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东美对“天人合一”思想的阐发

范杰 王华锋 史俊萍

一、从中西宇宙论看方东美“天人合一”的阐发

方东美认为:“从某种意义来说，中国民族所以能有伟大的文化，与其宇宙论是息息相关的。”这里所谈的宇宙，一言以蔽之，即与我们息息相关的环境，宇宙论即人们对这一环境的看法与解释。东西方对宇宙认知的方式可分为两类:西方人重视逻辑、演绎，因此形成“天人二分”的宇宙观，由此发展出的是以科学思想为主导的宇宙论。而中国人重视经验的感悟与归纳，因此形成“天人合一”的宇宙观，由此发展出的是以艺术与哲学思想为主导的宇宙论，由此形成的不同的宇宙论也影响了整个东西方文化系统的发展。“五四”以后中国曾兴起了科学与玄学的论战，这是两大系统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全面交流。方东美是近代大哲，对由科学与哲学(玄学)所支持的东西两大文化系统中的宇宙论的比较自然就成为其文化哲学研究的起点与重点。

1.西方宇宙论植根于其文化传统与主导精神。古希腊文化的鼎盛期是公元前6～5世纪，方氏将其文化类型称为“契理文化”，其民族生命之特征可以“‘大安理索斯’、‘爱婆罗’、‘奥林坪’三种精神为代表”，其中以爱婆罗精神为核心。基于这种文化类型及主导精神，方先生又将希腊人之宇宙称为“拟物的宇宙”，其实质是“实质和谐”。具体而言，早期的自然哲学家虽然有“物活论”之主张，但这毕竟流于宗教幻想。更多的学派还是依凭于具体有限的实体来探讨宇宙，如米利都学派以“水”、“无限定”或“气”为宇宙本源;德谟克利特以“原子论”解释宇宙。到了后期，柏拉图的“理念论”虽然蔚为大观，但还是难免主客二分之弊。概而言之，方东美认为希腊宇宙论之底蕴“具见于有限之形体，溯厥原由，盖因其构造单位为具体之物质，其纵横格局为有限之空间，其历史途程为当前之时间，其组织原理为综合之数学”。

2.欧洲的文化类型为“尚能文化”。近代西方文化精神虽上接古希腊文化精神之慧命，但由于科学的发展与理性精神的高扬，以有限为时空、以实体为实质的宇宙遂变成抽象无穷之系统。试以宇宙构成为例，方东美认为古希腊人以具体实在之物象为材料，牛顿则将其解构成质实坚固的微尘，其后物理化学兴起，整个宇宙之构成因素更演化为一抽象的“物质”概念。从效用来看，希腊人依凭经验认知的有限宇宙也随着数学、天文学的发展而成为竖穷三际，横遍无疆的无穷宇宙。希腊宇宙观虽然也是以天人二分为主体，但在有限的时空内尚且还有一定的和谐，而近代欧洲自文艺复兴以后，便畅言主体与客体二分，遂使其宇宙变成二元对立的系统。

3.中国人宇宙观“三层论”。方先生认为中国人观念里的宇宙虽然也有物质的存在，但它不是抽象的无生命的物质系统;虽然它独立于人类存在，但不是纯粹的客体，而是含情契理的统一。具体可分三层而论:

其一，中国人的宇宙观是“万物有生论”。方东美认为中国古人多用“天”、“天地”、“道”、“乾坤”、“自然”、“太极”、“理”、“太虚”、“气”、“心”、“性”来指称宇宙，他把西方的宇宙论成为“宇宙无生论”，而中国的宇宙则是“普遍生命的大化流行，其中物质条件与精神现象融会贯通，毫无间隔。”

其二，中国的宇宙是一个冲虚中和系统。方东美称赞中国人向来具有一种天才，凡是遇着有形迹、有障碍的东西，并不沾滞，总是把他们点化成极空灵、极冲虚的现象。尽管中国古人也曾把“五行”、“气”作为构成宇宙的材料，但中国人的“五行”与“气”与希腊之实体不同，我们可证之于周敦颐之豪言:“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

其三，中国人的宇宙是道德与艺术的复合体。就东西方文化而言，方东美指出:“希腊人与近代西洋人之宇宙，是科学之理境也;中国人之宇宙，艺术之意境也。”西方观念里的宇宙是自然之客观现象，以效用价值为主，而中国人的宇宙则是一个价值领域:人性源于神性，神性即是天地之造化创生力，它来源于“天”，禀赋于道，同时又内化于人性，人类揽此化生之德，乃可参与天地造化。因此，在中国古人看来，无论自然、宇宙还是人类，乃至整个万物原本就是一体的，且具有善之价值与美意义的一贯性，因此天与人原本不二。

二、从艺术精神的角度看方东美对“天人合一”的阐发

在方东美的文化哲学体系中，对于艺术精神的重视可以说仅次于哲学。就整个中国文化而言，他认为“文化总体需有高度的形上学智慧，高度的道德精神外，还应该有艺术能力贯穿其中，以成为整体文化”;就哲学思想而言，他则指出“中国人在成思想家之前必先是艺术家”、“哲学的高度发展总是与艺术上的高度精神配合，与审美的态度、求真的态度贯穿成为一体不可分割，将哲学精神处处安排在艺术境界中”。由此看来，方氏之所以重视艺术精神，乃是因中国的哲学与艺术在根本精神上是相通的。

