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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圣陶早期小说的暴露性思考

2014-04-11

关键词:国民性叶圣陶麻木

孙 胜 存

(河北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叶圣陶是中国最早创作现代小说的作家之一,其创作特色清淡平和,文风严谨朴素,主题立意鲜明,文章影响深远。前苏联汉学家索罗金就曾评价叶圣陶:“如果说叶圣陶是20世纪继鲁迅之后中国最著名的小说家也并不过分。”[1]780一直以来对叶圣陶小说的研究多关注其“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或者是“教育小说”的思想主题。近年来,研究者更多地开始关注其笔下“身边的熟悉的人和事”的取材,或者是“知识分子灰色而琐碎的人生”的描述。而从另外一个维度——暴露国民性和思想启蒙性方面的探索,却少有论述。笔者认为,叶圣陶早期的很多小说,尤其是上世纪20年代的白话小说,既不同于鲁迅“揭露伤疤式”的改造国民性的手法,也不同于老舍的“社会制度层面”批判国民性的角度,而是以其独有的平和清淡、娓娓道来的笔法,倾诉着社会的黑暗和制度的不合理,暴露着中国人身上愚弱的国民性,表达着作者对于改造国民性的关注和思考,带给作品一种别样的艺术“留白”效果。笔者将这种区别于鲁迅和老舍的改造国民性思考的表现手法,称之为“暴露性”。叶圣陶用平实的笔触,把该暴露给大家的东西,冷静真实地暴露出来了。

与五四时很多新文学作者一样,叶圣陶是带着问题步入文坛的。早在小说《这也是一个人》发表之前,叶绍钧就已经发表《春宴琐谈》表达对女性教育问题的关注。叶圣陶在“为人生”的写作姿态下,在新文学创作的道路上越发成熟,并最终找到自己所擅长的小市民知识分子题材的书写。叶圣陶坚持用同情与讽刺兼备的态度客观地暴露人生诸多问题的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进行着国民性的思考,他对知识分子的描写最多也最成功,他在描写小市民知识分子的灰色生活时也在冷静地暴露着他们身上的国民性。《潘先生在难中》是叶绍均1924年创作的一篇脍炙人口的作品,是一篇反映知识分子逃避战乱的经历和心态变化的小说。作者用了几个典型事件,勾勒出了潘先生这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动乱中的言行和心理变化,暴露出了像潘先生一样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自私自利、可怜而又麻木的本性。《抗争》则真实再现了当时北洋政府统治下教育界的黑暗现实:一群面临再次被降薪而无法生存的教员们,通过所成立的教员联合会的团体力量,来为这个群体争取应得的利益——“将欠薪讨回,明年薪水不打对折”。在联合会上,教员们推举了两名代表,并向当局提出周一必须给出答复,否则罢课。等到了罢课的时间,大家唯恐成为少数罢课的人而自身受到伤害,于是各自观望。没有镇压,也没有谈判,最后这些教员们都乖乖地继续上课了。事情的最后结果,也仅仅是开除了最早提出建议利用团体力量去与政府抗争的郭先生。小说的细节描写,生动地刻画了教员阶层的自私、自利、胆小怕事,生怕因罢课丢掉自己的饭碗,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别人努力上的奴性十足的嘴脸。

叶圣陶小说描写了一批小人物的日常生活状态,阎浩岗将叶氏小说中描写“普通人的平凡生活与内心世界”的题材小说命名为生存状态小说。[2]在这类小说中,作者用并不突兀的手法,平静地暴露着平凡人、普通人身上愚弱的国民性——麻木而无方向地生存。《这也是一个人》、《阿凤》、《隔膜》、《一个朋友》等小说都反映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们的悲惨命运,也暴露着他们的精神愚弱与麻木。

