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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宋代匿名书

2014-04-11

(四川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成都 610066)

匿名书是指在特定的人际传播情境下,制作者出于规避风险、自我保护等特殊动机,主动或被动地隐去真实姓名或假托他人姓名或使用假名制作散布信息文书的一种信息传播方式。匿名书起源甚早,至迟汉代已有,时称飞书。宋人叶庭珪《海录碎事》云:“飞书出《梁松传》,即今匿名书。”[1]卷八上据《后汉书·梁松传》记载:“光武崩,受遗诏辅政”,“松数为私书请托郡县。二年,发觉免官,遂怀怨望。四年冬,乃县飞书诽谤,下狱死,国除”。李贤注:“飞书者,无根而至,若飞来也。即今匿名书也。”[2]卷三十四有研究者认为,匿名书最早可以上溯至秦,1974年发现的睡虎地秦墓竹简中,“有投书,勿发,见则燔之;能捕者购臣妾二人,系投书者鞫审理谳之”[3]《法律答问》,其中的“投书”即为匿名书。出现于秦汉时期的飞书,在漫长的历史演变中,其含义大致有二:一是指匿名书,二是指紧急文书。如《三国志·吴书·吕蒙传》载:“使鲁肃将万人屯益阳拒羽,而飞书召蒙,使舍零陵,急还助肃。”[4]卷五十四因飞书意在速告,故往往与同为军政文书的羽书、檄书相连,并称“飞书传羽”[5]卷六、“飞书驰檄”[6]别集,卷五等。宋时飞书仍有匿名书之意,如欧阳修《王文安公尧臣墓志铭》载,仁宗皇祐年间,枢密副使王尧臣“持法守正,遂以身任天下事。……由是小人益怨构,为飞书以害公”[7]中,卷八,但此种用法相对较少。宋代飞书更多为军政紧急文书,如《宋史·傅潜传》“(咸平二年)契丹大入,缘边城堡悉飞书告急”[8]卷二七九,不过此类告急文书不在本文讨论的匿名书范围之内。本文将不署名或使用他名、假名的方式散布信息的文书统称为匿名书,并从功能、特点和危害方面对其进行探讨①。

宋代匿名书作为一种特殊的信息传播方式,常出现在人群密集的道路街衢,或人员流动性较大的旅店,或受人注目的城门、皇陵等处。如北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有人于封邱县北门以匿名榜扇揺保丁”[9]卷二三五;元丰五年(1082),“同知枢密院吕公著从者得匿名书于道,事渉不顺,公著以闻”[9]卷三二五。南宋高宗时,成都府路转运副使吴坰与眉州知州邵博不和,废居乡里的程敦厚,“知坰怒,乃为匿名书,讦博过恶,及其帷箔等数十事,遣人持置成都客舍”[10]卷一六三。孝宗淳熙十二年(1185)夏,“恶少贴匿名书朝陵,宫人取以归,遂成投杼”[11]卷一九一《赵子直丞相》。京城为首善之区,也是政治敏感之地,为诋毁政敌、扩大舆论影响,匿名书甚至遍及京城各处。比如仁宗时,王尧臣“居枢密三年,务裁抑徼幸。于是有镂匿名书以布京城”[8]卷二九二《王尧臣传》。匿名书的制作者一般通过亲自或派人投递、张贴、悬挂等形式将欲为人知的信息诉之于外。如《徽猷阁待制致仕苏公墓志铭》记载:“合肥俗喜告讦,为匿名书,至有窃乘驿以驰者,公(指苏仲昌)行州事,得何人书于讼箧中”[12]卷二十五。翁浩堂《匿名榜连粘晓谕》云:“照对今月初二日,据衙探收到匿名榜一道,说知县通关节,纳苞苴事”,此榜“乃匿名而标贴”[13]卷十四。还有将匿名书缚于箭镞之上射至预定地点的,如“右司谏、直集贤院韩琦为正旦使,左藏库使高继嵩副之。琦言:‘继嵩昨知环州,因军士得遗箭,系匿名文字,言继嵩将叛,继嵩心不安,乞还朝’”[9]卷一二二,仁宗宝元元年八月丙子。