从哲学思想的产生来看，方氏强调:“哲学思想，自理论看，起于境的认识;自实践看，起于情的蕴发……治哲学者在得了境的认识，当更求情的蕴发。”方先生所说的“情”其实是指一种内在的“生命精神”，这一点恰与中国传统哲学是一致的。方东美在论述传统形上学的特质时就强调中国哲学的核心是“广大和谐的生命精神”，这恰恰就是传统所谓的“天人合一”。在这个核心的观照下，中国传统哲学的思想处处都展现一种创造力。从艺术角度看，艺术家是为了感动而创作，这种感动就源于天地之大美，如庄子所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孔子也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而这种大美、这种艺术的悠游就在于人可以通过亲身之体验来体现生命的创造精神与美善价值，因此方东美说:“一切艺术都是从体贴生命之伟大处得来。”从而看出，哲学精神与艺术精神是同源的。此外，方氏还对中国的艺术精神进行了总结:其一是中国的艺术是玄学性重于科学性;其二是中国的艺术是象征性的;其三是中国的艺术注重一种启发与表现;其四是中国的艺术妙契人文主义精神。

如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所说:“诗有别趣，非关理也。”在艺术的世界里，艺术家看到的宇宙世界不是客观外在的物象，而是一种生命的意象，一种悠然心会，一种欲辨忘言。这种意象可能与客观的事理不合，但却与艺术家的生命精神相契。在科学看来，这虽然是主观的，但却具有一种普遍的象征意义，即“艺术与宇宙生命一样，都是要在生生不息之中展现创造机趣，不论一首诗词，一幅绘画，一座雕刻，或是任何艺术品，它所表露的酣然生意与陶然机趣，乃是对大化流行劲气充周的一种描绘”。同时，中国的艺术具有一种启发智慧的特性，这种启发不需像科学一样论证，不需像数学一样求解，而是需要对普遍生命的创造精神有一种感动式的感悟，所谓“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正是在这种感悟下，哲学与艺术才得以浃化相通，中国的哲人也得以深体天地生物之心，发扬天赋内美之德，成己成物，积健为雄，遂使人类的生命价值与天地生物精神和合无间，一并充盈于尽虚空遍法界。

三、方东美对“天人合一”思想阐发的意义

方东美的哲学体系虽然博采众家，但还是以对传统“天人合一”思想的把握与阐发为主。他所构建的以“广大和谐”为本体的生命哲学与“二层六境双回向”的人生境界理论也不啻为其对自己一生思想与生命历程所作的交代与总结。虽然这其中有一定的局限性，尤其是方氏明显的“东方文化中心论”色彩，但其深邃的思想对我们当前的学术研究以及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构建还是具有重要的意义。

方东美的弟子成中英教授称其师的哲学路径是“后五四建设心态”，即先深入西方文化核心，然后再回归传统进行本土化的重建。这段生命精神的历程启示我们:在学术研究以及文化建设中首先要有世界意识，要能够以开放的心态进行多种价值、多种文明、多种思想的“对话”，而且这种“对话”应该被理解为是:“扩展我们的视野、深化我们自我反思以及开拓我们文化意识的机会。”其次需要站在民族文化的立场上进行学术研究与文化构建，要用“东方心态”回顾传统，荷担先哲家业。

由于物质主义、工具理性的膨胀，民族的文化精神与价值俨若真空，传统中至善至美的智慧也只剩下丁点寥落之概念。然而方先生的哲学恰是在阐扬一种普遍的生命精神，一种永恒的懿美价值，并以此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因此方氏的哲学思想对于当前价值的重建与文化的复兴都具有重要意义。

方东美在对“天人合一”思想进行阐发的基础上提出了“广大和谐的生命精神”，这一精神的实质是将哲学、艺术、宗教统摄于“普遍生命”的领域，使人不断发挥创造精神，高扬内在德性，提升人生境界，完满生命意义，对当前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建设也具有重大意义。方氏“兼中、印、希、欧四大文化传统;统科、哲、艺、教四大领域;集儒、道、释、西四大思想源流于一身”，特别对传统哲学的阐发，不仅是为了拓展以“天人合一”为核心的中国哲学的理论形态，将传统中的深美价值、高深慧解通过分疏统摄后提升到本体论的高度，而且他还要继绝学于先圣，开太平于后来，诚如华珊嘉博士所赞:“为一套伟大非凡的哲学思想体系挺身作证，还其公道。”更可贵的是，他不仅是一个理论家，更是一个实践家。

［1］方东美．中国人生哲学［M］．北京:中华书局，2012．

［2］方东美著，李溪编．生生之美［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3］梁绍辉．周敦颐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

［4］方东美．原始儒家道家哲学［M］．北京:中华书局，2012．

［5］张惠丽、赵凌云．南华真经注译［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6］杨伯峻．论语译著［M］．北京:中华书局，1958．

［7］张葆全周满江．历代诗话选注［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1984．

［8］龚杰．张载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