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诗歌的青春意象
2014-04-10林玲
林 玲
(深圳广播电视大学人文科学系,广东 深圳 518001)
我们欣赏中国现代诗歌,欣赏的是它们的意象,即诗人的主观世界和他们所观照的客观世界两相融合时所产生的艺术创造物。中国现代诗歌的魅力,正在于诗人所创造的千姿百态的美丽的意象。其中,最美的意象是青春意象,因为青春之美,是生命之美最集中的表现。关于现代诗歌的青春意象,在当前现代诗歌的研究中,尚缺乏系统的论述。本文拟在这个方面作一点初步的探讨。
在现代诗人的生命意识中,青春意识鲜明而突出。人的青年时代,是生命力最为旺盛的时代。这一时代,生命力勃发、创造欲望和创造力都呈现前所未有的状态。而且,生命力并未处于顶峰,还有巨大的发展潜力和远大的发展前途。所以,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乐观的时代。青春是古今诗人所歌吟的历久不衰的主题,其奥秘正在这里。
但现代诗人歌吟青春,更有现实的背景。现代诗歌发生在辛亥革命不久的1917年。1911年的辛亥革命,埋葬了有几千年历史、现在已经腐朽透顶的封建王朝,一个新的中国摆在人们面前。我们的诗人将这一巨变比着凤凰涅磐①,歌唱着祖国的新生,歌唱着祖国的青春。王朝的终结,也使“人”得到解放,从封建专制的政治统治和思想统治中解放出来。尽管困难重重,百折反复,但过去的时代毕竟一去不返了。于是诗人不但歌唱祖国的青春,也歌唱“人”的青春。自然界生命的春天,在诗人笔下因而具有象征意义,象征人的青春,象征祖国的青春。这些都是富有魅力的青春意象。
1 青春的赞美
春天万物滋生,万象峥嵘,是自然界最美的季节。人的青春、祖国的青春,也是一样的迷人。我们且看诗人怎样描写和赞美春天吧!看他们怎样描写和赞美自然的生命之春、人的生命之春和祖国的生命之春吧!
1.1 自然的青春意象
现代诗人描写和赞美自然之春天,着眼于春天里的生命。他们看出,春的美丽,是生命的美丽,是生命力创造和呈现的美丽。他们有的直接说出这一感受,在诗中出现了“生命”这样的字眼。有的只是间接表现这一点,但读者却能感觉到春天里生命的律动,生的情趣和美。
在白话诗产生的初期,就已经透露出这样的特点。早期白话诗的重要诗人陆志苇,他的《寒食》这样写道:“豆花香,明天就是清明。/空气里有流出来的生命。/我在生命里深深的呼吸,/岂非胜过了老僧入定。”在这首诗里,就流溢着生命的气息。
文学研究会诗人刘延陵,描写春天的《竹》:“碧清的,/鲜绿的,/这是生命的光/青春的场所留的润泽呀。”显然,刘延陵同陆志苇一样,是在有意识地写着春天里的生命,写着青春的。
不出现“生命”二字,同样可以表现春天里的生命或者生命的春天。湖畔诗人应修人的《粉墙》:“飓风一夜吹,/粉墙变成了砖堆,/却见邻家竹篱笆——垂垂绿叶里,/开满了牵牛花。”一夜的狂风,将砖砌的墙全部吹倒了,风力之强可想而知。植物的生命却依然鲜艳,生命力胜过了强大的风力。
宗白华的《春与光》:“你想要了解春么?/你的心情可有那蝴蝶翅的翩翩情致?/你的歌曲可有那黄莺儿的千啭不穷?/你的呼吸可有那玫瑰粉的一缕温馨?”什么是春天?春天是生命的呼吸,如玫瑰花呼出她的香;是生命的动,如蝴蝶的起舞、鸟儿的歌唱。不了解生命的运动和呼吸,你就不了解什么是春天。