就匿名书的传播功能看,有积极、正向的功能,具体表现为指斥时弊,宣示众意。如国子司业黄隐“妄指博士考校议论不同,以为侵官,意欲擅揽取舍之权,以逞其欲。学舍沸腾,至为匿名诗曲,嘲诮百端”[9]卷三九〇,哲宗元祐元年十月癸丑。御史彭汝砺上疏弹劾俞充罪恶,称其“居亲丧,造州官拥妓沽醉,依威怙势,与在位相首尾,多售官庄,嫌于贪墨,复托他人姓氏,转以质易;又强假富民钱不归,乡人衔之,争相匿名投状,诉其罪于州”[9]卷二八四,神宗熙宁十年九月乙丑。太学生及基层民众利用匿名文字揭露官场各种丑行,表达自己的政治愿望和心声,不失为厕身或湮没于人群之人发不敢、未发之言的一种特殊手段,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权宜之策。匿名书突破了实名陈诉的种种禁制和约束,彰显了话语权,但在保护言论自由、促进大众的社会参与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成为滋生和传播各种有害信息的温床。匿名书之所以故意隐去自己真实的姓名,或假托他人姓名,或使用假名,主要是为了达到诸如泄愤、诬陷、造谣、煽动、谋逆等不可告人的目的,其中暗含不纯、不良的动机,其负向功能尤为显著。据《宋史》记载:“贵溪民伪作吴渐名,诬愬县令石邦彦”,所投匿名书致使14名被牵连者冤死狱中[8]卷四三七《儒林列传》;李及通判曹州,“州民赵谏者素无赖,持郡短长,纵为奸利。及受命,谏在京师,乃谒及,及不之见,谩骂而去,投匿名书诬及,因以毁朝政”[8]卷二九八《李及传》;仁宗嘉祐八年(1063),潘美从孙、湖北转运使潘夙因投匿名书诬告与之不和的判官韩绎而遭到贬谪,降比部郎中、监随州酒税[8]卷三一三《潘夙传》。

历史上,“律有匿名之禁”[14]卷一六八《钱徽传》。自秦汉以来统治者对匿名书屡加禁止,严厉打击。如《汉律》规定:“勿敢以投书者言系治人。不从律者,以鞫狱故不直论。”[15]具律《唐律》规定:“诸投匿名书告人罪者,流二千里。”[16]卷二十四辽金时期多次诏禁匿名书,如辽圣宗统和七年(989)春正月丙寅“禁举人匿名飞书谤讪朝廷”[17]卷十二《圣宗本纪》,四月癸酉“禁匿名书”[17]卷十六《圣宗本纪》;金章宗明昌二年(1191)十一月甲子“制投匿名书者徒四年”[18]卷九《章宗纪》等等。元明清对投匿名书者均严惩不贷,如元成宗大德七年(1303)正月乙卯诏:“凡为匿名书,辞语重者诛之,轻者流配,首告人赏钞有差,皆籍没其妻子充赏。”[19]卷二十一《成宗本纪》明清律例更将“投匿名文书告人”视为重罪,处以绞刑。如《明会典》规定:“凡投隐匿姓名文书告言人罪者,绞。”[20]卷一三一《大清律例》规定:“凡投(贴)隐匿(自己)姓名文书告言人罪者,绞。”[21]卷三十

宋代“匿名书,条令所禁”[8]卷四二四《黄师雍传》,对“投匿名书告人者罪”不仅有严格的法律规定,皇帝所颁诏敕中也严加申禁。如真宗咸平三年(1000)四月十一日戊辰诏:“自今两京、诸路所解举人,宜先察访行实。或艺文可采而操履有亏,投书匿名,饰词讪上之类,并严加惩断,勒归乡县课役,永不得就举。如辄敢解送,所由官吏,必当论罪,仍令御史台纠之。”[9]卷四十七仁宗天圣二年(1024)春正月甲午诏:“罢诸科旧人别院试者,听至复场入试。其被黜而毁谤主司及投匿名文字,令所在收捕之。即主司不公,许单名以告,不得期集连状。”[9]卷一〇二而在地方上,州县长官职责之一即为遏制告讦之风、惩治匿名之行。吴儆《论治民理财》认为,州县守令为天子治民理财,“其有游谒之士投纳短卷,阴险之人撰作匿名,豪猾之家泛滥告讦者,量其轻重,必治无赦”[22]卷一。

