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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与“旧”的悖谬
——柔石小说《希望》《会合》内蕴透视

2014-04-11尚新磊

石家庄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柔石希望鲁迅

尚新磊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新”与“旧”的悖谬
——柔石小说《希望》《会合》内蕴透视

尚新磊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柔石小说的语调一贯比较沉重,《希望》《会合》两篇却显得比较另类,在此柔石运用喜剧化的讽刺艺术,对婚姻与革命给予了批判性反思。这两篇小说反映出柔石与鲁迅在思想上的链接。柔石的小说在某种程度上承续了鲁迅的思路,以执着于真实的怀疑精神,在启蒙的立场上继续关注着“新”与“旧”的悖谬问题,喜剧性的叙述笔调使这两篇小说具有鲜明的反讽色彩。

柔石;婚姻与革命;“新”与“旧”;启蒙;讽刺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柔石(1901-1931年)是一位比较有特色的青年型作家。早期的柔石是五四时期青年一代苦闷彷徨的典型,他性情温和、敏感柔弱,常常充满了悲观与伤感。他的身上有一种“自我质疑,自我反省,自我忏悔,自我否定的 ‘悲剧精神’”,“有一颗善良的心,有一副悲天悯人的情怀,有一种忏悔意识和救赎精神”[1]。这样的性格与精神气质让他的小说语调也是异常的沉闷,有着“不安的大苦痛”[2]149,有着知识分子自我精神的飘荡,甚至带着“悲苦”的色彩。即使是他对现实社会的关注,也是沉重的揭示与批判。但是在柔石为数不多的小说创作中,《希望》《会合》①《希望》《会合》两篇小说均出自《柔石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文中所引小说中的内容均出自此书,不再一一另注。两篇却显得比较另类,显示了他并不多见的喜剧化的讽刺艺术,其内蕴与笔调值得我们加以提说。

《希望》《会合》涉及了“婚姻”与“革命”两个话题,柔石运用喜剧化的讽刺艺术,给予了批判性的审视,以执着于真实的怀疑精神,探讨了“新”与“旧”的悖谬问题。

《希望》表现的是婚姻问题的现实境遇。李静文不满意自己的旧式妻子,因为她不识字、缠过脚、不美丽、头发黄,用他的话说:“简直不能同她在街上玩。”他整天幻想着爱情与幸福,羡慕密司脱刘夫妇那样“幸福的家庭”。他理想中的太太就是人家妻子那样的:“有美丽的眼睛和头发”,“眼睛在不笑的时候也迷媚的,头发却细卷地披在头后”,起码也要“认得几个字,会写流畅的信的,也不要缠过足,穿上一双高跟鞋”,“同到影戏院去看看影戏,也使得别人眩眼,我也分沾些光辉的”。他的妻子在娘家生产,几个月来杳无音讯,李静文在无聊中到密司脱刘家里去玩。他在门外窥见刘夫妇若“白鸽似的一对”,就要“鉴赏”别人的幸福,给自己以无聊的慰藉。当他向别人诉说起自己婚姻的苦闷时,密司脱刘夫妇存心戏弄他,劝他不必悲哀,也许他妻子去了娘家十几个月还没有回来,说不定是已经难产死掉了。

“难产?”他兴奋起来,“怎样难产?莫非我妻死了么?”密司脱刘告诉他,如果他的妻真的死掉了,那么他就可以找个新式的理想的妻了。李静文不胜高兴,完全不知道别人在捉弄他,于是就急盼着他的妻真的难产死掉。所以当他回到寓所看到一封长方的信后,急忙剪开了封口,幻想着里面一定藏着这样的消息:“汝妻不幸,一产病故!”但打开信来一看,“吾儿静文:三月前汝妻安然养下一子,肥白可爱……”

