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十七年合作化小说反讽修辞的启蒙伦理
2014-04-10曹金合
曹 金 合
(荷泽学院 文学院,山东 荷泽 274075)
十七年合作化小说中所表现出的知识分子与民众之间的启蒙伦理关系,从显性层面看是一种悖逆的关系。因为从逻辑和理性等方面来说,拥有话语权的知识分子理应充当启蒙者的角色,对愚昧的民众灌输科学、民主、独立、自由等方面的知识,让他们在知识的武装下学会用自己的大脑独立自主地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在这其中,“启蒙所隐含的伦理意味也就是作为‘教’者的启蒙者与作为‘学’者的被启蒙者之间的伦理关系。在教与学的师徒关系中,师傅的权威性是被双方共同肯定的,无论这种肯定来源于理性、情感还是对力量或能力的膜拜,抑或是对师傅的天命在身、‘克里斯玛’式的人格魅力的认可”。[1]162由于十七年特殊的语境中知识分子启蒙的权威性和合法性被主流意识形态颠覆和消解,民粹主义的思想意识又将民众提高到知识分子之上的地位,这种启蒙者与被启蒙者、老师与学生之间角色意识的互换注定了启蒙精神的沦落。但启蒙作为一种“依自不依他”的独立精神,即使是在对知识分子脱胎换骨改造的过程中也难以消除。于是,作家们充分地运用反讽的特性表达自己的伦理价值观念和启蒙意识,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运用字面意义与深层意义之间的落差就会产生所言非所是的理解效果。当然,启蒙的方式和途径多种多样,在小说中的表现也可根据作者不同的思想特性和艺术风格而有所不同。这只是就启蒙在常态下的文学表现方式而言的,在十七年对知识分子进行压制和改造的语境中,作者选择反讽作为表现自己的启蒙伦理的主要方式既是特殊环境下的无奈之举,同时也是各种因素和伦理观念综合选择的结果。一方面,从反讽的概念来看,无论是说“反讽即是一套语码表示了两种信息”[2]227,还是指“它是作者由于洞察了表现对象在内容和形式、现象与本质等方面复杂因素的悖立状态,并为了维持这些复杂的对立因素的平衡,而选择的一种暗含嘲讽、否定意味和揭蔽性质的委婉幽隐的修辞策略”[3]217,都意味着采取委婉曲折的方式表现所说与所指不相吻合的情况。这样的修辞方式既体现了作者作为知识分子应有的责任和良知,又可以在言语不自由的情况下通过语义所传达的不同信息达到保护自己的目的。
一、强性反讽的疗救意识
其实,十七年合作化小说的作者绝大部分都深受现代文学中启蒙主义的影响,特别是鲁迅提倡的改造国民性,让睁了眼看社会的现代知识分子深切地领会到,改变民众宗法制的伦理价值观念和守旧意识确实是一项艰巨而又严峻的任务。因此,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说道:“说到‘为什么’做小说吧,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4]525鲁迅的话成为合作化小说的作者耳熟能详的启蒙话语,并深深地影响着他们的创作思想。尽管由于社会语境的不同,新的时代乐观昂扬的审美风格和提倡表现光明面的思想内容,都不允许作者再取材于“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但不允许表现新社会的阴暗面,作为启蒙的客体,并不意味着遭受几千年精神奴役创伤的民众一夜之间就发生了脱胎换骨的改变,奴性意识、宗法伦理、封建思想、官僚作风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就会随着新制度的建立和巩固,自动退出历史的舞台。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启蒙意识形成的教师型或者是先知型的情结,即使在十七年一次又一次的脱胎换骨改造中也难以泯灭掉。作家对社会生活的观察和思考、对民瘼忧心如焚的关心和爱护、对官僚主义义愤填膺的指责与批评、对民众在运动中表现的自私和蒙昧,在政策相对松弛的百花时代和1960年初期的巩固调整阶段,作家在合作化小说的叙事文本中通过鲜明的对照或者是变形夸张等修辞手段表达了自己所言非所是的强烈爱憎,这样就形成了作家主体性和启蒙意识的审美赋型所产生的强性反讽,表现了作家深厚的启蒙伦理情结。
