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的叙事裂隙
2014-04-11楚琳
楚 琳
亳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与传媒系,安徽亳州,236800
《黄金时代》的叙事裂隙
楚 琳
亳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与传媒系,安徽亳州,236800
从小说叙事的角度分析了《黄金时代》采用的二重奏的多角度叙事视角以及从半知叙述模式突然转向全知叙述模式,故意营造的叙事“破绽”。以小说文本为例,论述了回忆视角和经验视角交替所形成的文本间的张力,使叙事话语有了自身的权力,体现了作家的主体意识;透过文本叙事的缝隙,陈清扬企图用自己的身体从荒谬时代和男权社会中突围,寻求一个属于自己的真实身份,而不是被设置的身份。《黄金时代》独特的叙事方式凸显的是一种叙述的乐趣和文本之外的精神世界。
黄金时代;叙事视角;叙述裂隙;文本指涉
《黄金时代》讲述了一个革命时期的爱情故事,它是王小波从20岁就开始写作,到将近40岁时才完篇,其间很多次重写的一部作品 。对作者来说,十几年的精雕细刻,造就了一部近乎完美的作品。王小波说:“在我写过的小说里,《黄金时代》是我最满意的,但是还没有达到我希望的水准,所以还要继续努力。”[1]小说最初在台湾《联合报》上连载,结集出版时,王小波在《后记》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积极向上虽然是为人的准则,也不该时时刻刻挂在嘴上,我以为自己的本分就是把小说写得尽量好看,而不应在作品里夹杂某些刻意说教。我的写作态度是写一些作品给读小说的人看,而不是去教诲不良的青年。”[2]新批评者们肯定乐于接受这种声明,但文本真得可以成为一个自足体而旁无指涉吗?
1 问题提出
《黄金时代》的叙事,从故事层面上来讲,主要集中在知青王二与队医陈清扬在云南插队时搞破鞋的一段经历,与通常意义上有关“文革”小说迫害、恐怖的叙事模式不同,作品并没有集中表现那些你死我活的斗争场景,而是侧重描写了“我”(王二)和陈清杨的情爱、性爱经历。整个故事被叙述者刻意打扮成了一个社会言情小说文本,似乎作者有意逃离关于当时政治/意识形态的“大叙事”,而是讲述了个人的欲望与焦虑,但不断交替的叙事视角和故意营造的叙事“破绽”,却掩藏不住文体载道的指涉企图。在故事的建构中,王二的回忆视角尽可能地回避真情的流露,陈清扬的提醒为小说涂抹了一层细腻的温情,材料视角则将王二的内心世界展现在读者面前,多角度叙事的转换和统一,构成了文本的复调叙事特征。
2 二重奏的叙事视角
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指出:“复调的实质恰恰在于:不同声音在这里仍保持各自的独立,作为独立的声音结合在一个统一体中,这已是比单声结构高出一层的统一体。如果非说个人意志不可,那么复调结构中恰恰是几个人的意志结合起来,从原则上便超出了某一人意志的范围。可以这么说,复调结构的艺术意志,在于把众多意志结合起来,在于形成事件。”[3]
《黄金时代》的叙事有着典型的复调特征,通篇采用了二重奏的多角度叙事视角,以第一人称为主,穿插着第三人称陈清扬的叙事,小说没有记述“文革”前后的经过,只是抽取了主要叙述人“王二”的一些记忆中的片段场景:陈清扬上山找王二证明她不是破鞋,王二却在这种情况下用不合逻辑的荒谬理论“引诱”了陈清扬;王二与陈清扬之间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宣之于众之后,两人被揪出来批斗,随后又在人保组写交待材料;“文革”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不准斗破鞋;王二与陈清扬回到原来的城市,两人在北京街头相遇,共同回忆那段知青时代的生活。小说并没有明确告诉读者男女主人公最终的结局,但读者可以感受到他们对那段插队的生活充满怀念,他们不约而同地把那段日子称为“黄金时代”(这可能也是小说被命名为《黄金时代》的原因)。《黄金时代》没有像传统小说那样,按照故事情节发展的顺序和故事线索按部就班地叙述,而是有意把故事全部打乱,然后把所有的碎片重新拼接,因此,呈现在小说文本中的是前后不一、难以捉摸的叙事时间和空间。小说文本也因此具有了极大的张力,就像一个关于故事的迷宫,读者在其中绕得晕头转向,却始终找不到故事的出口,而在这转来转去的寻觅之中,文本的趣味和阅读的乐趣油然而生。