柔石在1929年写这样一篇小说,是出于对“五四”以来婚姻变革问题的现实思考,是对婚姻观念变革过程中某种虚假状况的否定性反思。“五四”思想伦理革命表现在婚姻问题上,使得许多青年人热衷于冲破旧式婚姻的桎梏,大胆地加入到追求新式婚姻的潮流中来。鲁迅在五四时期曾把青年爱情观念的觉醒称为“这是血的蒸气,醒过来的人的真声音”,“但在女性一方面,本来也没有罪,现在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我们既然自觉着人类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们少的老的罪,又不能责备异性,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3]40-41。他说的就是自己的境遇。柔石也是这样,他曾求父母让妻子读书,后又亲自教她识字,但未成功。夫妻之间由于隔阂,情调趣味不同,这使他失望、痛苦,甚至争吵和落泪。但他毕竟是个善良的人,虽然对旧式婚姻不满,但终究没有放弃。因为他认识到在婚姻问题上的“新”与“旧”并不是弃旧逐新这样简单,比如李静文对新式婚姻的追求很大程度上只是为社会潮流所动,出于个人的虚荣,把婚姻变成了美人梦。正如李常对密司脱刘说的:“要是我底妻有你底妻底这两样,无论她不识字,脚小,尽够抵得过了。”如果足够体面漂亮的话就能给他带来荣耀与幸福,他就会“上帝一般的侍奉她”;如果是裹过脚、不识字、不漂亮的旧式妻子呢,他就会有太多的抱怨与嫌弃,甚至为了个人“幸福”诅咒人家难产死掉,好让自己续弦,娶一个新式的来。由此,足见这一类小知识分子的庸俗与虚伪。

《会合》则表达了革命问题的无形消解。先前热衷革命的进步青年“李同志”与反动军阀手下的走狗“王老爷”在凤翔里的私娼阿翠的房间里不期而遇,当“革命家”一下子认出这个当初坚决要枪毙自己的“王老爷”后义愤填膺,但在狡猾老成的“王老爷”的一番微妙的解说下竟然化仇为友,相安无事地打起麻将来。这里王老爷那一番促使青年观念转变的说辞真是妙极:

“哈哈,李同志,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一次国民革命成功的道理吗?”……

“原来就是中庸之道呀!”王老爷深深吐了一口青烟,一字一顿的解说他的道理,好象是开导一个顽皮的孩子似的:“是的,就是这两个字呀!你以前的态度是太过激了,谁都说你是共产党,我们指摘你的地方也在赤化。现在,你好了,你当然是我们党的忠实同志。我以前是帝国主义;现在,也好了,我当然也是我们党的忠实同志。所以革命成功的意义就在这一点……,”他又吐了一口烟:“你们以前是个太新的青年,现在是倒退了一步;我们以前是太旧的老年,现在赶上一步;我们都成了信奉总理遗嘱的党员。这就是中庸之道啊。我们中国人的精神,国民性,就在中庸二字。所谓不偏不倚,不太过,不太多。你以前太过,我以前不及。现在好了,我们同努力于三民主义,已经中庸了。照此做去,孔子的道理,孙中山先生的方法,何患国不强?何患家不富?何患倭奴不死?哈,哈,哈,李同志,你以为何如? ”

那个革命青年先是听得“闷声不响”,接着和他的仇人撮起了麻将,并且在和了一副三番之后,竟然也“哈哈大笑,兴高采烈了起来,似乎他从前的一切仇恨统都在这一副三番的牌中报复了。 ”

在这里我们看到柔石与鲁迅一致的思考。鲁迅曾说:“清的末年,社会上大抵恶革命党如蛇蝎,南京政府一成立,漂亮的士绅和商人看见似乎革命党的人,便亲密的说道:我们本来都是‘草字头’,一路的呵。”“谁说中国人不善于改变呢?每一新的事物进来,起初虽然排斥,但看到有些可靠,就自然会改变。不过并非将自己变得合于新事物,乃是将新事物变得合于自己而已。”[4]102对此钱理群先生分析道:旧势力对待改革者,第一步是“压”,压不住时,则于是捧,第二步便是“同化”,最后,抓住时机反攻倒算。[5]93鲁迅本人对中国“新”与“旧”的这种悖谬现状一直保持着警醒,1927年3月北伐军攻克南京后,广州方面大搞庆祝,鲁迅却说:“庆祝和革命没有什么相干……统一之后,我恐怕研究系也要讲革命。去年年底,《现代评论》,不就变了论调了吗?和‘三一八惨案’时候的议论一比照,我真疑心他们都得了一种仙丹,忽然脱胎换骨。”[6]1631930年3月2日,鲁迅在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上发表讲话,又再次提醒众人道:“对于旧社会和旧势力的斗争,必须坚决,持久不断,而且注重实力。旧社会的根柢原是非常坚固的,新运动非有更大的力不能动摇它什么。并且旧社会还有它使新势力妥协的好办法,但它自己是决不妥协的。在中国也有过许多新的运动了,却每次都是新的敌不过旧的,那原因大抵是在新的一面没有坚决的广大的目的,要求很小,容易满足。 ”[2]235可见,鲁迅在这个问题上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与极高的思想警惕。