所谓的强性反讽是指:“作者通过议论、强烈的对照或极度的夸张等修辞手段,强烈地显示了自己的态度,而且让读者也能清楚地看出作者的态度和倾向。这类反讽接近于嘲讽,但又不像嘲讽那样直接,曲折、隐幽依然是它的特点。”[3]226—227合作化小说的作者对反讽进行微妙的控制以达到影响读者的修辞目的,采取的方式主要是作者的主观介入,刘绍棠的小说《田野落霞》就是这方面的典型。这篇小说在百花文学中独树一帜,与作品的题材选择、主人公是知识分子的人物设置、反讽性的修辞技巧、采取议论方式所形成的主观性介入以表现自己的伦理观念有密不可分的关系。首先,启蒙意识的产生离不开知识分子他者化视角对现行的和传统的伦理价值观念进行审视和批判,只有在异质的价值观念相互对照的情况下才能形成更好的反讽修辞效果,由于二者之间距离拉大而造成的价值观念的错位,对小说的表层意义和深层意义都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正如布思指出的:“在读者发现叙述者的事件叙述或价值判断不可靠时,往往产生反讽的效果。”[5]60这就需要在小说中表现启蒙的主体和伦理观念时,最好以知识分子作为主人公,他的启蒙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对官僚主义、教条主义、宗派主义等各种负面的观念无疑会构成对照和反讽。在这篇小说中,围绕着合作化运动中出现的一系列问题,通过刘秋果的启蒙视角表现得淋漓尽致。代理区委书记刘秋果与副书记高金海的矛盾冲突是实事求是的科学民主观念和独断专行的官僚主义的交锋,高金海不仅处处造谣生事、无中生有地诬陷刘秋果,而且在合作化运动中不顾实际情况,只为了自己的政绩打井,结果出了一位社员的腿被砸断的事故。面对这种情况,刘秋果坚守职责、心系病人的高尚品质,与高金海不闻不问的态度和野蛮的方式相对照,就会对高金海的言语和行为作风造成了强性反讽。
其实,作者的启蒙意识不仅在刘绍棠的小说中表现得非常明显,并且在反讽的修辞手法的娴熟运用中体现出知识分子寻求话语空间的一种努力。从主流意识形态方面来说,在合作化运动中确实也需要知识分子将现代性的科学和民主的思想观念传播到民间去,对民众保守的宗法伦理观念进行批评教育,并且也需要调动知识分子的积极性和创造力,并以独立自主的姿态参与到合作化运动中来。从文学理论上来看,“‘双百’方针的提出和实施意味着作家将在某种意义上重新获得知识分子在文学创作中的主体地位,因此,对‘双百’方针的积极响应标志着那个时期的作家‘获得知识分子独立话语空间的一种努力’。”[6]42比如白危的《被围困的农庄主席》就体现出作家争取知识分子的话语空间的启蒙伦理,火花集体农庄目前面临着一场严重的考验,由于转为集体农庄之后没有经验,牲畜病死了许多,可税务局的潘股长却打着冠冕堂皇的屠宰税的名义要农庄主席配合交税。两人站在不同的立场上发生的思想交锋,作家只是采取摄像机式的客观方式淋漓尽致地予以表现:一个是站在本位主义的立场上打着光明正大的旗号行无耻之事,一个是站在民众的立场上对不顾农庄死活的本位主义者的强有力的反驳,两相对比就构成了强性反讽。因为“反讽修辞的另一个构成要素,是两极对立因素的相互对比,没有这种对比,就只不过是单一视境,就不能产生多重视角条件下才会形成的反讽意味”[3]221。所以小说的后半部分叶主席直接用“牲口死亡税”来戳穿“屠宰税”的问题,就是对潘股长绕来绕去的征税理由的最有力的反讽。此外,耿简的《爬在旗杆上的人》、林斤澜的《家信》、张庆田的《“老坚决”外传》、李準的《灰色的帆篷》、何又化的《沉默》等合作化小说,都采用了强性反讽的修辞艺术,对合作化运动中出现的官僚主义、教条主义、表面主义等不尽人意的现象进行了揭露和批判,尽到了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启蒙责任。