从宋代对“投匿名书告人者罪”的律令规定和实施情况来看,大致呈现以下特点。

1.宋代对“投匿名书告人罪”的法律规定实际上是唐律的借鉴和翻版,秉承其精神而一以贯之。对投书者的法禁始于秦,至唐臻于完备化。按照《唐律》规定:投匿名书告人罪者,流二千里,匿名书皆须焚毁;若将其送官府者徒一年,官府受理者加二等,辄上闻者徒三年;若投匿名书告人谋反、大逆,则其书不可焚毁,许送官府上奏,所告符合事实就奏请裁定,若是子虚乌有则依诬告之法加以处置[16]卷二十四。宋代“投匿名书告人罪”律条基本上照搬《唐律》,规定:“诸投匿名书告人罪者,流二千里。得书者皆即焚之,若将送官司者,徒一年。官司受而为理者,加二等。被告者,不坐。辄上闻者,徒三年。”[23]卷八《斗讼律》《宋刑统》有关“投匿名书告人罪”的具体规定,与《唐律》相比,只是文字上略有出入,其意未作任何变动,并强调参酌唐宣宗大中二年九月七日敕令予以处断和追惩[24]卷二十四。

2.皇帝诏令作为宋代法律条文的重要补充,对投匿名书者实行告赏,鼓励检举揭发。为加大对匿名告诉的打击力度,取得实际进展和成效,皇帝诏令中多有以赏赐鼓励检举揭发的规定。如宋太宗太平兴国七年(982)五月庚申,“诏禁投匿名书告人罪,及作妖言诽谤惑众者,严捕之,置于法,其书所在焚之,有告者赏以缗钱”[9]卷二十三。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九月七日诏:“比闻有印匿名书谤枢密副使王尧臣布诸道以招军情者,其令开封府揭榜,召人陈告,赏钱二千缗。愿入官者,与大理评事或侍禁;已有官及系军籍者,优与迁转。”[25]兵十一之二十五徽宗宣和三年(1121)正月十八日诏:“两浙江东路应诈称凶贼徒党,放火及劫夺财物人,及诈作群贼,贴匿名文榜惊恐州县者,赏钱各一千贯。”[25]兵十二之二十一以经济赏赐的方式遏制匿名告诉,虽能收一时之效,但因其盲目性和随意性,反而弱化了法律的强制力,给心怀叵测之人以可乘之机。

3.宋代地方官吏受理匿名书并不少见,表现出对法律禁令的疏离,反映出政府监管的缺位。匿名文书的话语方式是单向提供信息,既难以追踪信息源,又难以识别和确定撰造者的身份。宋代将匿名书纳入禁条,且明确规定,官府对匿名书不得受理,如违,依律分别处以一至三年的徒刑。皇帝诏敕亦加以禁止。如仁宗皇祐四年(1052)十一月丙午,“诏开封府皇城金吾司毋得以匿名文书上闻,其辄送官者论如律”[9]卷一七三;高宗绍兴三年(1133)正月庚午,“言者请宣谕五使所至,毋得受理匿名文书。从之”[10]卷六十二。但从实际情形看,地方官吏受理匿名书并不少见。据《三朝名臣言行录》载:“元丰初,白马县民有被盗者,畏贼,不敢告,投匿名书于县。弓手甲得之而不识字,以示门子乙。乙为读之,甲以其言捕获贼,而乙争其功。吏以为法禁匿名书,而贼以此发,不敢处之死,而投匿名者当流,为情轻法重,皆当奏。苏子容为开封尹,方废滑州,白马为邑,上殿论:‘贼可减死,而投匿名者可免罪。’上曰:‘此情虽极轻,而告讦之风不可长。’乃杖而免之。”[26]卷十一之三此案中作为受害者的白马县民,因摄于贼人的淫威不敢告官,无奈之下只得选择以匿名书的方式举报,使弓手得以顺利捕获案犯。白马县吏对所受匿名书,因其“情轻法重”,不知该如何处理,于是报至开封尹苏子容处,苏上殿竭力为投书者说情,神宗认为此人的做法虽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但不加处罚则可能助长告讦之风,因此施以杖刑而免去其罪。