还有对春天的理解:春天是“白鹅在泥塘里翻弄红掌”②(饶梦侃《春游》);是“碧绿的春水如青蛇条条,”“微波有如美女们的娇笑。”(刘梦苇《万牲园底春》)是春鸟“真理一样的歌声”,“把黎明叫到了我的窗纸上”。(臧克家《春鸟》)是竹筍“爆发开宝石一般晶莹的绿色”。(冀汸《筍芽》③)春天是动物生命的嬉戏和歌唱,是植物生命的生长,即使是无生物,它在春天也获得了生命。水变成了青蛇,变成了美女。春天的颂歌,是生命的颂歌;春天的意象,是生命的意象。
1.2 人的青春意象
青年时代,是人的生命的春天。蕴藏着充沛的精力,爆发着无限的活力,创造着无数的奇迹。所以诗人爱自然界的春天,也爱人的青春,因为都是对生命的爱。
郭沫若的名诗《凤凰涅磐》,在“凰歌”这一节里,唱出了对青春的眷恋的呼唤:“啊啊!/ 我们年青时候的新鲜哪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甘美哪儿去了?/我们年青时候的光华哪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欢爱哪儿去了?”在诗人郭沫若心目中,青春是新鲜,是甘美,是光华,是欢爱。在新生以前的凤凰那里,这些东西都失落了。凤凰的新生,就是要找回失去的青春。而几年后所写的在《述怀》:“我不相信你这话,我是不相信的;/我要保持我的花瓣永远新鲜。/我的歌喉要同春天的小鸟一样,/乘着和风,我要在晴空中清啭。”这首诗里,诗人坚决地表示,自己要保持当初开始写诗时,年青诗人的青春激情。
“春天的小鸟”和“花瓣”,比喻人的青春。人的青春同自然界的春天一样,是旺盛生命的呈现,是鲜活的一片,有如新鲜的花瓣和清啭的小鸟。诗人热爱青春,所以要永葆青春。
当然,青春不仅仅是爱,是美,正如生命力不仅仅是爱,是美。青春的旺盛的生命力,更多的是发展,是创造,是前进。我们诗人所唱的青春的颂歌,其主题曲也是在这一方面。
《春水》是冰心的代表诗作。《春水》之五写道:“我的朋友! /感谢你解答了/我久闷的问题。/平荡而曲折的水流里,/ 青年的快乐/在其中荡漾着了!”
“青春的快乐”在哪里?诗人是通过小河的形象来回答这个问题的。不一定只有征服大海的惊涛骇浪才有快乐,也不一定只有温存的风花雪月才有快乐,平常的小河流水也有快乐,在平常的、平淡的行进中也有快乐。青年人,你自由地选择自己的道路,默默地向前走。遇到险阻和挫折,也勇敢地坚定地向前走。虽然没有强烈的引诱和刺激使你发出快乐的声音,没有似锦的繁花装点你的生活,但是,快乐和幸福,已经在你如海的胸怀中荡漾着了。自由与坚定,这是快乐的源泉。青春的价值,也在快乐中显示。
冰心另一代表作《繁星十》,也是写青年和青春的创造的。青年要像芽儿一样“发展你自己”,要像花儿一样“贡献你自己”,要像果儿一样“牺牲你自己”。贡献和牺牲自己,让青春闪闪发光,照亮社会,照亮人类,以实现青春的价值。
七月派崛起于抗日战争时期。面临强寇入侵的势焰,诗人们首先想到的是抵抗、战斗。他们歌颂的青春是战斗的青春。
艾青的《向太阳》是组诗。第七首《在太阳下》写了各种各样的人。“有的骑战马/有的驾飞机/驰骋在旷野/飞翔在天空……”这些战士们,他们的青春在太阳下闪着清新的光芒。