《阿凤》描写了童养媳阿凤在婆婆杨家娘外出办事两天时间里快乐无忧的生活。这与以前每天遭到杨家娘的呵斥与责骂,以泪洗面的生活对比,深刻地揭露了下层妇女人生无限的心酸。阿凤因杨家娘的出门办事,而暂时逃脱了被打骂的命运,寻得了一时的欢乐,却从来没想过为什么会这样,怎么才能逃脱这个悲惨的世界,这种愚昧和不自觉同样地体现在杨家娘身上,只是方式有所不同。杨家娘已经养成习惯,发话前必对阿凤打骂;而这个已经心理严重变态的“虐待狂”婆婆,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也是事出有因——是她自己人生悲惨际遇留下的“后遗症”所致。她不也在一方面做着受害者,同时也在伤害着下一代女人吗?阿凤坦然地接受着婆婆的打骂,她觉得这是正常的。作者用对比的方式暴露了两代女人同样悲惨的运命和愚昧不自觉的国民性。《一个朋友》展示了作者对人生生命状态的思索。“我”去参加朋友的儿子的婚礼,想起了“十四年”或者是“十三年”前朋友的婚礼。作者不是忘记了是十四年前还是十三年前,而是无论十四年前还是十三年前,都说明朋友的孩子还很小,反衬出时间还很短暂,而朋友又开始让懵懂的儿子结婚了:“他无意间生了个儿子,还把儿子按在自己的模型里。”这是一种麻木而不自知的人生轮回,父子两代人被生活麻木了灵魂,沉沦在没有思想、没有理念的浑浑噩噩的生活中。作者也正是通过这篇小文,在娓娓叙述着普通人的麻木而无意识的轮回人生。语言虽然平稳中性却让人心生焦虑:社会中所有的普通大众,如果都在麻木而无目的地生存,那社会将要如何发展!叶圣陶深刻地暴露出人们此种精神状态,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实属不易。

暴露普通人麻木的日常生存状态的小说,告诉了“疗救者”一个真理:真正需要改造的、唤醒的正应该是这一类麻木不自知的、没有任何目的和人生意义的社会的“零余者”。这类人越多,改造起来就越困难,这和鲁迅先生改造国民性的宗旨和目标是一致的。鲁迅是对特殊的人进行深入地刻画,选择特殊场景作为典型环境,所以一批现代文学作品中的典型人物形象出现了,比如孔乙己、祥林嫂、阿Q等。而叶圣陶却选择了普通人和日常琐碎事来进行讲述,普通到叙述他们的“日常生存状态”。正因如此,反而凸显了叶氏此类小说的普遍代表性。如果不唤醒此类人,不改造此类人身上愚弱麻木的国民性,那么这个社会就会有大量无所事事、碌碌无为的民众,中国社会就会像“朋友”和“朋友的儿子”一样结婚生子,代代相传,影响社会良性发展。这类小说虽然不是教育类小说,但依旧是叶圣陶想“讽”他一下,引起疗救者注意的内容。如何建设美好的生活,作者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要使我们的生活丰富多彩,一定要先去掉寂寞和枯燥,那就必须打破人与人之间的隔膜。隔膜既破,彼此的心都是赤裸裸的,一层薄雾似的障翳都没有,而后可以相互了解,互相安慰,互相亲爱,……果真达到这样的境界,则一切消极的问题全可消除。”[3]54这正是作者创作此类小说的意义之所在。

叶圣陶先生认为:“文艺可以养成美好的国民性。”[3]54无疑,这一主张在小说中得到了贯彻。然而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叶圣陶小说的这一主题却被诸多研究者所忽略。究其原因,这与叶圣陶小说对于国民性书写的方式和特点有很大关系。同样是对国民性改造问题的思考,叶圣陶的写法不同于鲁迅小说的犀利深刻。叶圣陶在小说中冷静地暴露着国人愚弱的国民性,以此来表达着对“身边熟悉的人”朴素的人文关怀和对社会、对美好国民性的期盼,在国民性的思考和书写方面呈现出一种特别的暴露性笔致,温和而中肯,平实而意永。

叶圣陶总是平心静气地对事件进行描述,而很少加入个人的议论,这种艺术“留白”的手法,在他的小说中屡见不鲜。《潘先生在难中》塑造了一个底层妇女王妈的形象,虽然着墨不多,但依旧反映了作者对底层妇女愚弱国民性的暴露。当战乱来临,潘先生携妻带子、紧急避难之际,王妈却被留下来看家,可她一点怨言也没有,即便有略微的不满,也在自我安慰中化解。“——其实就是老实告诉我,要我跟去,我也不高兴去呢。我在这里一点也不怕;如果仗打到这里来,反正我的老衣早就做好了。”她随即想起外甥女儿送她的一双绣花鞋真好看,穿了那双鞋上西方,阎王一定另眼相看;于是她感到一种微妙的舒快,不再想主人究竟在哪里的问题。

