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思与宋代民俗诗歌诗意化
2014-04-11李黎
李 黎
(贵州财经大学 文化传播学院,贵阳 550025)
宋代诗人多出身寒门,来自于民间,通过科举之路,走上仕途。宋代官员俸禄丰厚,生活优裕,所以他们一般不为生计所困,但以俸禄养家糊口,也不同于前代的一些世袭贵族生活奢侈。正因为宋代诗人来自于民间,所以他们对于中下层百姓的生活习俗非常熟悉,而他们广博的学识、宽阔的视野又使他们在反观自身的生活环境时不同于普通的百姓:他们从民俗生活中品味生活,体会人生,寻求哲思,他们身在民俗生活之中而心在民俗之外,他们以诗人的眼光反观所熟悉的民俗,促使了民俗诗歌的繁荣和民俗的诗意展现。
一、随俗而行与宋代民俗诗歌
在宋代,诗人大多具有乡村的生活经历,他们不是普通百姓生活的旁观者,而是切实地融入到了乡村生活之中,与农人同哭泣同欢笑。宋代民俗诗歌的繁荣同样是因为诗人都生活在浓郁的民俗生活当中,到处是人们参与民俗活动的情况,例如陆游的下列诗句:“釜粥芬香饷邻父,阑猪丰腯祭家神”,“斗饤春盘儿女喜,捣簁腊药婢奴忙”[1]卷七十四,4080,“开正父老频占候,已决今年百稼登”[1]卷七十四,4091,等等。宋代诗人自己也生活在民俗活动之中,他们都有一颗热爱生活的心,兴致勃勃地参与到民俗当中,陆游说:“僧乞铭师塔,巫邀赛土神。”[1]卷七十八,4248反映自己被邀请参加民俗活动。
宋代民俗诗歌的丰富,不仅是因为诗人们生活在浓郁的民俗之中,更重要的是他们有一种随俗从众的心态。例如刘攽《上巳》诗:“风光亹亹逼人来,过去清明更不回。巳日家人还祓禊,蜀江清水快流杯。关关啼鸟如相和,冉冉残花欲尽开。自笑野心安淡泊,亦能随众上春台。”[2]卷十四在诗歌中,他不仅写了上巳时“祓禊”、“流觞曲水”的民俗,而且表明自己心态淡泊,也能随俗而行。朱淑真在参与七夕乞巧的民俗时说:“免俗未能还自笑,金针乞得巧丝归”(《七夕口占》)[3]卷三,147;吴芾说:“未能免俗强随缘,聊挂灯球记上元。席上虽无罗绮绕,游人来往亦喧喧”(《山居上元》)[4]卷十。宋人士大夫的随俗从众,也不仅仅是“心安淡泊”和“未能免俗”,有时是乐意随俗而行的。例如范成大《丙申元日安福寺礼塔》:“石笋新街好行乐,与民同处且逢场”[5]卷十七,232,田况《成都遨乐诗·二十一日游海云山》:“自愧非才无异绩,止随风俗顺民情”[6]卷九。
范成大、田况从俗是表达一种与民同乐之意,宋人士大夫有时与子同乐,姑且从俗。例如李之仪在《端午》诗中曰:“散诞何妨儿女戏,漂流不觉岁时新”[7]卷八;谢薖《端午即事》:“卯饮缘佳节,昌阳荐一卮。儿谘射团事,妻诵赐衣诗。懒检三闾传,争缠五彩丝。平生几端午,随分作儿嬉。”[8]卷五有时是诗人自己喜欢从俗而行,保有一颗天真的童心,例如陆游《上元》“偷闲聊与少年同”[1] 卷六,535,郭印《立春》:“市酒岂能供燕笑,官娃无复问秾纤。强随儿童追时节,菜压香盘未损廉”[9]卷十一,刘子翚《次韵张守立春》:“殷勤分彩胜,为掩鬓边霜。”[10]卷十六
由上可见宋人的随俗心态以及宋人对于普通百姓生活的认同,使宋代民俗诗歌出现了繁荣发展的局面。
二、诗人之思与宋代民俗诗歌的诗意
诗人毕竟是诗人,诗人一方面乐于随俗而行,但却不是浑浑噩噩地顺其流而扬起波,而是带着诗人的眼光打量着自身生存于其中的民俗。
宋代民俗诗歌善于刻画人物,从人物中发现“生意”;宋代诗人还善于以雅化俗,使民俗显得富于诗意。其“生意”与“诗意”存在相通的地方。宋代民俗诗歌是在诗意中寻找生意,在生意中寻找发现诗意。例如释文珦《水村即事》所描写的水村民俗与风景:“祭鼓冬冬野庙,茅茨小小人家。水际数株榆柳,篱边几陆桑麻。”[11]2079诗人写祭祀的鼓声冬冬,热热闹闹。而这样的场景不是发生在繁华的都市中,而是发生在一个小小水村的野庙中。这份喧闹的背景是富于诗情画意的几株柳树轻拂水面,疏疏落落的篱笆边几垄桑麻。再如释文珦《村行即事》:“客中颇觉身无事,徐步西村引兴长。茅舍竹篱分向背,麦畦麻稜间青黄。少妇乘时方煮茧,老翁择日又移秧。农家满眼皆生意,应是无心出此乡。”[12]巻十这也可以为宋代民俗诗歌诗意化作注解了。