文本的复调叙事特征,在“王二”和“陈清扬”的两种话语体系之间,经由时间和空间的自由转换,交织而成。小说的叙述结构采用了过去与现在时空自由穿梭的模式,文中回忆视角和经验视角也不断交替,第一人称“王二”和第三人称“陈清扬”都声称“那是我的黄金时代”;“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为了伟大友谊,我还能光着屁股上街跑三圈。我这个人,一向不大知道要脸。不管怎么说,那是我的黄金时代”;“陈清扬说,那也是她的黄金时代。虽然被人称作破鞋,但是她清白无辜。她到现在还是无辜的。”两个人回忆了那个黄金时代里相识、相知、相爱的甜蜜生活,似乎作者要以通俗文学作品的故事情节安排去纯粹娱乐受众,但故事的叙事视角却掩藏不住文体载道的指涉企图。小说中同时存在着两个自我:叙述自我与经验自我,二者经常交织在一起,“现在”视域的叙述自我与“过去”视域的经验自我合二为一。《黄金时代》中叙述自我的出场随处可见,如小说的开头和结尾:
我二十一岁时,正在云南插队。陈清扬当时二十六岁,就在我插队的地方当医生。我在山下十四队,她在山上十五队……
陈清扬告诉我这件事以后,火车就开走了,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这两段是明显的叙述自我的聚焦和叙述,又比如第一节里:
倒退二十年,想象我和陈清扬讨论破鞋问题的情景。
我记得那些日子里,除了上山放牛和在家里躺着,似乎什么也没做。
这些都是叙述自我的干预,这种干预使过去和现在交相融合,叙述自我和经验自我彼此交织、混融,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文本间的张力,使读者能够站在今天的立场上,与过去的故事拉开一段距离,以审美的眼光去看待,在时空的修饰下,往日看来最荒诞的故事也能化腐朽为神奇、变荒诞为美丽。话语,成了人们的阅读对象;而故事,却退居到了幕后。叙事话语具有了自身的权力,王小波在《黄金时代》文本叙事上的努力脱离了形式主义的躯壳,而具有思想层面上的意义:对照和批判现实的荒诞。正如马尔库塞在《美学方面》一文中所指出的:“艺术的批判功能,它对解放斗争的贡献,寓于美学形式之中。一件艺术品真实是否,不看它的内容(即社会条件的‘正确’表现),也不看它的‘纯形式’,而要看内容是否已形成了形式。”[4]
3 故意营造的叙事“破绽”
从叙事学角度看,叙述内容的基本成分是故事,而内容的存在形态则是结构。叙事作品的结构正是作品中各个成分或单元之间关系的整体形态[5]。现代小说的主要特征之一就是叙述者脱离作者的严格控制,拥有一定的自主性,王小波在《黄金时代》中却刻意地插入了一个隐含叙述者,用以体现作者的主体意识和深刻的悖论思维。
等到罗小四离开,陈清扬就开始糊涂了,看来有很多人说,王二不存在。这件事叫人困惑的原因就在这里。大家都说存在的却不一定存在,这是因为眼前的一切都是骗局,大家都说不存在的却一定存在,比如王二,假如他不存在,这个名字是从哪里来的?陈清扬按捺不住好奇心,终于扔下一切,上山找我来了。
这段话的叙述出现了两个裂隙:其一,全篇叙述不论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皆是半知叙述模式,为什么到这一段要自问自答,问“王二不存在这件事叫人困惑”,答“因为眼前的一切都是骗局”,一变而成为全知叙述模式?其二,这里的视角越界了,既不是王二的视角,又不是陈清扬的视角,变成了故事外的叙述者的视角。
读者读到此处不禁要问,叙述者通篇信誓旦旦“我记得那些日子里”“这件事的原委是这样”“我写的文体材料里说”,这些文字都刻意营造一个完全真实的事实,正如作者在原记里声称:“正如我们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子,但实际上,事实上它正是我写的这个样子。”可为什么要在这里使用全知叙事模式?作者不可能不知道现在读者已不再相信上帝般居高临下的叙述口吻。申丹在《叙述学与文体学研究》中论述了全知叙述的两大特点:“一是在叙述手法上所享有的极大自由度;二是上帝般的叙述中介破坏了作者的逼真性和自然感。”[6]王小波在这里故意破坏这种真实感意欲何为呢?通篇流畅的叙述突然生硬地出现一个故事外的叙述者视角是否属败笔?