二、弱性反讽的精英良知
除了在百花时代和1962年的政策调整期之外,绝大多数时期主流意识形态对作家的小资情调的身份质疑,如同套在知识分子身上的无形枷锁,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状态下不可能采取锋芒毕露的强性反讽的修辞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伦理观念。相反,在强大的意识形态对作者的主体性进行阉割和压制的语境下,许多作家在叙事过程中采取了含混的主观的修辞策略和方法。这样,叙事者就通过采取春秋笔法,以弱性反讽的修辞策略隐晦曲折地表达着背后所包蕴的精英良知。因此,如果采取文本细读的方法,就不难在显性文本的主旨价值与隐性文本的思想蕴含之间的叙事裂缝中发现叙事者的无奈处境。首先,作家作为有独立思想和文化价值观念的精英,在十七年的独特空间中是很难按照自己精英逻辑的思维方式表达异质的伦理观念的。也就是说,写工农兵的题材和如何为工农兵服务的艺术风格都已形成一套比较僵化的教条和模式,留给作家的聪明才智和创造力表现的空间非常狭小。作家在戴着镣铐跳舞的过程中,采取弱性反讽的方式是情有可原的。因为在弱性反讽中,“作者的修辞目的更为隐蔽,不像强性反讽那样鲜明、强烈。这种反讽属于客观性的反讽,即作者通过对事象或人物行为和话语的相对客观的描写,来显示一种反讽性的意味”[3]230。这样,作者在表现自己的责任和良知的同时,也为自己的启蒙伦理提供了一种保护色。其次,采取弱性反讽的修辞方式含蓄地表现作者的立场和观点,会引导读者充分发挥自己的主体性。从启蒙的本原意义和最终目的来看,这种非指令性的修辞方式更能充分发挥被启蒙者的主体性和能动性,更好地达到启蒙“依自不依他”的独立目的。最后,也是由反讽性语言的特性所决定的,“反讽性语言不仅受制于一个双重的逻各斯(说一事却意指另一事),而且受制于无限多重的逻各斯”[7]29。作者在十七年的合作化小说的创作语境中,要受到国家伦理、民间伦理、启蒙伦理、审美伦理等各种逻各斯的制约,每一种逻各斯又都被其他的异质的逻各斯所制约。这样,在多重的伦理观念制约下的反讽性语言只有采用这种含混和模糊的方式,才能在国家伦理观念的强势压制下获得存在的空间。
因此,细读合作化小说,弱性反讽的修辞方式比比皆是。比如周立波的《山乡巨变》,作为深受现代启蒙思想浸染的左翼作家,他对于农业合作化运动造成的农民传统的一家一户的生产方式和宗法伦理观念的冲击,是有着深切地体会的。特别是1955年他为创作小说回到家乡益阳,亲自参加从互助组到成立农业社的一系列活动,对他的灵魂触动很大。“在政治上,作家们都理解这场革命的意义,并希望通过歌颂农村的新生事物来推动这场革命的顺利进行,可是越深入到生活的激流深处去设身处地地体验、观察、把握农民思想感情,以及他们所经受的脱胎换骨的考验,真正愿意与农民共命运的知识分子的自身灵魂也不能不经受同样的震荡与感动。”[8]36于是,作者的思想感情和表达的伦理价值观念与政治伦理观念出现了游离,比如民间的比较务实的伦理观念就对大包大揽、凌空蹈虚的政治伦理观念造成了弱性反讽。这当然与作家的启蒙伦理观念有密切的关系,作家所尊重的民主和平等的意识,以及与农民血浓于水的关系,就让作家在作品中一方面非常真诚地宣传合作化的优越性,另一方面又非常谨慎小心地为异质话语留下了表达的空间,这样的犹疑心态所造成的价值观念的含混,就在弱性反讽的修辞上得到了充分的表现。这种情况不仅在创作环境相对严峻的时期出现,就是在创作氛围比较宽松的政策调整时期,由于作者的政治倾向和叙事意图的过于明显也会产生弱性反讽的修辞现象。如小说《被围困的农庄主席》的结尾部分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叶柏寿在冲出被围困的局面之后,爱社如家的饲养员满腹伤心和委屈,向他倾诉成立集体农庄之后,还有老社员贺老爹、尹老四等人每天晚上跑到牲口房里来看看自己的牲口。