在宋代所涉匿名书案件中,常可看到地方官吏不当受而受之,利用这一特殊的文书挟嫌报复,以泄私愤,或是大做文章,制造冤案。徽宗宣和年间,任伯雨知虢州,“崇宁党事作,削籍编管通州。为蔡卞所陷,与陈瓘、龚夬、张庭坚等十三人皆南迁,独伯雨徙昌化。奸人犹未甘心,用匿名书复逮其仲子申先赴狱,妻适死于淮,报讣俱至,伯雨处之如平常,曰:‘死者已矣,生者有负于朝廷,亦当从此诀。如其不然,天岂杀无辜耶!’申先在狱,锻炼无所傅致,乃得释,居海上三年而归”[8]卷三四五《任伯雨传》。哲宗元祐四年(1089)三月拟擢升路昌衡为广州知州,遭到时任右正言的刘安世弹劾:“昌衡执亲之丧,寓居南京,曾无哀戚之容,反为匪僻之行。有武人刘振孙者,候其微服步入倡家,遂痛殴之,为人所救,仅得逃逸。及昌衡为陕西转运副使,振孙又知宁州,挟其旧怨,勇于报复,乃用匿名之书,移振孙为原州都监。且匿名文字,于法不当受理,而昌衡违法受之。振孙事状甚轻,曾无免所居官之罪,借令当移,亦无降等之理。昌衡任情刺举,不畏公议,一路澄清之寄,将何赖焉?”[9]卷四二四南宋高宗绍兴二十二年(1152),知眉州邵博因匿名书事被罢黜降官:“先是,直徽猷阁程敦厚废还里居,专以持郡县短长通赇谢为业。及博为守,貌礼之,而凡以事来,辄不答,敦厚衔之。会直徽猷阁、成都府路转运副使吴坰从襄阳来,多以襄人自随,分属郡取俸,博独不予。敦厚知坰怒,乃为匿名书,讦博过恶,及其帷箔等数十事,遣人持置成都客舍。坰得之大喜,劾于朝。诏罢博,令成都府究其事。前是,坰已捕博送成都府司理狱,司理参军韩抃懦不及事,坰择刻深吏签书判官厅公事杨筠主鞫之。眉州兵马都监邓安民以勤力为博所知,主帑庾之出入,首捕置狱中,数日掠死。博惧,每问即承。提点刑狱公事周绾知其冤,亟诣狱疏决,博乃得出。阅实其事,但得以酒馈游客及用官纸札过数等事。狱上,博坐降三官。”[10]卷一六三关于这一事件经过,《齐东野语》卷十三所记与之有出入:“邵康节之孙溥公济守眉日,子山(程敦厚,字子山)与之不咸,廉得其罪状,用疋绢大书,椟盛之,遣介持抵成都帅府治之前逆旅舍,委之而去。逆旅人得之以告帅,萧振德起得之,以为奇货。逮公济赴成都狱,严鞫之。狱吏知其冤,遂教公济一切承之,不然,死无以自明,公济悟,如其教不复辩。狱上,朝论以为匿名书,法不当受,而制司非得旨,不应擅逮守臣,遂皆罢之。公济虽得弗问,而愤愤不能堪,诉之于天。”[27]“老苏族谱记”条可见以匿名书穷治邵博案者为成都府帅萧振,而《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所记则为成都府路转运副使吴坰。但两者都言及程敦厚为匿名书的炮制者和主使者,包括罗织邵氏之罪,使人暗中将盛有匿名书的木盒置于客舍,吴坰(一说萧振)得到来历不明的匿名文书,大喜过望,违法受理,捕其下狱,眉州兵马都监邓安民被传讯拷问致死,邵博迫于无奈,只得含垢忍辱,承认所有罪名,暂时保住性命,后经提点刑狱公事周绾多方营救,得以假释出狱,但被降官三等。

相对于公开的信息源而言,匿名传播有着难以预测的风险,撰造者可能因此受到法律制裁和道德审判,但由于主体身份的隐匿,为其提供了相对安全的信息操作平台,他们可以利用躲闪或隐身幕后之便为所欲为,散布各种有害信息。“当消息的提供者的姓名不被披露时,他们更容易信口雌黄,他们有保护伞,很多聪明的人都会利用这保护伞散布假报道或传播令他人尴尬的信息”[28]165-168,诸如小道消息、虚假信息、过激言论、煽动蛊惑之词、攻击性话语等均可能成为匿名书的内容,从而给当事人带来灾难性后果,并在社会上产生不良的影响。