战乱来临,有人匆匆避难,有人却连“难”都无从躲避。战乱中的底层百姓,只能自己给予自己心理安慰,去“大无畏”地等待战乱的降临。当潘先生第二次惶惶而逃,交代王妈看好家的时候,王妈心中当时也略有不快,为什么先生逃走不带着她呢?但这个念头仅仅是一闪而过,“要我去,我还不去呢”,这不也是一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嘛!王妈为什么不去想:我为什么不也逃走,去保全性命呢?这些底层的妇女在战乱来临时仍“忠于职守”,甚至忘却了“死”的可怕和对于“生”的渴求。小说在暴露着下层劳动妇女的悲惨命运的同时,也暴露了她们头脑中落后的、“愚忠式”的封建意识,这决定了她们不可能从沉睡的麻木中警醒,起来反抗主子的奴役[4],争取做一个战乱中的“人”的权利。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描述了白流苏在香港经历的战乱,其中那个没有名字的女仆,与王妈是何其相似。在《倾城之恋》创作20多年前,叶圣陶就通过简单的言行和心理描写,成功塑造了底层女仆王妈的形象,暴露了底层妇女的麻木和不自觉。她们将自己的人生理想奉献给虚无的“阎王”,也因为阎王会高看一眼而心里沾沾自喜,放弃追寻生的希望。这是神权等四大枷锁对底层劳动妇女的毒害,也让我们对底层劳动妇女的命运更感悲悯。

成名作《这也是一个人》的主题依旧是主张妇女“人格”独立,尤其是以“这也是一个人”做题目,点出了作者希望底层妇女觉醒,争取做“人”的基本资格。作者用了特殊的手法,从“故事”讲述的角度,为读者讲了一个没有姓名的女子的一生。通篇没有对伊进行肖像、语言、心理的描写,只勾勒出她一生的“流水账”。这种看似简单的流水账式的故事讲述,却正是当时社会每天都在上演的底层妇女的人生写照。她不需要有姓名,因为每个底层妇女都像她一样,没有姓名的“伊”更具有普遍代表性。与几年后,鲁迅《祝福》中的祥林嫂相比,“伊”的形象并不算丰满,但是其反映封建时代妇女悲惨命运、暴露底层妇女不觉悟而任人宰割的鲜明主题,却第一个镌刻在文学史的丰碑上。叶圣陶所用的平铺直叙、白描勾勒、客观描述、不加渲染的手法,使其主题更加深入人心,令读者动容。“最优秀的作家都是现实主义的,按照生活本来面目描写生活,不过由于每一行都像浸透汁水似的浸透了目标感,您除了看到目前生活的本来面目外,还感觉到生活应当是什么样子。”[5]187叶氏的这篇小说,让我们看到了生活的本质,也激发了我们对美好生活的渴盼。

这种冷静客观的文字正是叶圣陶小说所坚持的“写实主义”的特色,“但是我常常留意,把表示主张的部分减到最少限度。我也不是想取得‘写实主义’,‘写实派’等的封号;我以为自己表示主张的部分如果占了很多篇幅,就超出了讽它一下的范围了”[6]30。写实主义或者说现实主义作家,本身最典型而又显著的特色,就是讽刺性的暴露和或严厉或内省的批判。叶圣陶虽然说不想取得“写实派”的封号,但他却常常注意将自己的主张减到最低,采用客观冷静的叙述,自然地“讽它一下”,以达到暴露国民性的目的。这样的艺术手法更能引发读者对国民性的思考,“讽它一下”的手法再辅以精心设计的结尾更能增强小说发人深思的韵味。《抗争》非常巧妙地设计了一个情节——郭先生是最早动议使用团体力量抗争的人,但却不是被推荐的谈判代表,亦即并未与政府教育局长直接谈判,并未出头露面,反而成了当局用来“骇猴”之“鸡”,最终被解职。小说告诉了所有读者一个真实的现象,暴露了知识分子的人性之弱与恶——出卖了同事,换来了自己的饭碗,坐稳了奴隶。小说结尾,显示了作者对教育界黑暗现实的极端失望,想“立刻销毁了这个心才好”,却不知道如何便能销毁。这时,他看到了三个铁匠在奋力打铁的图画,想到了他们的神圣,开始羡慕铁匠,继而想到“怎么才能跟得上他们呢?”再到看到招工广告,心头一动,动了让自己的夫人去当织袜工的念头。可以说,作者别具匠心的浪漫式结尾,表达了作者对工人阶级力量的向往和追求,这也是作者对知识分子阶层的反思和启蒙。“不幸得很,用了我的尺度去看小学教育界,满意的事情实在太少了。我又没什么力量把那些不满意的事改过来,我也不能苦口婆心地向人家劝说——因为我没有口才。于是自然而然走到用文字来讽它一下的路上”[6]30。作者正是通过“讽它一下”的艺术手法,暴露着知识分子的性格弱点。