鲁藜的《春天》,这样写战争中的青春:“春天,没有忘却/ 在炮火里的我们/我们在战争里/也没有忘却我们的春天”。“我们的春天”,是战士们的青春热血和青春理想。野丁香花是自然界春天的信息和象征,也是战士们青春的信息和象征。战士们带着野丁香花走上战场,象征他们怀揣青春理想和青春热血走上战场。“大踏步地走着”,战士们的青春是自信的、有力的、勇敢的。
冀汸的《旷野》,写20位骑兵在旷野上驰骋,“旷野底边缘”是战争前线,他们正准备到那里去和敌人作战。每一个骑兵的年纪正好都是20岁,他们是一队青年战士。这首诗直接写战士的很少,其他的都在描写马。骑兵的青春气息和英雄气概,已经在马的雄姿、马的奔驰和马的嘶鸣中得到有力的表现,无须再去作更多的正面描写了。
1.3 祖国的青春意象
郭沫若是位爱国主义诗人,但他与闻一多不同。闻一多更多地看到祖国古老的旧,郭沫若更多地看到祖国年青的新。郭沫若诗中的祖国形象,是青春意象。《炉中煤》是典型的。这首诗的副题是“眷念祖国的情绪”。诗分四节,每一节的首句都是:“啊,我年青的女郎!”在诗人心目中,祖国是年青的美丽的女性。
在《凤凰涅磐》中,更生的凤凰象征新生的祖国:“翱翔!翱翔! / 欢唱!欢唱! / 我们新鲜,我们净朗,/ 我们华美,我们芬芳,/ 一切的一,芬芳。/ 一的一切,芬芳。”新生的祖国像春天的花那样绽放着生命,那样新鲜、净朗、华美、芬芳。不是夕阳,是朝阳。她已走出恐怖和噩梦,走向光明的未来。对于刚从几千年帝制下解放出来的中国而言,诗人的感受是真实的,诗人的理想是充满二十世纪时代精神的。
穆木天所期待的祖国,也是冰雪融化了的春天的祖国。他在寄给郑伯奇的《诗柬》中④,激情满怀地说:“啊!伯奇呀!歌!歌!歌!/‘民族魂’的真的歌,是永远的青青长长的绿。”绿色,是春天的颜色。中华民族的精魂,或者说民族精神,就是从冰封的状态中解放出来,走向春天,走向青春。那“永远的青青长长的绿”,是多么美好多么诱人的意象啊!我们今天不仍然在为这青青长长的绿而劳作、而奋斗吗?在《心响》中,诗人迫切地问:“啊!几时能看见你流露春光?/啊!几时能看到你杂花怒放?/神州,禹域,⑤朦胧的故乡!”前面长长的绿,这里的杂花怒放,都是在呼唤祖国的生命的春天。诗人常常将自然界的春天、人的青春和祖国的春天放在一起写。或明喻,或暗喻,构成难分彼此的青春意象。
现代派诗人戴望舒,1941年在香港被日本侵略者投进监狱,手掌受伤致残。怀着对敌人的愤怒和对祖国的眷恋,创作了名篇《我用残损的手掌》。诗人用伤残的手掌抚摸地图,仿佛在抚摸祖国的大地。当摸索到被敌人侵占的领土,诗人感到“这一角已经变成灰烬,/那一角只是血和泥”,诗句中饱含着悲愤。当摸索到未被敌人侵占的大地时,诗人想象到和感受到一个春天的中国:“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七月派诗人彭燕郊、杜谷、牛汉都有这样的感受与希望。彭燕郊把中国比作一棵老树,“冬日的老树已脱落尽树叶”,但它仍然在“追索希望”。剩下的树枝像张开的网,希望能网到春天。最后,他的愿望实现了:“听见了小鸟的春歌/老树欢愉地笑了/鲜绿的叶芽到处冒茁/它网到春天——春天真的到了” (《落叶树》)。杜谷则把古老的中国比作“古老的江” ,他对这条江说:“喑哑的江/瘦弱的江呵/你不要悲哀/因为春天总归要来。”(《江》)