1.匿名书炮制者掩饰真实的身份,为其行为的无所顾忌提供防护盾牌,罗织罪名,诬告诋毁,侵犯和损害他人利益。匿名书的目标对象单一,打击矛头直接指向政治对手,在撰造者身份和行为不被标识的状态下,或凭空捏造,或有意歪曲,或夸大事实,对他人进行侮辱、诽谤或诬告,“构害善良,有伤风化,遂使贪吏得以报复私怨,谗夫得以肆其虚诞”[8]卷二六二《边归谠传》。匿名书历来往往是奸佞之辈诬诋正直、谗害忠良的利器,因此曾公亮《武经总要》有“军中不采风言及匿名论人是非者,恐贼人谋害良善”[29]前集,卷十四之说。赵抃《奏状乞缉提匿名文字人》历数匿名书对朝臣进行恶意攻击所带来的严重影响:“臣窃闻近日有以匿名文字印百余本在京诸处潜张贴,谤讟大臣,闻达圣听。此当有奸邪险陂、忌刻无赖之辈,惑乱用间,摇动朝廷,亟欲中伤陛下近辅者之为也。脱使憸狡之计万一得行,则臣恐陛下当所信用宰执公卿,而今而后,人人徇默,忧畏不测,无所措手足矣。”[30]卷六吴育《上仁宗乞禁匿名文字》对匿名书的危害亦认识颇深:“臣伏见近年以来,多有造作谶忌之语,疑似之文。或不显姓名,暗贴文字,恣行毁谤,以害雠嫌。或密闻朝廷,自谓忠赤。若是公直无隐,何不指事明言?若凭虚造作,必蕴邪谋,更与隐秘姓名,正使奸人得计。臣恐自今忠良立身,易为倾陷,国家举事,便欲动揺。惑君害时,无大于此。在古之法,皆杀无赦。虽陛下聪明,必不荧惑,亦不可使圣朝长此风俗。”[31]卷九十八

匿名书缺乏真实性和可信度,其诬告、诋毁之词除了侵犯个人权益,使当事人深受其害,还累及无辜,牵连他人,在一定范围内制造恐怖气氛。据《宋史》载:“贵溪民伪作吴渐名,诬愬县令石邦彦”,所作匿名书致使十四人冤死狱中[8]卷四三七《程迥传》;神宗时,“逻者连得匿名书,告人不轨,所涉百余家”[8]卷三二七《王安礼传》。知开封府王安礼奉命查治,结果是薛姓者一人所为。王安礼在此任上,还查办了另一起匿名书案:“或投书告一富家有逆谋,都城惶恐,安礼不以为然。后数日有旨根治,搜验富家,事皆无迹。因问曾与谁为仇,对以数月前鬻状马生者,有所贷而弗与,颇积怨言。于是密以他事绾马生,至对欵,取匿名书校之,字无少异,讯鞫引伏。”[32]卷六通过笔迹的比对核查,最终坐实嫌疑人,并将其绳之以法。

2.匿名书造谣生事,扰乱社会的正常秩序,造成人心不宁,社会不稳。北宋神宗时,王安石主持变法,触犯既得者的利益。“今保甲法,上自执政大臣,中则两制,下则盗贼及停藏之人,皆所不欲”,遂有人于封邱县北门以匿名榜“扇揺保丁”[9]卷二三五,神宗熙宁五年七月己亥,制造流言,“但言保甲至八月别有事,又言边庭事将来更不可说”[9]卷二三六,神宗熙宁五年闰七月癸酉,这种模棱两可的语言混淆视听,在容易轻信和盲从的人群中产生不良影响,“使不得安”[9]卷二三五。变法的不确定性和个体可能承担的风险引发了个体的焦虑,而这种个体焦虑的集聚、放大,便成为群体焦虑。流言一旦迅速蔓延开来,势必造成更为严重的后果,引起更大规模的混乱,“(开封)府界人户尚有惊疑,若更推之郑、滑,恐人情未能安贴”[9]卷二三五。因此,神宗于熙宁五年(1072)七月下诏:“获投匿名文字扇摇保甲者,给赏钱五百千。”[9]卷二三五关于贴匿名书者,王安石认为,“必是自来居藏盗贼之人,不便新法尔。陛下但观长社一县,捕得府界为保甲迫逐出外行劫之人至二三十人,此等人既不容于京畿,又见捕于辅郡,其计无聊,即专务扇揺他人而已”,为了安抚人心,使保甲之事得以顺利推行,他主张“今郑、滑事,欲但令差去官先晓谕人情,俟其通知,然后编排尔”[9]卷二三五。

匿名书所散布流言,往往引起吏民不同程度的恐慌,这就需要施政者处变不惊,镇定自若,才能果断制止流言,避免事态的进一步扩大和恶化。如赵尚宽知同、宿二州,“河中府神勇卒苦大校贪虐,刊匿名书告变。尚宽命焚之,曰:‘妄言耳。’众乃安”[8]卷四二六《赵尚宽传》。陈安仁守泾州,“邛州有匿名投书,言戍卒欲连他郡兵为变,主兵者震慑,白公,公曰:‘此奸人所为。’命焚书于庭,卒亦无变”[33]卷十四《朝请大夫陈公墓志铭》。梁旧通判大名府,“骑士缺马久,或匿名以书告反状,文简(指府尹程琳)惊,莫能如何。公曰:‘是不足虑,小人意在马尔。’退如平时,稍因事籍马,尽补之,果无事”[34]卷十三《兵部员外郎直史馆梁公墓志铭》。