叶主席按照公有制的政治伦理观念对他们公私不分的糊涂观念是持批评态度的,叙事者也是站在公有制的立场上对叶主席的批评持赞赏的姿态。可是,日久生情形成的人畜之间难分难舍的感情就会对立场分明的政治伦理造成反讽,特别是贺老爹和自己的老母牛之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特殊关系带有民间伦理观念的特殊蕴含,不管刮风下雨,他老人家每天晚上都要在这里呆到半夜才回去。这样的感情和思想观念就不是政治伦理观念随意扣上个自私的帽子所能解决得了的,相反,富有人情味的民间话语和价值观念无形中就对冰冷的政治教条造成反讽和消解的效果。因此,难怪叙事者设置叶柏寿心里踌躇的情节,对他原来理直气壮的政治判决作出反讽和否定的情况。由此可见,只要是对民众的生活方式和伦理观念有所了解的作家,就不可能按照中央规定的干巴巴的政策条文对号入座,对民众异质的思维方式和道德情感按照时代的共鸣判定为非法。这样就造成了弱性反讽的修辞现象在合作化小说中比较普遍的情形。
当然,由于作家在更多的时候是相信合作化运动是帮助民众走向幸福的康庄大道的坦途,在主观上是真诚地相信宣传和普及新的伦理观念就是对民众的福祉。因此只有少数作家能够用自己的独立意识思考合作化中存在的问题和缺陷,并在作品中做了有意识的表露。在更多的情况下,是在作家启蒙意识的延续和客观的现实主义的描写中,无意识地流露出对主流意识形态的反讽意味。这就需要在阅读合作化小说时,遵循弱性反讽修辞的规律和特点,运用既有的知识储备和思想积淀在习焉不察的地方去把握作者反讽的意味。只有采取文本细读的方式,才能发现弱性反讽的有意味的形式。如赵树理在《锻炼锻炼》中表现的伦理价值观念,在小说的深层意义上就具有反讽的意味。因为这部小说写于1958年全民“大跃进”时期,赵树理战士的角色意识使他在小说的表层意义上表现比较激进的政治伦理观念的合法性,就是说,对年轻的副主任杨小四蛮霸的工作作风是持支持态度的。小说的题名“锻炼锻炼”实际上来自于社主任王聚海根据传统的“和事佬”式的伦理价值观念,来衡量比较刻板地执行新的伦理标准的年轻的副主任的工作和行为方式,认为他的急躁、严厉导致的矛盾冲突正需要在实际生活中加以锻炼,而事实证明副主任的行为作风确实在现实生活中收到了明显的成效,这就对口口声声说别人需要锻炼的老主任构成了讽刺,他才是真正需要锻炼的人,这种思想和行为在现实中造成的逆反效果无形中对老主任的言语行为造成了反讽。但细读小说,赵树理的启蒙意识和他始终站在民间的立场上对损害农民利益的丑恶行径如实地表现出来,现实的“天聋地哑”的实际情况就会对表层的主题思想造成反讽。也就是说,透过表层现象的雾霭,赵树理实际上采取了非常隐晦曲折的方式形成了对表层主题反讽的反讽,当然这里的反讽只能是有时连作者也未必明确意识的弱性反讽。此外,方之的《出山》为了突出准卡里斯马人物形象的无私奉献精神,不经意间描绘的农业社家底太单薄的现象,《山乡巨变》中的农业社副社长谢庆元多拿多占的不民主现象,西戎的《纠纷》描绘的人们劳动积极性不高的现象,其中所包含的对民主平等的渴求和对人性的关怀意识构成了对宏大的政治话语的弱势反讽。
总体来看,采用革命战争年代二元对立的意识形态思维方式,对社会主义的合作化搞比较激进的政治运动来进行生产关系的变革,认为越高级、公有制成分越纯粹就越能推动社会主义改造的全面发展,这样的逻辑思维的误区导致了不顾实际生产的条件,一哄而上都转入社会主义性质的高级社,而人为地加速农业化改造带来的一系列的问题,就给小说的作者在“写什么”和“怎么写”上提供了双重的难题。在严峻的现实面前,有的作家采取现实主义的态度和方式,如实地反映了农村生活的不如意现状;有的在政治意识形态的压制下,采取曲笔的方式隐晦曲折地表达着自己的伦理价值观念。但无论采取哪一种方式,都体现了知识分子的启蒙意识和责任良知,都对“假”、“大”、“空”的文坛弊病给予了有力的反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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