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窥视和觊觎:《雷雨》中鲁贵“狼”性分析

2014-04-11魏松根

关键词:侍萍周萍强者

魏松根

鲁贵是《雷雨》中的一个次要人物,但绝非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次要人物。在他身上,集中了旧时代奴性的特征:卑微和贪婪,怯懦和欲望,虚伪和狡诈,自私和贪婪……他巴结逢迎,是为了博得主人赏识;他窥视觊觎,是为了掠去和占有;他口口声声为了别人,其实全都为了自己;他是悲剧的见证者,也是悲剧的制造者之一。曹禺第一幕中对鲁贵这样描述:

鲁贵——约莫有四十多岁的样子,神气萎缩,最令人注目的是粗而乱的眉毛同肿眼皮。他的嘴唇,松弛地垂下来,和他眼下凹进去的黑圈,都表示着极端的肉欲放纵。他的身体较胖,面上的肌肉宽驰地不肯动,但是总能卑贱地谄笑着,和许多大家的仆人一样。他很懂事,尤其是很懂礼节,他的背略有些伛偻,似乎永远欠着身子向他的主人答应着“是”。他的眼睛锐利,常常贪婪地窥视着,如一只狼;他是很能计算的。虽然这样,他的胆量不算大;全部看去,他还是萎缩的。他穿的虽然华丽,但是不整齐的。

鲁贵如一头“狼”,虽“神气萎缩”,“胆量不算大”。但他“常常贪婪地窥视着”,“很能地计算着”。窥视,计算,恐吓,攫取,这就是鲁贵的“狼性”之道。

《雷雨》是一出伦理悲剧,有繁漪(继母)和周萍(继子)特定的乱伦关系,还有周萍和四凤兄妹间乱伦关系,但评论家常常忽视另一对伦理对象,那就是鲁贵和女儿四凤之间暧昧关系。他们或许不能构成双向关系,但存在着鲁贵对于四凤的窥视和觊觎。(笔者认为,四凤应是鲁贵的继女。另见拙作《〈雷雨〉中“四凤”和“鲁大海”最初身份解读》一文。)

当然,对于这对伦理关系,曹禺处理得很含蓄,但我们细读剧本,就会发现他们绝非一对“正常意义”上的父女。我们先看第一幕中他们的两组对白:

四凤(突然)我可忍了好半天了。我跟您先说下,妈可是好容易才回一趟家。这次,也是看哥哥跟我来的。您要是再给她一个不痛快,我就把您这两年做的事都告诉哥哥。鲁贵我,我,我做了什么啦?(觉得在女儿面前失了身份)喝点,赌点,玩点,这三样,我快五十的人啦,还怕他么?

四凤对不起您老人家,我不愿意听了。(反身就走)鲁贵(拉住她的手)你得听!四凤放开我!(急)——我喊啦。

父亲拉一下女儿的手,何至让四凤“急”得发出“我要喊啦”的话呢?“我要喊啦!”通常是女人受到侵犯或者性骚扰时对男人的警告。受到警告的鲁贵在四凤耳边威胁了一句,还是赶忙放了手。鲁贵自称自己“喝点,赌点,玩点”,他的身体特征“都表示着极端的肉欲放纵”,我们可以大体想象他“玩点”的内容,侍萍在济南学校做工,“两年才回一趟家”,鲁贵“玩点”的对象不外两种:妓女或者情人。但好赌的鲁贵时常缺钱,他没有财力买笑或者包养情人。那么第三种可能,或许就是同居一室正值青春妙龄的女儿(或者继女)四凤?

虽然鲁贵不断地给四凤赌咒“我跟自己的亲生女儿说瞎话是王八蛋”,但这个“王八蛋”总想拉着四凤的手,不断在四凤身边唱着“花开花落年年有,人过了青春不再来”的春曲。他明知周萍和继母的不伦关系,继续纵容四凤和周萍谈恋爱,放纵四凤和周萍约会,这岂是“亲生父亲”的作为?在鲁贵的“计算”里,他在意的是让四风为他捞钱,其次恐怕就是觊觎四凤的身体吧。鲁贵一定多次偷窥周萍和四凤恋爱“全过程”,知道四凤和周萍已经做过“很要紧事儿”。善于“计算”的鲁贵必定知道“奇货可居”的重要性,等周萍和四凤尝过“禁果”,他立即对四凤“动手”了。他先给四凤讲起“鬼”事儿,有意向四凤泄露周萍和继母的奸情,无非为自己的行为寻找榜样,他常常借故“逼近”四凤,而四凤一边对他冷嘲热讽一边是不停地“闪避”:这又岂是“正常父女”的作为?

鲁贵看见四凤不肯就范,他先是警告四凤“你再闹”,迅速调整策略,抓住四凤心里弱点做了一番“恐吓”,四凤自然经受不住鲁贵一连串的“恐吓”,她很快防线松动:

四凤 (突然明白):哦,爸爸,无论如何,我在这儿的事,不能让妈知道的。(惧悔交加,大恸)哦,爸爸,您想,妈前年离开我的时候,她嘱咐过您,好好地看着我,不许您送我到公馆帮人。您不听,您要我来。妈不知道这些事,妈疼我,妈爱我,我是妈的好孩子,我死也不能叫妈知道这儿这些事情的。(扑在桌上)我的妈呀!