这时,读者已不能完全对这段话进行纯形式的解读,这种制造障碍的手法逼迫读者从内容上去寻找答案,隐含的作者在这里是要讨论一个沉重的话题:存在,还是不存在?这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对语境的追问:存在还是虚无?正是这一追问,揭开了社会言情小说的面纱,凸显出小说的严肃性,读者也会跟随隐含的作者一起思考:什么样的语境能让存在化为虚无?这一追问与思索正是作者隐含的意图之所在。因此,这里的“破绽”正是高手故意卖的,叙述者在这里有意营造了缝隙,并在缝隙里播种了一粒种子,期待它的萌芽。
这一粒种子到底孕育了什么?透过文本叙事的缝隙,在王二和陈清扬和谐的性爱场景背后,读者会发现:陈清扬并不热衷于性爱,“她所讨厌的是使她成为破鞋那件事本身”,她耿耿于怀的是“被称为破鞋”,她并不认为破鞋有什么不好,而是不愿意虚担着这个称号,所以她宁愿成为真正的破鞋,被人抓去出斗争差。“每次出过斗争差,陈清扬都性欲勃发”,因为此时的性爱使她“终于解脱了一切烦恼,用不着再去想自己为什么是破鞋,到底什么是破鞋,以及其他费解的东西:我们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来,来干什么等等”。读者在陈清扬身上看到了她对于自己身体认识的双重性:意识上的理性清醒与身体上的模糊偏执。陈清扬与王二在荒谬的现实生活中,将性爱当成了一种反抗的武器,借此来暂时摆脱深重的荒谬感和无所适从的茫然:王二一开始试着向别人证明自己的存在,在经历了一系列排斥打击后,又“真想证明我不存在”。只有与陈清扬做爱,“在这种时候,我又觉得用不着去证明自己是存在的”。关于“存在”的思考是一个古老的哲学命题,但在那样一个荒谬的环境中,存在与否,都无法指向任何美好,王二和陈清扬借助性爱逃避荒诞的现实,在他们当时看来,这也许是唯一的出路。一旦失去了这种既定的环境,性爱也就没有了其必要性。透过文本叙事的裂隙,陈清扬的身体站在道德法庭上大声疾呼:我不想被叫作破鞋!也不想搞破鞋!透过这一罅隙,陈清扬被规训了的身体意识在文本世界闪烁着——追寻道德价值的认同。陈清扬一直在努力寻找一个真实的身份,即使是被判决为罪恶的身份,也远胜于被“设置”为某种身份。
我走进荒山,陈清扬没有去看我。旱季里浩浩荡荡的风刮个不停,整个草房都在晃动。陈清扬坐在椅子上听着风声,回想起以往发生的事情,对一切都起了怀疑。她很难相信自己会莫名其妙地来到这极荒凉的地方,又无端地被人称作破鞋,然后就真得搞起了破鞋。这件事真叫人难以置信。
以前人家说她是破鞋,说我是她的野汉子时,她每天都来找我。那时好像有必要,自从她当众暴露了她是破鞋,我是她的野汉子后,再没人说她是破鞋,更没人在她面前提到王二(除了罗小四)。大家对这种明火执杖的破鞋行径是如此的害怕,以致连说都不敢啦。
女性只能用身体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本身就是女性在男权社会中企图突围的一次诡异的尝试。“在男性视角中,传统女性的存在主要是一种身体的物性存在,女性自身的体验处于被抹杀、被压抑的状态,儒家的传统道德观念虽认为‘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但释放的只是男性的欲望,女性却被套上了‘贞节’的锁链,并以种种伦理道德观念压制女性的欲望,在男性话语中,女性的‘性’只能意味着延续后代,侍奉丈夫,而以自身的需要为耻。”[7]
陈清扬却固执地用自己的身体证明着,在肉体欲望中颠覆权利话语的存在和束缚。在与王二的一次次酣畅淋漓的性爱中,陈清扬逐渐克服了对革命宏大话语的恐惧,她以无所畏惧的勇气和无限的生命激情和王二“敦伟大友谊”。他们在批斗会后做爱,在逃亡的路上做爱。在权力试图羞辱他们的性爱时,陈清扬甚至挺身而出,把性爱的细节永远地留在了个人档案里。在这里,陈清扬不再是王二等男性的欲望化对象,而成了欲望的主体,是有着强烈女性自主意识的存在,欲望的满足不仅是女性权利的一部分,也是个人主义反抗的历史痕迹。陈清扬张扬的欲望,释放了女性长久以来被压抑的全部生命本能,同时也对男性霸权论调提出了挑战。
4 结束语
在任何叙事文学中,时间和空间都是必不可少的因素。无论是小说的外部形式还是内在体验,都离不开时间和空间[8]。建构一个独特的小说叙事时空,既是作家对于身处的文化时空的深刻认识,也是其独特的艺术特色形成的标志。可以说,每一个伟大作家的笔下都有一个独特的文化时空,王小波用文字建构了一个关于“自由、智慧、性”的游戏时空,来消解权威话语,确立一种新的主体性精神。《黄金时代》故意营造的叙事破绽,使陈清扬得以克服对宏大话语的恐惧,用自己的身体去寻求道德价值的认同,借此来摆脱现实的荒谬和无所适从,它不仅建构了王小波小说的思想内容、叙事方式、时空观念,还体现着它独特的精神价值追求。《黄金时代》独特的叙事方式凸显的是一种叙述的乐趣,不断穿插的叙事时空,故意营造的叙事裂隙,在叙述文本之外,建构了一个深邃的精神世界。
[1]王小波.我对小说的看法:思维的乐趣[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6:152
[2]王小波.黄金时代后记[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365
[3]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刘虎,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38
[4]陈炎.积淀与突破[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382
[5]王青.性别与叙事:凌叔华小说创作论[J].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18(6):74-78
[6]申丹.叙述学与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79
[7]楚琳.凡俗人世的女性私语:苏青作品创作视角论[D].苏州:苏州大学文学院,2009:16
[8]赵晶辉.小说叙事的空间转向:兼评多丽丝·莱辛小说叙事的转换与智慧[J].外语教学,2011,32(5):74-78
(责任编辑:李力)
2014-06-10
楚琳(1978-),女,安徽蒙城人,硕士,讲师,主要研究方向:现当代作家作品和地方文化研究。
10.3969/j.issn.1673-2006.2014.09.016
I207.42
A
1673-2006(2014)09-005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