生命美学认为,美是生命力的感性显现。上面三种青春意象,之所以美,就是因为它们显示了生命的力量。色彩意象中绿色是写得最多的。因为绿色是生命从枯萎中复苏的颜色,显示生命力的顽强。其次是花的绚丽和芬芳,视觉美与嗅觉美的结合,显示生命力旺盛的流溢。动态意象中,骑兵驰骋、飞行员的飞翔、步兵的大踏步前进,以及美女的娇笑、诗人的歌唱等,直接显示了人的生命的冲击力和亲和力。而小鸟的春歌、凤凰的翱翔,则是间接显示人的生命的灵动。生命力的美,就是这样通过青春意象而感动千万读者。
2 青春的感伤
青春是美好的,哪一位诗人不歌唱青春?青春又是短促的,因为生命短促,而青春只是生命的朝露,转瞬即逝。从古至今,哪一位诗人对此而不生感伤之情?北宋时期的文学家范仲淹,因《岳阳楼记》中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而为今人所知。其实,他的历史形象何止于此。他任陕西经略副使期间,是西夏王朝所畏惧的边防统帅;任参知政事(副宰相)期间,参与历史上著名的庆历新政。就是这样一位卓有建树的历史人物,当他以诗人的身份出现时,也不能不感叹青春的易逝。他在著名的词作《剔银灯·昨夜因看蜀志》中写下这样感伤的句子:“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人的青春一去不返,就是做了品级最高的大官,享有千金的富贵,又怎么能逃脱得了白发苍苍的结局。⑥
现代诗歌创作的鼻祖胡适也有这样的感伤:“四百里的赫贞江,/ 从容的流下纽约湾,/恰像我的少年岁月,/一去了永不回还。”⑦
胡适青年时代留学美国,多少年后旧地重游,不禁感叹青春的一去不返。虽然是以从容平淡的语气写出的,但读者不是仍能从中感受到一股酸酸的味儿吗?
感伤青春的逝去,其内涵是对生命的珍爱。珍爱生命是崇高的情感,所以,对青春的感伤虽然是悲情,但是是积极的悲情。青春的悲歌是有崇高之美的悲歌。
现代诗人运用两种意象来写青春的感伤。一种是失去的青春,另一种是失去的春天。对春天的感伤,是诗人的物伤其类,实质上仍然是对人的青春的感伤。
郭沫若的《凤凰涅磐》,写凤凰的再生。再生以前,它们诅咒“这样个阴秽的世界”,愤怒“这飘渺的浮生”,而怀念着新鲜、甘美、光华、欢爱的青春。怀念中流露着包括悲哀、烦恼在内的感伤。
同是创造社诗人的冯乃超,在诗歌创作上走着与郭沫若不同的路子。⑧他的青春悲歌,没有郭沫若的痛快、明朗,却有着郭沫若所没有的曲折、朦胧,似乎更含蓄,更有诗意。我们不妨欣赏他的《残烛》:“我看着奄奄垂灭的烛火/梦幻的圆晕罩着金光的疲怠/焰光的背后有朦胧的情爱/焰光的核心有青色的悲哀。”从将要燃尽的烛火里,可以追寻到过去的欢欣。一个藏在焰光背后,是过去的情爱;另一个藏在焰光的核心,是青色的悲哀。青色的悲哀是什么?青色,青春的颜色。青色的悲哀,青春的悲哀,青春失落的悲哀。过去的欢欣、爱情与青春的欢乐,现在已不存在了,只能在记忆中追寻了。情爱朦胧了,青春只留下悲哀,诗人是感伤的。
不仅仅是感伤。诗人要模仿飞蛾扑火,追求“死的陶醉”。在青春与爱情的火焰中化为尘埃,化为“迷离的梦烟”。这种炽热的情感,来源于青春的感伤,又超越了这种感伤。在超越中情感与意念升华了。