鲁贵:孩子!(他知道他的戏到什么情形应当怎样做,他轻轻地抚着四凤)你看现在才是爸爸好吧,爸疼你,不要怕!不要怕!她不敢怎么样,她不会辞你的。

当四凤从鲁贵口中闻听母亲要带她离开周公馆,立即惊慌失措;继而听到“她的很要紧的事”很快会被母亲知道,更是方寸大乱。鲁贵立刻发现了这番恐吓的“效果”,并“知道他的戏到什么情形应当怎样做”,于是“他轻轻地抚着四凤”。这里绝不是父亲对女儿亲切的爱抚,而是别有用心地觊觎和占有。沉浸在痛苦中的四凤没有再“闹”,安静地接受了鲁贵的“轻抚”。鲁贵趁热打铁对四凤做了近乎赤裸裸地诱哄:“爸疼你,不要怕!”言外之意:你只要接受“爸疼你”,爸自会帮你搞定一切!

在人多眼杂周公馆鲁贵尚且这样。夜晚鲁贵和四凤共处一室时又会怎样呢?我们再看看鲁家的情形:

(四凤的)这屋子有两个门,在左边——就是有木床的一边——开着一个小门,外面挂着一幅强烈的有花的红幔,里面存着煤,一两件旧家俱,四凤为着自己换衣服用的。右边有一个破旧的木门,通着鲁家的外间,外面是鲁贵住的地方,是今晚鲁贵夫妇睡的处所。

这就是鲁贵和四凤两年来居住的地方。在这简陋的房子里,住在里间的四凤和住在外间的鲁贵中间象征性地“有一个破旧的木门”,但这门“虽设而常掩”:下文鲁大海雨夜回来“推门而入”,从这个细节看这门连基本的安全防范都没有,纯属是件摆设。何况这房间还有一个左门,仅挂着一张“红幔”,大概和外间曲折相连,下文显示鲁贵从左门进来直抵四凤床前。再说鲁贵并不在乎“什么脸不脸?”更宣称“穷人没有什么讲究”,即使在侍萍面前,他仍哼着的“春曲”,“眼眼咪咪地望着”四凤,司马昭之心可谓昭然若揭。

看似“无聊的歌唱”,“徐徐诱进”的欺骗,近乎无赖地在四凤身边打转,寻找着各种机会。一旦借着酒意,他更加放肆:

[鲁贵由右门上。脱去短衫,他只有一件线坎肩,满身肥肉,脸上冒着油,唱着春曲,眼迷迷地望着鲁妈同四凤。

鲁贵:(向鲁妈)这么晚还不睡?你说点子什么?侍萍你别管,你一个人去睡吧。我今天晚上就跟四凤一块儿睡了。鲁贵什么?四凤不,妈,您去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儿。鲁贵 侍萍,凤儿这孩子难过一天了,你搅她干什么?侍萍孩子,你真不要妈陪着你么?四凤 妈,您让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歇着吧!鲁贵 来吧,干什么?你叫这孩子好好地歇一会儿吧:她总是一个人睡的。我先走了

“唱着春曲,眼眼咪咪地望着鲁妈和四凤,”这就是鲁贵在侍萍面前放肆的神情。平日一门之隔的四凤应该听到更多更放肆的“春曲”吧?侍萍要陪四凤睡,鲁贵不让,嘴里劝着:“你叫这孩子好好地歇一会儿吧!”这话看似劝慰四凤,但下面一句近乎脱口则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她总是一个人睡的。”18岁的女孩子本该“一个人睡”,难道还有人时常陪她吗?鲁贵不让侍萍跟四凤睡,按照正常的逻辑,侍萍“两年才会一次家吗?”鲁贵想好好和侍萍“亲热”一番吧,但鲁贵并没有。他忽而在前,忽焉在后,好像只盼望侍萍“睡着”,并不想让四凤“好好歇一会儿”:

[四凤把右边门关上,隔壁鲁贵又唱“花开花谢年年有,人 过了个青春不再来”的春调。她到圆桌前面,把洋灯的火捻小了,这时听见外面的哇声同狗叫。她坐在床边,换了一双拖鞋,立起解开几个扣子……她想起许多许多的事。她拿手绢擦一擦脸上的汗,走到圆桌旁,又听见鲁贵说话同唱的声音。她苦闷地叫了一声“天”!忽然拿起酒瓶,放在口里喝一口。她摸摸自己的胸,觉得心里在发烧。

[鲁贵由左门上,赤足,拖着鞋。

“四凤把右边门关上”,“解开了几个扣子”,这时四凤应该“酥胸半漏”吧,并且“拿起酒杯,放在口里喝了一口”(“好孩子”四凤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喝酒了呢?),喝了酒的四凤“摸摸自己的胸,觉得心里发烧”(这又该是怎样的姿态呢?),这时“赤足,拖着鞋”“满身肥肉”的鲁贵却“由左门上”,径直走到四凤床前,他这时一定饱览了四凤“春光”吧!在这个“尴尬”的时候,四凤非但没有“闹”,反而对鲁贵到来显得“相当平静”:

鲁贵 你怎么还不睡?四凤(望望他)嗯。鲁贵(看她还拿着酒瓶)谁叫你喝酒啦?(拿起酒瓶同酒菜,笑着)快睡吧。四凤 (失神地)嗯。鲁贵(走到门口)不早了,你妈都睡着了。

“不要活在语言的世界里。要深深进入存在的本身。”这一出戏很短,却描写得最含糊,潜台词也最暧昧。

“你怎么还不睡?”这话的潜台词可以理解为:“难道你是在等我吗?”没有羞涩,甚至没有遮掩,更没有“闹”近乎赤裸的鲁贵此时的闯入,四凤就这样“衣冠不整”地“望着他”,简短地应答了一句“嗯”。(“嗯”一般是女孩子对某种事物的肯定。)鲁贵看见四凤喝酒,没有责备,他的脸上竟然显出诡秘地“笑”(他为什么发笑),说了句:“快睡吧!”(这句话的潜台词又是什么呢?)四凤又是应答了一声“嗯”。最奇怪的是鲁贵接下来言行。他走到右门口,对四凤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不早了,你妈都睡着了”,这话他想要向四凤传递什么信息呢?

四凤到右门口,把门关上,立在右门旁一会,听见鲁贵同鲁妈说话的声音。走到圆桌旁,长叹一声,低而重地槌着桌子,扑在桌上抽咽。“天哪”!外面有口哨声……

四凤再度关上右门,并“立在右门旁”听了一会儿,“听见鲁贵和鲁妈说话的声音。”鲁妈没睡,鲁贵为什么“奇怪”地对四凤说“你妈都睡着了”这句话呢?这句话潜台词分明是:“你妈和周围人都睡着了我再过来找你!”

这正是四凤内心纠结之处吧?处在“漩涡”中她此时只能“长叹一声”,继而“低而重地槌着桌子,扑在桌上抽咽”。她甚至忘记了和周萍白日的约会,直到听到“口哨”,才蓦然 想起同时发出一声“天哪!”的惊叫!难怪鲁贵第一幕讥笑四凤“假模假样”的,大概早就吃定了她吧?这应该是他“眼下凹进去的黑圈,都表示着极端的肉欲放纵”真实的原因吧?

《雷雨》中的每个人都像处在一个“地狱”里,这与萨特笔下存在主义小说《厌恶》所描绘的环境何其相似!每个人“经常处在苦闷、孤寂、绝望之中,处在萎靡不振的地狱里,这地狱里到处是可疑的气味,黏糊糊地寒战”。在这个“地狱”中,只有“强者”和“弱者”。“强者在选择时可以冲破一切成见,选择最能真正表达自己的行为;弱者怕担负责任,只能随着大流走,不敢自我选择,这种人整日生活在别人眼睛的监视之下,对于他们,他人就是地狱!”

《雷雨》中的人物都处在悲剧之中,承担着无处可逃的命运,上演着自己悲剧的角色。他们中有“强者”有“弱者”,在特定的情形下“强”“弱”可以转换。周朴园是“强者”,但他面对父母时又是“弱者”,只能悲哀地送走心爱的女人。繁漪努力想要成为“强者”,试图冲破一切阻挠,但最后注定沦为“弱者”接受始乱终弃的命运。侍萍也曾渴望做“强者”,但最终还是成为“命运”的俘虏。周萍对于繁漪和四凤是“强者”,但他自身更像一个“弱者”。四凤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弱者”,虽然她渴望当一个“好孩子”,但处在鲁贵“贪婪地窥视下”,只能成为“强者”的猎物或者牺牲品。能够在“强者”和“弱者”之间自由转换的,大概只有像鲁贵这样“恶奴性的小人”。他们一方面卑微地“谄媚”比他们更强的“强者”,一方面“倨傲”对付身边的“弱者”,发现机会就像“狼”一样“大快朵颐”。他的这一点让周萍“羡慕嫉妒恨”:“于是他痛苦了,他恨自己,他羡慕一切没有顾忌,敢做坏事的人,于是他会同情鲁贵。”

《雷雨》中,曹禺先生没有告诉我们鲁贵的下落。对于这类生活在阴暗角落里的卑微的小人物,没有人会去关心他的结局。但鲁贵这类人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他永远生活在我们中间。

[1]曹禺.雷雨[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

[2]奥修.奥秘心理学[M].金晖,王建伟译.上海:三联出版社,1998.

[3]郑永惠.萨特作品精粹[M].河北省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0.

猜你喜欢

侍萍周萍强者
强者和弱者
“素养为本”的高中化学课型研究
《雷雨》剧本内容梗概
如何看待《雷雨》周朴园其人
——周朴园对侍萍的情感分析
爱与虚伪
由《雷雨》节选中的舞台说明浅析周朴园对侍萍的感情
再生资源行业持续整合 龙头企业强者恒强
试析周朴园认出侍萍前的心理过程
亲情与谎言 `
与孩子们共勉:做个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