宋代民俗诗歌中诗人之眼光不仅体现在诗人诗意地关注社会,还体现在诗意地关注人的内心,关注人本身的生存意义。一些民俗之物,也常常引起宋代诗人的思考。例如苏辙的《车浮》,苏辙解释“车浮”曰:“结木如巢,承之以箦,沉之水中,以浮识其处,方舟载两轮挽而出之,渔人谓之车浮,此《诗》所谓汕也。”根据苏辙的解释,车浮是一种置于水中的捕鱼器具,它引发了苏辙的感慨,“寒鱼得汕便为家,两两方舟载小车。谋食旋遭芳饵误,求安仍值积薪遮。情存未免人先得,欲尽要令物莫加。身似虚舟任千里,世间何处有罦罝”[13]卷十三,253。苏辙此诗是写由车浮而引发的感慨:他看到鱼儿进入车浮内休息,自以为安全,不料为人类所捕。联想到人在社会中也往往处在危机四伏的地方还自以为很安全。人要做到无欲无求,才能做到外物不加于身,才能虚己以游世,才是保全自身之道。
诗人往往对于人生真谛认识清楚,故而对于生活的要求不高,习惯于简朴的生活,诗歌多反映其身边雅致的民俗生活。纸帐是一种民间常用的帐子,由藤皮茧纸缝制的。据明高濂记载其制法为:“用藤皮茧纸缠于木上,以索缠紧,勒作皱纹,不用糊,以线折缝缝之。顶不用纸,以稀布为顶,取其透气。”[14]卷八苏辙《和柳子玉纸帐》道:“夫子清贫不耐冬,书斋还费纸重重。窗明晓日从教入,帐厚霜飙定不容。京兆牛衣聊可藉,公孙布被旋须缝。吴绫蜀锦非嫌汝,简淡为生要易供。”[12]卷四,66该诗写出宋人休息以藤皮茧纸为帐的民俗,但是突出了对“简淡为生”生活方式的赞赏。再如苏辙的《和柳子玉地炉》:“凿地泥床不费功,山深炭贱火长红。拥衾熟睡朝衙后,抱膝微吟莫雪中。宠辱两忘轻世味,冰霜不到傲天工。遥知麻步无人客,寒夜清樽谁与同。”[12]卷四,65写出宋代人“凿地泥床”做成地炉,冬天下面烧起木炭,用来取暖的民俗。苏辙写这一民俗主要突出了“宠辱两忘轻世味,冰霜不到傲天工”这样一种潇洒的人生境界。苏辙还写了“踏藕”的民俗,所谓“蹋藕”是指收获藕时,入水用脚掌踩去藕周围烂泥并把它挑出。苏辙《蹋藕》详细描写这一民俗活动:“春湖柳色黄,宿藕冻犹僵。翻沼龙蛇动,撑船牙角长。清泉浴泥滓,粲齿碎冰霜。”诗歌最后又言“莫使新梢尽,炎风翠盖凉。”[12]卷五,89看来,引起作者创作欲望的是担心新梢被弄尽,来年夏天不能长出亭亭的荷花来,耽误了文人的雅兴。
三、 身在民俗中,心在民俗外
正因为宋诗人一方面生于民俗之中,熟悉民俗生活,采用一种随俗而行的生活态度,另一方面又用诗人的眼光反观身边的民俗生活,所以宋诗人对民俗采取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既在俗中,又超然俗外。
(一)身在民俗之中。宋诗人身在民俗之中,喜欢随俗而行,其一是因为宋诗人在随俗中追求真实的生活和童真的心灵。其二是因为宋诗人在民俗活动中,以他人为参照,突出自己特立独行的文人行径。例如陆游的《闰二月二十日游西湖》:
西湖二月游人稠,鲜车快马巷无留。梨园乐工教坊优,丝竹悲激杂清讴。追逐下上暮始休,外虽狂酲乐则不。岂知吾曹淡相求,酒肴取具非预谋。青梅苦笋助献酬,意象简朴足镇浮。尚惭一官自拘囚,未免匹马从两驺。南山老翁亦出游,百钱自挂竹杖头。[1]卷一,55
再如薛嵎《守岁五首》中的两首诗歌:
儿辈呼卢不计钱,地炉围坐笑声喧。老夫自筭吟边事,栽竹移花近百篇。(其一)
平日过从乏贵游,更来湖上棹扁舟。除将儿女行行拜,邻舍相逢坐即休。(其五)[15]
诗歌写守岁的民俗活动,大家围坐在一起,孩子们通过呼卢(赌博)游戏来打发时间,儿女们成群结队来拜年。而诗歌又凸显出自己不同于他人沉浸于一团欢笑中,他于欢笑之外寻找自我的存在——吟诗,又反映自己于此民俗活动中的心态——随遇而安。因为他在邻居来的时候只是坐一坐罢了,来时没有热情招待,去时没有依依不舍,有的只是一份随遇而安的自在与从容。
(二)心在民俗之外。宋人总是一面生活在现实之中,一面又超然物外。例陆游《病中杂咏十首》其六:
身似头陀不出家,杜陵归老有桑麻。茶煎小鼎初翻浪,灯映寒窗自结花。残药渐离愁境界,乱书重理淡生涯。等闲一事还超俗,断纸题诗字乱斜。[1]卷八十五,4536
作者自言已经身似一个僧人了,但是却没有选择出家的生活。下文写煎茶、熬药、理书、题诗之类日常生活中的等闲琐事。但是,作者不觉其琐,不觉其烦,说“等闲一事还超俗”,所以“等闲”与“超俗”二者是统一的。在作者看来,日常琐事也是超俗的,因为作者的心态平和,亲近生活又超然尘外。
因为宋代写民俗的诗人既在俗中,又超然俗外,所以宋代的诗人在民俗诗歌创作中也体现一种站在高处看风景的心态。例如项安世《上元》曰:“游客不知千古意,看人看火漫奔奔”[16]卷十,作者正如一个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着赏灯看上元节日的人。但有的时候诗人会亲自参与到民俗活动中去。
