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黑夜想你没办法》词语札记

张珍华 马宇凤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原来散见于各大文学期刊，后集结成书。受到文学泰斗汪曾祺等人的赏识，后被著名汉学家、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发现，给予其高度评价，认为其“有实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引起港台海外地区的高度关注。现已被美国、德国、瑞典等多国翻译。文本以塞北高原上一个叫“温家窑”的三十户人家组成的村子为场景，原生态地描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活在这个小村庄的人们的生存状态，展示了生命在极度贫穷的状况下遭受本能欲望驱使的卑微、荒谬和无奈，小说中运用了大量的口语、方言词。这些俗语词有的通见于各种辞典，有的则在各种辞典文书中罕见其踪迹，本文就其中出现的部分方言俗语词进行释义或补充。

一、打平花(打平伙打平和打平伙儿打并伙)

“打平花”章:隔上一两个月的，年轻些的光棍们就要朋各着打一顿平花。充充足足讲讲究究滋滋味味地吃个大肚圆。

“愣二，你给挖升莜面。”

“老是叫我给挖莜面。”

“要你给倒麻油你家又没有。”

“分的油齐叫我妈给卖了。”

“葱蒜辣椒?”

“我家没那。我家就有贼贼苗儿。”

《汉语方言大词典》释:“打平伙:＜动＞众人平均出钱聚餐。”按:此注未确。这里的“打平花”是一个松散的结构，是指一种聚餐娱乐的方式，也可以说是一种打牙祭的方式。吃喝消费大家共同承担，有多出多，有少出少，酌情而定，并不计较每人摊多少。这种民间聚餐娱乐的习俗早在明代就已出现。例如: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二:“众人又说:‘不好独难为他一个，我们大家凑些，打个平伙。’又卷五:‘而今幸得无事，兄弟们且打平伙，吃酒压惊。’又该书卷三十九:‘有个纱王三，乃是王织纱第三个儿子，平日与众道士相好，常合伙打平伙。’”《金瓶梅》中写作“打平和儿”，例:“西门庆家中这些大官人常在他家里坐的打平和儿吃酒。”有写作“打并伙”，例:“我提个意见，天气这么热，咱们打并伙吃西瓜吧。”(马烽《吕梁英雄传》四六回)上述例子均表明“打平伙”指“聚钱买酒食或聚物吃喝，”汉语方言大辞典》释义“平均出钱”不确切。

“打平花”习俗，多地方言中都有。如:纳西族的一个民间节日“劲德吉德”意为“打平伙”(凑份子聚餐)，“劲德吉德”是纳西语音译。节前，孩子们便开始凑钱买东西或让家中准备食品。节日里孩子们便相约结伙上山，在山上孩子们猜谜语、捉迷藏、讲故事、说谚语、共同品味带来的食品。

在藏族，也有这样的习俗，藏语恰若:康区藏语方言，意为“打平伙”或“耍夜”，藏语称此为“娘丹”是康藏地区藏族青年择偶的一种方式。女青年们事先约好，凑粮食、猪膘、咂酒等，于晚间在某女伴家聚会、玩耍，通过唱山歌、对情歌等方式，在男青年中寻觅自己钟情的对象。这里的“打平伙”本意也是指众人凑食物一块聚餐娱乐，只是这时的“打平伙”已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打平伙”的真正意图不再是吃喝玩乐，而是借“打平伙”这种方式来择偶。

“打平和”也是我国南传佛教习俗之一。在南传上座部佛教中，信徒们每年在正月十五，都要举行迎佛仪式，十六日举行送佛仪式。十五日这天，村民们都到寺院来“打平伙”(每人拿出自己所带的食物，放在一起一块进餐)，并在搭起的亭前自由诵经、祈祷。

“打平花”一词由来已久，且使用范围极广，而尤以雁北地区最为常见。直到现在，“打平花”这一词仍在广大农村地区沿用。不过在年轻人用语里，这一词被“AA制或AB制”所取代，“打平花”罕有耳闻。

二、告草

“打平花”章:

愣二在拿玉茭开玩笑时“玉茭一听，上来就往倒按他，他赶快告草认输说:‘不是你的不是你的是我的。’”

“蛋娃”章:

“他看看窝头，早又有一伙蝇子给落在上面。他伸出右手又把它们给扇跑了。可没等他的手缩回到原处，那些不要脸的蝇子又给落在窝头上。他的左手离他们近，他就又拿左手去扇它们。它们又跑了。可一眨眼又给落回来。他又扇。就这么，蛋娃和蝇子你来我去，谁也不让谁。好像在比赛看谁的耐性大。临完，还是蛋娃给告草了。他不扇了。”

“玉茭”章:

他还要把她的小玩意衣裳给剥光。她急了。向他告草求饶说:“玉茭哥哥玉茭哥哥，耍是耍笑是笑，不能按倒真格儿闹。”

“告草”动宾结构，作谓语，指向别人宣告自己软弱、懦弱或向人请求告饶之义，即服输、认怂、服软，求饶。“告:求，请求。《中国历代反帝反封建历史歌谣选·求官不如去告捻》:‘破袄没有皮袄暖，求官不如去告捻’;告饶:请求饶恕。《红楼梦》第九十回:‘岫烟:见婆子跪在地下告饶，便忙请凤姐到里边去坐’，沈从文《泥涂》‘这妇人快要到门边时，又怯怯地回过头来，向柜上的人告饶求情 ’告免:请求免罪。”这里的“告”的语素义为“请求，求饶之意”。