3.宋代匿名书与告讦的兴起有着密切关联,反过来又助长了告讦之风的盛行。前文叙及的宋神宗对白马县投匿名书者“杖而免之”,是基于对告讦的厌恶和反感,“恐长告讦之风”[26]卷十一之三,足见匿名书与告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以匿名书告人,原因之一是告讦的兴起,反过来又助长了告讦之风的盛行。关于告讦,宋人谢维新解释说:“讦者,面相斥罪,攻发人之阴私也”,认为告讦是因“风俗薄恶”所致,“皆薄德者之所为”[35]外集,卷二十六。告讦因有悖于传统道德而受到时人诟病。哲宗朝任左谏议大夫的梁焘说:“所谓告讦者,等辈之间,苟快怨愤,擿其阴私,以相倾陷,伤败风俗,诚为不诫。”[9]卷四二五,哲宗元祐四年四月戊午南宋著名理学家真德秀更将告讦视为“无理之事”[36]喻俗榜文、“败俗乱化之原”[36]“招引告讦”条,认为“事不干己,辄行告讦,装撰词说,夹带虚实,如此之类,皆是非理”[36]喻俗榜文,强调“有犯者自当痛治”[36]“招引告讦”条。宋代统治者对告讦的认识和看法不一,但总的来说,采取既限制打击又利用放任的两面手法。如北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尝降诏勅,止绝匿名歌诗,兼开告赏之令”[37]卷二十,“请推捕荆南嘲咏长吏人事”条;南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1155),“执政进呈刑部状,开具到前后告讦人”,“上曰:‘此等须痛与惩艾,近日如此行遣,想见人情欢悦,感召和气’,于是并除名勒停”[10]卷一百七十;宁宗开禧元年(1205),“申严告讦之禁”[35]外集,卷二十六。但出于维持统治秩序的需要,宋代在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又公行告讦。如张守《措置魔贼札子》称:“臣窃见吃菜事魔,前后法禁、告捕罪赏,委曲详尽,不可复加。”[38]卷七苏轼在评论“神宗恶告讦”时说:“然熙宁、元丰之间,每立一法,如手实、禁盐、牛皮之类,皆立重赏以劝告讦者。”[26]卷十一之三权奸擅国,更是大兴告讦之风。如北宋哲宗统治末年,章惇擅权,“知天下怨己,欲塞其议,请诏中外察民妄语者,论如律。优立赏逻,告讦之风浸盛”[8]卷四七一《章惇传》;南宋高宗绍兴年间,秦桧柄政,“动兴大狱,胁制天下”,“置察事卒数百游市间,闻言其奸者即送大理狱杀之,大开告讦之门”[39]卷一六七;理宗时贾似道当权,“置绿柜,招人告讦”[40]卷四。这种以暴制暴的做法,开匿名书撰造之源,无异于饮鸩止渴;告讦不止,匿名书也就无法禁绝。

总之,匿名书作为一种私言论,是传播失范的反映,这种不当、不法行为的大行其道,势必与政府和传统社会发生摩擦和冲突。虽然宋政府以公权利进行控制和干预,利用法律的强制力量进行规范和约束,但由于缺乏合理而有效的信息管理机制,匿名传播仍以各种方式存在,且手段层出不穷。

注释:

①目前学界关于古代匿名书的研究成果有:刘佳《中国古代“匿名举报”之法律规制》(《法制与社会》2008年3期),赵凯《汉代匿名文书犯罪诸问题再探讨》(《河北学刊》2009年3期)、《秦汉律中的“投书罪”》(《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2006年11月2日),陈玺、何炳武《唐代匿名告人现象的法律思考》(《人文杂志》2008年第3期),王应谊《从国渊、王安礼验字破案看古代的投匿名书告人罪、诬告罪、诽谤罪、投书诽谤罪》(《法学评论》1987年3期),陈玺《清代惩治匿名告人立法的嬗变与省思——清代律典、附例、成案三者关系的个案考察》(《求索》2009年1期)等,相关成果中对宋代匿名书的探讨较为缺乏。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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