儿女炊玉作茧丝,中藏吉语默有祈。小儿祝身取官早,小女只求蚕事好。先生平生笑儿痴,逢场亦复作儿嬉。不愿著脚金华殿,不愿增巢上林苑。只哦少陵七字诗,但得长年饱吃饭。心知茧卜未必然,醉中得卜喜欲癫。[17]卷五,267
可见,杨万里作为站在更高一层楼上的人,他知道茧卜的不真实性,看到小儿女的愚痴可笑的天真,但是,他没有作为一个启蒙者挥舞大旗去打击愚昧,宣传真理,而是随俗而为,饶有兴致地参与其中,如果得到了吉卜,同样像小儿女一样兴高采烈,手舞足蹈。陆游任从儿女们比赛准备春盘,下人们忙着捣簁药品,自己又超然其外,饮椒酒赋梅诗。正是因为宋诗人以一种轻松随俗的心态参与民俗,身在民俗之中,心在民俗之外,所以最能够感受民俗并且思考民俗,并把民俗提升到诗歌当中。
也许中国的诗人看待民俗正走了一条如同僧人参禅一样的道路,第一阶段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二个阶段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个阶段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民俗是一种自在存在,人们只重视它的实用功能。尽管很多文学作品反映了当时的民俗情况,但民俗很少成为作品的主旨所在。统治者看待民俗只是重视它的教化功能,典籍中的民俗承载着教化,失去了本来的味道。而宋代,出于民间,熟悉民间生活的诗人再重新回到民间,是一种看山还是山的阶段。突出了民俗的客观化,凸显了民俗的参与主体——平民百姓,当然还因为作者心怀热爱之情,民俗诗歌还带有一层诗意,让人陶醉。
[1] (宋)陆游.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2] (宋)刘攽.彭城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 (宋)朱淑真撰,冀勤辑校.朱淑真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8.
[4] (宋)吴芾.湖山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 (宋)范成大著,富寿荪校.范石湖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6] (宋)扈仲荣.成都文类(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 (宋)李之仪.姑溪居士后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 (宋)谢薖.竹友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9] (宋)郭印.云溪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0] (宋)刘子翚.屏山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 (明)解缙.永乐大典.北京:中华书局,1986.
[12] (宋)释文珦.潜山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3] (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栾城后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0.
[14] (明)髙濂.遵生八笺(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5] (宋)薛嵎.云泉诗(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6] (宋)项安世.平庵悔稿(宛委别藏)[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
[17] (宋)杨万里集笺校[M].北京:中华书局,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