《汉语大字典》:“草:微贱。《敦煌变文集·燕子赋》:‘赖值凤凰恩泽，放你一条草命。”草鸡:“⑥＜动＞服输;认输;甘拜下风。⑦〈形〉比喻懦弱，畏缩，无能。”“草”由“微贱”引申为懦弱、认输之义。“告”为请求、宣告、求饶，“草”指懦弱、无能，“告草”合为一词，见于雁北口语中，主要指一方向另一方妥协、退让，在某方面让另一方信服。该词在雁北地区被广泛使用，且使用频率极高，如山西作家李来兵的一部短篇小说《老不告草》:老公不服管教，老婆按着老公打一顿，边打边问“你告草不告草?说，告草了，告草了。还有大人打孩子的情况，到最后了，也要追问这句话，到底告草不告草?”但却未被任何辞书收录。

三、朋锅

“男人”章:

老柱柱的弟弟二柱快四十岁了，仍是光棍，老柱俩儿子，一个二十九，一个二十七，因家穷都没成亲，不得已将二柱柱攒下娶媳妇的钱给孩子们盖了三间新房，老柱和二柱柱跟孩子他妈“咱倆隔半个月这厢，隔半个月那厢”“朋锅”了。

“老柱和二柱朋锅后，他拿弟弟朋锅前攒着娶媳妇的钱，捏了三孔新窑”。

“亲家”章:

黑蛋为给儿子娶媳妇，答应光棍亲家每年接自己的老婆去生活一个月，是俩亲家共用一妻，这在当时的人们看来是很平常的，没有什么不好。

“朋锅”动宾结构，是指一个光棍到一对夫妇家中，与其在一起生活的一种婚姻现象，《汉语方言大词典》注为武川方言，来源这里无从考证，然而，这一现象在雁北的贫困地区也很常见，在《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中，这个词主要指多夫共用一妻，是极度贫穷的生活压迫下的一种畸形的无奈的婚姻形式。《汉语大字典》:“朋:同，共同。《后汉书·李固杜乔传赞》:‘朋心合力。”谷衍奎《汉语源流大字典》:“朋:用作动词，指③结合，群聚:鸳鸯自～亲，不若比翼连|聚戏～游。”《巴塘志略·杂职》:“土马兵日领口粮银五分，并无马价草干，故十数户朋充一名，公喂马匹，以一人应差。”《大词典》释为“谓合伙蒙混冒充”，引《清会典事例·刑部·私充牙行埠头》:“各处关口地方，有土棍人等，开立写船保载等行，合伙朋充……枷号一月，杖八十。”清黄六鸿《福惠全书·钱谷·比较》:“或当官报认，或私帮朋充。”藏学文献中的这个用例，是指十多户人家集合在一起共同承担某项差事。“朋锅”中“朋”，有共同合伙和结合义，这个语素义可谓由来已久。

曹乃谦作品里的“朋锅”是经济极度贫困时期的一种荒谬的生存方式，那种现象在雁北过去落后的、偏僻的农村地区时有发生。如今，随着经济的发展，人民生活逐渐富裕，男子娶媳妇已不再是一大难事，“朋锅”现象渐趋消失，这一词的语义也有了新的变化，不再指一妻多夫，而专指男女双方同居却不办理结婚手续的一种婚姻现象，甚至由一种无奈变成了一种流行的时尚:

“记者采访中发现，许多中老年人越来越‘开放’，不少人再婚时都不办理手续，只是搬到一起吃住，俗称‘朋锅’”

“搬到一起吃住，不办结婚手续，黄昏恋流行‘朋锅’”。

四、脖工

曹先生作品中写道:“温家窑说法。毛驴脖子痒痒，没法子抓挠，就叫别的驴子过来给用嘴啃。只要是有两个毛驴在一起它们就你给我啃啃我给你啃啃。温家窑把毛驴这种相互帮着啃脖子的做法叫作‘脖工’。”

脖工，指村民们在劳动、干活时互相帮助，相互协作的一种习俗，一般按天计算。这种互助不需要报酬，只供饭食，但是被帮者日后还要还工，对等互助。这一习俗在现在的雁北地区仍然广泛流行，一般发生在农忙时节或有较大活动时。

曹乃谦对方言俗语词的使用可谓信手拈来，作品中方言词不胜枚举，像没牢妨住(没想到)、整搓(整戳、收拾、整治)、简直简(简直)、日每日(每天)、囔雾(叫吵)，扭腰折怪(做作、矫揉造作)、主腰子(没袖子的棉袄，像现在的棉马甲)等等，都带有浓厚的地域特色，他“操着原封不动的生活口语和方言土话，他拒绝以规范语言为媒介”，承接雁北地区繁富的民俗文化，表现民俗语词的独特魅力。

［1］曹乃谦．到黑夜想你没办法［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

［2］史仲文，胡晓林．中华文化习俗辞典·文化习俗［M］．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8．

［3］何长华，张才彬等主编 中华文化习俗辞典·文化习俗［M］．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8．

［4］方广錩主编 中国佛教文化大观［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5］许宝华，宫田一郎．汉语方言大词典:第三卷［M］．北京:中华书局，1999．

［6］ 李来兵．老不告草［J］．鸭绿江(下半月)，2007．

［7］谷衍奎．汉字源流字典［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

［8］杨新雨．曹乃谦．方言写作的力量—文学真正的本色是生活中的语调而非书面语调［J］．中国图书商报，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