《会合》一篇,柔石用艺术化的形式诠释了革命问题的现实消解。革命对“王老爷”这些旧势力来说,只是“又兼了多个差使,正薪虽然不过每月多了一百三十元,然而额外的进款,至少八九倍正薪总有的”。昨天的反改革者,一夜之间“都得了一种仙丹,忽然脱胎换骨”,成了“改革者”了,并且革命成了他们投机获利的资本。青年的“革命者”本来意志就不坚定,在旧势力老奸巨猾的开脱与“引导”下,“革命”的意义于是被无形地消解了,似乎天下本无事。这让我们想起鲁迅的感慨,“如果‘叛徒’们造成战线而能遇到敌人,中国的情形早已不至于如此。因为现在所遇见的并无敌人,只有暗箭罢了。所以想有战线,必须先有敌人,这事情恐怕还辽远得很,若现在,则正如来信所说,大概连是友是仇也不大容易分辨清楚的。 ”[7]97

从《希望》《会合》两篇中,我们可以看出柔石与鲁迅在思想上的链接。柔石的小说在某种程度上正承续了鲁迅站在启蒙立场上对革命与婚恋问题的思考,也许并未超越鲁迅思考的深度,但其作为艺术创作并不是简单地对鲁迅思想的图解,而是以执着于真实的精神对现实进行观察与审视的结果,并且描写了生动的情节与形象。

事实上,柔石也深受鲁迅的影响。“柔石是一个革命作家,更是一个‘鲁迅风’作家。在萧涧秋身上反映的真实就是鲁迅叙说的‘热风’意识。”[8]柔石是鲁迅的学生,在上海与鲁迅有过亲密的交往,他的很多创作在精神上体现的都是鲁迅的精神指向,和鲁迅的思考有着同一向度。他早期的小说如《疯人》《刽子手的故事》中有对鲁迅小说比较明显的模仿痕迹。

1928年5月,柔石在上海结识了鲁迅,鲁迅帮助他出版了小说,使其作品陆续被报刊采用,生活才得以安定。此后,柔石协助鲁迅在1928年创办“朝华社”,并倾力编辑出版《朝华》周刊。这样,在鲁迅的帮助下,柔石由一个“五四”落潮期苦闷彷徨的青年成功转变为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作家,成为 “左联”与自由运动大同盟的发动人或主要成员之一。这样,启蒙与革命在柔石身上交织着复杂的意义,正如有论者指出的,“从作品主题、题材、人物形象到创作视角,柔石小说都与五四启蒙文学有着深刻的精神联系”[9]。

《希望》《会合》分别作于1929年与1928年,小说所反映出的小知识分子婚姻与革命中的问题正是柔石面对时代与社会生活的深入思考。在一个社会由个体启蒙向集体革命叙事转变的时代,柔石的《希望》还在继续关注与挖掘五四时代的婚姻问题,这与鲁迅的小说《幸福的家庭》《伤逝》《离婚》等属于一个系列;而《会合》也不同于当时的“革命的罗曼蒂克”的浪漫叙事,在现实的维度上揭示出革命出现的某种妥协与虚假。正如鲁迅一直关注着“新”与“旧”、革命与反革命的问题一样,柔石也对这一悖谬保持着清醒的观察与思考,这表明了其身上兼具“五四”启蒙与左翼革命的两种历史脉络,这也是柔石创作重要的精神特色。

