不到两分钟……

5．原文:An immeasurable loss has been sustained both by the militant proletariat of Europe and America，and by historical science…

汉译:对于欧美战斗的无产阶级，对于历史科学，都是不可估量的损失。

评析:“对于……，是……损失”侧重状态，而“使……蒙受损失”侧重动作，与原文更为接近。

试译:使富有战斗精神的欧美无产阶级，使历史科学，都蒙受了不可估量的损失。

四、省略句的翻译

语项的省略，并不是未说出某事而使人无从理解，相反，是基于前面话语中的信息已经为人所知、不言而喻而不必重复。从结构上讲，该空位是可以根据别处语项来补充而使之完整的。“省略的基本功能是在一定的规则下，通过去掉能够从前面的话语中延续过来的成分以创造衔接，只使能与之形成对比的部分明确化。”［8］(P175)

1．原文:he followed closely the development of the discoveries made in the field of electricity and recently those of Marcel Deprez．

汉译:他曾密切关注电学领域各种发现的进展情况，包括马塞尔·德普勒最近的那些发现。(曹译)

评析:这句是承前省略。若参考前句补充完整，当是“and recently he followed closely the development of those discoveries of Marcel Deprea”。可以很清楚地看出，“recently”所修饰的是“he”，而不是“Marcel Deprea”。即“马克思最近关注了”而不是“马塞尔·德普勒最近的发现”。

试译:他曾经密切关注电学方面各种发现的进展，不久前，他还密切关注马赛尔·德普勒的发现。

2．原文:peacefully gone to sleep—but forever．

汉译:安静地睡着了——但已经永远地睡着了。(1995年版)

评析:英语原文中，前句提到的基本信息如“已经”“安静”“睡着”诸项，在破折号后都不再延续，只留下与前句不同的新信息“forever”，即强调不是平常意义上的入眠，而是长眠。译入汉语，本该只译“forever”，但这样听上去句子过于短而急促，戛然而止，不利于表达哀痛之情。可有意识地译出“(have)gone”中的时态并重复“睡着了”一词。

试译:安静地睡着了——已经永远地睡着了。

五、插入成分

插入成分是相对于主题思路句而言的。如果主题思路句是主干，那么，起补充说明等作用的插入成分就是主干上的枝节，重要性低于主干句，属次要成分。插入成分“在结构上不是非有不可，但在表意上它却不是可有可无的”［9］(P345)。至少在作者看来，有补充说明的必要，否则，若纯粹无必要，是多余的无意义的，那么，作者就当删繁就简。

插入成分的汉译处理应当看它与主干句的关系亲疏远近。如果插入成分逻辑上或语法上与主干句关系紧密，也可融入主干句中。《韦氏简明写作手册》中说:“In general，commas tend to be used when the inserted material is closely related，logically or grammatically，to the main clause;parentheses are more often used when the inserted material is incidental or digressive．”［10］(P36)如果插入成分与主干句关系疏远，则可以破折号或括号处理。例如:

1．原文:And he died beloved，revered and mourned by millions of revolutionary fellow－workers——from the mines of Siberia to California，in all parts of Europe and America—and……

汉译:现在他逝世了，在整个欧洲和美洲，从西伯利亚矿井到加利福尼亚，千百万革命战友无不对他表示尊敬、爱戴和悼念……

评析:句中的插入成分详细补注，进一步说明强调了“欧美各地”，汉译时前置，去除了破折号，很自然地融入主句了。

2．原文:But in every single field which Marx investigated—and he investigated very many fields，none of them superficially—in every field，even in that ofmathematics，he made independent discoveries．

汉译:然而，马克思在他研究的每一个领域，甚至在数学领域，都不是浅尝辄止，都有其独到的发现，而他所研究的领域非常之多。(曹译)

评析:从语序上看，这句中的插入成分可以有三种处理办法:①把插入成分置于主干句前;②把插入成分置于主干句后;③按照原文顺序译。

把插入成分从句中抽出，优点是断开长句，语意连贯，然而，无论置前还是置后，插入成分都与主干句平等了。尤其是置于句子尾部时，由于句尾通常具有的强调功能而使之成为句子的焦点或重点——这种突出强调常常是原文所不曾有的。这句曹译客观上就把原文重点从“在每个领域都有独立的发现”移到了“他所研究的领域非常之多”上。

试译:而马克思在他研究的每一个领域——他研究的领域很多，而且哪个领域的研究都不浮泛——在每个领域，甚至在数学领域，他都有独立的发现。

六、定语长句

英语句子具有“句尾开放性”，“可以容许较大限度的顺线性延伸”［6］(P205)，使得定语从句再套定语从句形成长句。汉语句子具有句尾收缩性，定语通常置于主词之前，这就使得汉语句子不能太长，太长缺少停顿，读起来会感觉憋气而不舒畅。鉴于英汉句子差异，英语长定语译入汉语时，时常需要断句处理。

1．原文:Marx also discovered the special law of motion governing the present－day capitalist mode of production and the bourgeois society that this mode of production has created．

汉译:马克思还发现了支配着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这种方式所产生的资产阶级社会的特殊运动规律——剩余价值规律。(曹译)