新月派诗人于赓虞的《山头凝思》,略带朦胧地写青春的感伤,类似于冯乃超的《残烛》:“春去了,希望尚深眠于零落的落花之中,/为了生命之欲愿终日辗转于骷髅之冢/今凝思山头之林下,痛哭于夕阳之残红,/将不老的悲歌投寄于苍空征途的孤鸿。”此段写失去青春的悲哀。人有生存的“欲愿”,不得不“辗转”于尘世。这个尘世不利于人的生存,因为它毫无生气,像一片死气沉沉的坟墓。自然界尚有希望,春天只是暂时睡在落花之中,它还会复生。尘世已没有希望了,因为它已变为骷髅,再无复生的可能。人也老了,只有“悲哀”是“不老”的。怎么办?惟有对着夕阳痛哭一场。夕阳跟人一样,即将坠落于山林,也许能理解人的悲哀。
冯至的《那时……》,副标题是“一个中年人述说‘五四’以后的那几年”。一个中年人回忆自己的青年时代。这个青年时代的青春意象,流露的是失落感。
青春失落了,理想失落了。诗人的追问,有多么沉重的失落感。面对那“无数死亡与杀戮”,恐怕不仅仅是失落感,而更多的是沉痛和愤怒。诗人的感伤,充实进了现实的内涵。
冯至写中年人对青春的怀念。戴望舒的《老之将至》,则写老年人对青春的怀念。这是诗人的想象。诗人想象自己老了以后,会这样回忆青春的年代:“而我在坚而冷的圈椅中,在日暮,/我将看见,在我昏花的眼前/飘过那些模糊的暗淡的影子:/一片娇柔的微笑,一只纤纤的手,/几双燃着火焰的眼睛/,或是几点耀着珠光的眼泪。”那些模糊的影子,是对青春与爱情的回忆。一个清瘦的少女,那只小手,那温柔的笑容,自然令人难忘。但诗人回忆的青春并不局限于此。还有“几双燃着火焰的眼睛”。这几双燃烧的眼睛,是几个年青人炽烈的热情吗?是毁灭腐朽的火焰吗?是锻造新生的火焰吗?那“几点耀着珠光的眼泪”,就不该是忧伤的眼泪了。应该是为一次成功、一次胜利而迸发的泪花;或是一次挫折、一次失败而激发的意志的闪光。那闪耀的珠光,该是青年人的喜悦,青年人的自豪,青年人的坚强。
多么美好的青春,可惜任何人都不能永远葆有。人老的时候,只能坐在坚冷的圈椅中回忆;那昏花的老眼,只能看到些“模糊的暗淡的影子”。
人都会老的。诗人还没有老的时候就想象老年的日暮昏花,老年的“记忆凋残”,老年的“孤独”,并不是庸人自扰。而是因为“老之将至”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人人如此,代代如此。所以,青春的感伤是永远的感伤。只要你读诗,不管是中国诗,还是外国诗,不管是古代诗,还是现代诗,你都会遇到这种永远的感伤,这留恋生命、珍爱生命的可贵的感伤。
诗人在直接写青春的感伤的同时,也借助失去的春天这一类意象来寄托这种感伤,间接地写怀念青春、感伤青春。生物失去春天,正像个人失去青春,它们之间有某种生命的同构关系。诗人们在伤春的时候,与其说是在伤悼枝头繁华的坠落、枯萎,伤悼落叶的凋零、飘散,不如说是在伤悼自己的红颜不再、白发生鬓。
春天远逝以后的世界,在诗人的笔下,是一些什么样的意象呢?
在闻一多笔下,春天远逝以后,是一个“堕泪”的秋天。“ 啊!秋是追想底时期!秋是堕泪底时期!”(《秋深了》)。
在于赓虞的《雾》中,春天远逝以后,是一个“暗雾的时代”。“就在这暗雾的时代之沟,地球似野兽正张着血口。”“想春神长住这个世界,除非将生命在春天埋葬。”
在林徽因的《时间》里,春天远逝以后,是“透澈的寂寞”。“现在连秋云黄叶又已失落去/辽远里,剩下灰色的长空一片/透澈的寂寞,你忍听冷风独语?”