通过对叶圣陶小说对小人物描写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叶圣陶小说的独异性——关注“灰色人生”背后所折射的“国民性”思考和国民性书写方面呈现出的暴露性的笔致。叶圣陶在“为人生”的写作姿态下,坚持用同情与讽刺兼备的态度客观地暴露人生和社会的诸多问题,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进行着国民性的思考。这虽然区别于鲁迅先生严厉而无情地揭露,也区别于老舍先生热辣而讽刺地暴露,但他却以另一种角度、从另个层面、用别样的笔墨表达着改造国民性的主题。

沈从文1931年在《论中国创作小说》中认为叶圣陶小说提供给读者的是“平静的风格”、“健康的人生态度”和“一种温暖的爱”[7]201。沈从文所说“平静的风格”和“温暖的爱”就非常准确地把握到叶圣陶小说创作的神髓,但沈从文并未深入地分析叶圣陶小说风格的美学底蕴。暴露性的写法在美学上与中国诗文“文质彬彬”的传统相契合,同时融入现代现实主义的冷静精细的描写,使得小说整体风格呈现出一种平实而蕴藉的况味。叶圣陶深谙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中和”品性,对创作和人生是同样地真诚而温和。他抱着对历史与人生的责任感与使命感,真诚地坚持着“为人生”的文学态度,客观冷静地去暴露、去启蒙、去唤醒人们沉睡而麻木的生活。一个写实派的作家,也正是凭着自己这份冷静睿智地描绘世界、反映人生,温和地暴露着各个阶层愚弱的国民性,从而带给作品一种艺术“留白”效果。这种写法,给现代文坛小说领域带来一种独特的“平和清淡”的风致。首先,在小说语言上,平易质朴,注重文字的锤炼却无雕琢痕迹,文章显得朴实自然。叶氏语言虽然冷静,但描述者的内心却并不平静,这种独特的、区别于鲁迅严峻文风的原因,可能源自于他的温柔、敦厚的性格,也源自于他深受儒家“仁恕诚敬”文化的影响,使他的文字表达“怨而不怒,哀而不伤”[8]。但其文字对国民性的暴露却并不因此而减弱,从某种意义上讲,反而更加发人深省。其次,叶氏的情感态度在小说中呈现出一种客观超然的姿态。他对于笔下人物的情感态度尽管也类似于鲁迅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却用一种不动声色甚至超然物外的语调去叙述。《抗争》、《潘先生在难中》等小说独具匠心的结尾,使小说显得更加耐人寻味,含蓄隽永。这种暴露性的写法在中国现代文学发生期显得尤其可贵。叶圣陶崛起文坛时,“问题小说”创作方兴未艾。鲁迅曾批评这一时期“问题小说”作者们的“技术是幼稚的,往往留存着旧小说上的写法和语调;而且平铺直叙,一泻无余;或者过于巧合,在一刹时中,在一个人上,汇聚了一切难堪的不幸”[9]247。鲁迅批评的小说创作方面技术幼稚问题很长时期内都存在于1920年代的文坛,而叶圣陶所采用的这种暴露性手法,既展示了作者对国民性的思考,同时也将思考和发现的权利留给读者,让读者在反复回味中不断加深对国民性的思考。

[1] 索罗金.叶圣陶和他的作品[A].刘增人.叶圣陶研究资料[C].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

[2] 阎浩岗.重新认识叶绍钧小说的文学史地位[J].文学评论,2003,(4).

[3] 叶圣陶集:第九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

[4] 常勤毅.战乱中奴、主的悲喜剧——兼论《老女仆》与《潘先生在难中》的审美同构关系[J].宁波大学学报,2005,(9).

[5] 契诃夫.契诃夫论文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6] 叶圣陶.随便谈谈我的写小说[A].叶至善.中国现代作家选集——叶圣陶[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7] 沈从文全集:16集[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8] 钱秀琴.温和、客观、朴素的现实主义——契诃夫与叶绍钧小说叙事比较[J].名作欣赏,2009,(12).

[9] 鲁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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