柔石和鲁迅与一些“五四”启蒙知识分子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都执着于“真实”的怀疑精神。在五四时期面对蓬然兴起的女性解放潮流,鲁迅果断提出“娜拉走后会怎样”的问题,表达了他的质疑。柔石在《希望》《会合》两篇中所展现的,正是这种执着于“真实”的怀疑精神。他在婚姻与革命的现实中看到了虚假,看到了旧思想观念的作祟、“新”与“旧”转换的悖谬与微妙,由此展开喜剧性的讽刺与批判,从而拉开了与当时流行的“革命的罗曼蒂克”作品的距离。

另外,柔石与鲁迅先生都格外关注知识分子。在《希望》《会合》两篇中,不管是对婚姻或是对革命问题的思考,柔石都聚焦于小知识分子,聚焦于他们的思想观念与潜意识。李静文的婚姻观念是外新内旧、庸俗虚伪的,“李同志”意气幼稚,心智不清,易于动摇。柔石与鲁迅在启蒙民众的时候,还一面执着于知识分子自我弱点的批判与审视,笔者认为,这正是柔石与鲁迅既有着“五四”的脉搏,又能在左翼革命文学中找到定位的原因吧。

巴赫金说:“在脱神性、脱经典化的意图之下,由于讽刺性的模仿形态而诞生小说叙事。”①转引自郑在书《试论中国小说的文化定位》,载《文化与文本》第135页,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柔石在《希望》《会合》中一反其沉重的叙事话语,采用喜剧化的讽刺艺术,探讨了“新”与“旧”的悖谬,表达了对婚姻、革命问题的现实思考。作品取名“希望”,实则是没有希望,无聊的希望,结果是“空虚而失望”;“会合”却是革命者与反革命者的苟合,表面上它是“革命”与“反革命”的会合,消弭了隔阂与矛盾,实际上却是“革命”的现实消解。而作为革命者“李少爷”与反革命者“王老爷”的“会合”之地,却是在凤翔里一个著名的私娼的房里,这也具有相当微妙的讽刺意义,难怪“王老爷”要对此引以为论了:

“譬如这种地方,是我们以前常来玩玩的;现在李同志也来玩玩,很好的,这就证明我的中庸的理论之确实。”

这样的反讽,体现了柔石小说创作中另一种笔调。

[1]张小红.再识柔石——纪念左联五烈士殉难70周年[J].鲁迅研究月刊,2001,(4):52-57.

[2]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鲁迅.随感录四十[M]//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鲁迅.华盖集补白[M]//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5]钱理群.心灵的探寻[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

[6]鲁迅.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 [M]//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7]鲁迅.通信[M]//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8]袁国兴.乡土文学?鲁迅风?——对中国现代文学初期一个小说群体创作倾向的再认识 [J].文学评论,2006,(5):34-40.

[9]陈建新,孙晓菲.柔石小说:革命时代的启蒙[J].浙江学刊,2004,(5):117-122.

(责任编辑 周亚红)

A Paradox on the Issue of“New”and“Old”:A Survey of Rou Shi’s Hope and Meeting

SHANG Xin-lei
(School of Arts,Huazhong Normal University,Wuhan,Hubei 430079,China)

The writing tone of Rou Shi’s novels has always branded with solemnity,but his short stories Hope and Meeting are quite different.Applying a kind of a critical,comedic satire art,he deepens his reflection on marriage and revolution.A linkage between Rou Shi and Lu Xunis is found in his two short stories.To some extent,Rou Shi’s novels inherit Lu Xun’s thoughts,cling to the skeptical spirit,and focus on the issue of the paradox between“new”and “old”in the standpoint of enlightenment.Comedic narrative style penetrates on the lines of his two short stories,making ironic color distinctive.

Rou Shi;marriage and revolution;“new”and“old”;enlightenment;irony

I206.6

:A

:1673-1972(2014)01-0062-04

2013-09-01

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2010q169)

尚新磊(1985-),男,河南安阳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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