在九叶派诗人陈敬容笔下,春天远去以后,是“一串滴血的/碎裂的心”。“远去的春和春的琴韵,/蓝空透明如蓝色的冰。”“谁在微笑啊谁在幽咽——谁,高高地投掷/一串滴血的/碎裂的心……”(《回声》)
春天远逝以后,诗人在冷酷的现实中对春天的怀念,以及由怀念与对比所产生的伤感,已是遥远的怀念,遥远的伤感。当春天刚刚逝去,春天美好的记忆还丰富地留在诗人头脑中,此时诗人产生的留连不舍的伤感,还不是那么遥远。那是近在咫尺的伤感,是牵衣含泪的伤感。诗人被春暮的残花所打动,自然会产生这种近距离的感兴。暮春的残花意象,被诗人用来寄托那种想挽留春天的希望和毕竟挽留不住的失望。希望与失望,都是对生命的挂欠,对青春的依依不舍。
李广田所写的残花是丁香花。他的诗就叫《丁香》:“绿的叶子渐渐地老了,/白的丁香也穗穗地凋亡。/消失了幽怨的、幽怨的芬芳,/却依然是那阴暗的,阴暗的衣裳。”
丁香花谢了,“凋亡”了,独特的花香也随着消失。曾经有的春天色彩(“白的丁香”)和春天气息(“幽怨的芬芳”),曾经为这寂寞、阴暗的深院带来亮点,带来充实。随着花的凋亡,深院复归于寂寞、阴暗。诗人在描述中间,叹息深院的失落,笼罩着感伤的薄雾。诗篇最后点题:“人间的青春”同自然界的春天一样,也是短暂的,随时会消失的。有生存经验的读者,自然会有更深一层的哀思:春天消失了明年还会再来,每个人的青春消失了,那是无法再寻找回来的。青春的感伤啊,是这样的无奈。诗人们为什么总是没完没了地重复这感伤呢?是美的回味吗?是情感的宣泄和平衡吗?
是的,感伤是无奈的,但感伤的诗是美的。诗人爱美,所以喜欢写感伤的诗。感伤的诗为什么是美的呢?因为伤感同眷恋一样,都是对生命的珍爱,体现了生命的崇高。前面这些伤感的诗,写的都是青春失落的现象,如花的凋残、人的衰老。这些意象本身并不美,但诗人寄托在意象中的情感觉是美的。对生命凋残的感伤,其内核是对生命的肯定,对生命崇高性的肯定。生命是崇高的,因为在所有的社会价值中,生命的价值高于一切,它超越其它的任何价值。没有生命不仅不能创造任何社会价值,而且社会就根本不可能存在。所以,诗人珍爱生命,感伤青春的失落,就是对生命崇高性的认同。
读完全文,读者一定会看出,本文没有论及爱情意象,也一定提出疑问:论述中国现代诗歌的青春意象,怎么能忽略爱情意象呢?是的,读者的疑问是对的。青春永远伴随着爱情,没有爱情的青春是不完整的青春。谈青春意象而不谈爱情意象,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更何况,中国现代诗人又确实塑造了繁星闪烁般的众多爱情意象。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笔者不论述它们,不是无意的忽略,而是有意的省略。因为爱情意象的研究,内容太丰富了,必须留待专文论述。如果可能,笔者打算今后继续研究,以弥补此文的不足。
注释:
①凤凰涅槃:涅槃,死亡的美称。郭沫若的诗篇《凤凰涅槃》,写凤凰集香木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
②白鹅:饶梦侃《春游》中的这句诗,原文是“白塘在泥塘里翻弄红掌”。《中国新诗库》的编者,认为“白塘”是“白鹅”之误(《中国新诗库》四集,第672页)。
③冀汸:七月派诗人。
④郑伯奇:创造社作家。
⑤禹域:指中国。禹,夏禹,大禹,夏朝创始人。
⑥林玲:《超越与自由——中国古典诗歌的魅力》,第155、156页,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版。
⑦胡适:《从纽约省会(Albany)回纽约市》。
⑧冯乃超与郭沫若:同为创造社诗人,但属不同艺术思潮。郭沫若是浪漫主义代表诗人,冯乃超是早期象征派诗人。
[1]钱理群,吴福辉,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周良沛编序.中国新诗库(1—5集)[A]. 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
[3]谢冕总主编.中国新诗总序(全10卷)[A].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4]杨匡汉,刘福春.中国现代诗论(上、下)[M]. 广州:花城出版社,1985(上编),1986(下编).
[5]陈思和.《中国新文学整体观》[M].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