试译:马克思还发现了剩余价值这一特殊的运动规律，它决定着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由此所产生的资产阶级社会。

2．原文:The discovery of surplus value suddenly threw light on the problem，in trying to solve which all previous investigations，of both bourgeois economists and socialist critics，had been groping in the dark．

汉译:这个规律的发现，一下就阐明了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和社会主义批评家都曾试图解答但却一直在黑暗中探索的问题。(曹译)

评析:定语过长，难于卒读。

试译:剩余价值的发现使得这一问题顿时清晰明朗了，而先前试图解决这一问题的所有研究，无论是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还是社会主义批评家的，都是在黑暗中摸索。

3．原文:this was indeed an achievement of which its founder might well have been proud even if he had done nothing else．

汉译:老实说，协会的这位创始人即使没有别的什么建树，单凭这一成果也可以自豪。(1995年版)

评析:翻译时避免定语过长，而将句子的主句与从句分开来译。鉴于剥离定语从句后“这是一项成就”显得过于单薄，语感上不够完整，主句里可添加“伟大”一词，因为定语从句所表达的正是“伟大”之意。

试译:这的确是一项伟大的成就，其创始人即便没有其它任何建树，有此一项也完全可以感到自豪。

七、文章风格

风格，并非一篇文章可有可无的外在装饰，如同“蛋糕上的那层糖霜(the frosting on the cake)”［11］(P4)，而是文章内在质地的自然外显。如果“识得文字体制意度”，便知风格不是术士望气，虚不可执，而是客观存在，“凿凿可稽”，“章章可识”。［12］(P1097)不同作家，不同文体，其文字风格亦迥然有别。《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是葬礼上所致悼词，场合庄严肃穆，语调徐缓坚定，文字朴实诚恳。汉译要努力传递原文风格。

1．原文:On the 14th of March，at a quarter to three in the afternoon，the greatest living thinker ceased to think．

汉译:3月14日下午两点三刻，当代最伟大的思想家停止思想了。(1995年版)

评析:英文里日期之后有一逗号，演讲时语流有短暂的停顿。说日期用5个音节，而说时间用了11个音节，这种前短后长节奏，连同逗号的停顿，使得语流徐缓而语调沉重，正可表达心情的悲痛以及气氛的肃穆。如果汉译去掉逗号的停顿，又把“at a quarter to three in the afternoon”这11个音节译成“下午两点三刻”6个音节，句子的语速就变快了，像是要讲述紧急突然之事或果断干脆的行为，明显背离了悼词的缓慢庄重风格。

试译:三月十四日，下午两点四十五分，世上最伟大的思想家停止了思想。

2．原文:found him in his armchair，peacefully gone to sleep—but forever．

汉译:已在扶手椅上安然入睡——但却长眠不醒了。(曹译)

评析:该句翻译是风格选择的典型例子。是译作“安然入睡”“长眠不醒”还是译作“安静地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

通常，汉语四字格具有较强描写力或文学色彩，“从内容上讲，它言简意赅;从形式上讲，它整齐匀称;从语音上讲，它顺口悦耳”［13］(P132)。恰当地运用四字格能使汉译增色添彩。但是，四字格的使用又并非不分场合多多益善。用与不用，多用少用，还需与文体语境相宜，由文章的功能来决定。

恩格斯不忍直说“去世”这个事实，而用“go to sleep”这个委婉语，朴实自然地表达出了他的哀痛。汉译若连用“安然入睡”“长眠不醒”两个四字格，形式齐整的同时，少了参差的自然，犹如诗入格律、人著制服，容易让人觉得演讲者在追求藻饰，矫揉造作。

有意识地避用四字格，类似于英语中避用陈旧俗套的措辞。有些成语或固定用法被反复运用已经失去新鲜感而沦为陈词滥调。选用朴实自然的词语恰是改进之法:“Ironically，one of the ways in which to revise sentences that have trite language is to use the most familiar，ordinary language．”［14］(P72)

试译:发现他在扶手椅上安静地睡着了——已经永远地睡着了。

3．原文:Two such discoveries would be enough for one lifetime．Happy the man to whom it is granted to make even one such discovery．

汉译:人生有两个这样的发现，可谓足矣，甚至能有这样一个发现，也可谓幸哉。(曹译)

评析:“足矣”“幸哉”译法古雅，却不见得妥当。英语是简单易懂的现代英语，汉译换用古文便凭添出一种自得或显摆的况味。

试译:这样的发现一生能有两个，应该很满足了。即便只有一个，也该为这上天所赋的发现而感到幸福。

4．原文:His name will endure through the ages，and so also will his work!

汉译:他的英名和事业将永垂不朽!(1995年版)

评析:英语原文是两个句子，将“名字”与“业绩”分说，是强调，同时也有铿锵节奏。汉译合二为一，译作:“他的英名和事业将永垂不朽!”节奏则明显加快了，从而削弱了缓慢而沉痛的韵味，而且，分说的强调也消失殆尽。分说、重复或排比等手段都取决于文章的需要，不能简单地以繁简衡量。对于这句顿挫抑扬、铿锵有力的结尾句，应该不避麻烦、不图简洁地译为两句。

试译:他的名字将永垂不朽!他的事业也将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