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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情所困 迷途难返—中国古典文学中“弃妇”的情感困惑

2014-04-10汪渊之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唐琬弃妇焦仲卿

汪渊之

(苏州市职业大学 教育与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04)

“弃妇”,即被丈夫(或爱人、情人)休弃之女子。女性由于经济地位的历史失落,家庭地位也随之降沉,进而也就失去了诸多“人”的最基本的权利,沦为男性的附属,处处以被动的姿态生存着,有时甚至“想做奴隶”而不得。所以“被弃”向被视为历代女性最大的人生悲剧,而并非只是婚姻爱情的悲剧。

女子被弃有多种情形,下面就两种情况加以分析:一是婚姻与感情的双重被弃;二是婚姻被弃而感情未被弃。虽然在不同的情形下弃妇的心理感受、精神状态和生活质量截然不同,但相同的是她们都曾在感情中迷失自我,有的甚至在被弃后也未能有所醒悟。

第一种情形,婚姻与感情的双重被弃,即因男子负心另娶新妇,故女子被休回娘家。

《诗经·卫风·氓》即是一例。这首著名的“弃妇诗”以女性的口吻自述恋爱、婚姻的经过,这段婚姻最终以“我”的被弃而告终。对“我”而言,这无疑是个悲剧,其原因一般都认为是氓的负心,但细究诗中的描述,我们发现并非全然如此,“我”在整个过程中也有失当之处,即理智渐退,沉迷日深。

从诗歌的描述可知,“我”与氓年少时就已熟识并相处融洽,“总角之宴,言笑晏晏”[1]9,这既是一个美好而值得期待的开端,也是沉迷的起点。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人感情日渐加深,并已谈婚论嫁:“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1]9因“子无良媒”,故“我愆期”,这是个理智的决定。但氓的“信誓旦旦”,最终让“我”毅然与之再定婚期,彼时感情终占了上风,以至于忽略了氓的一个严重的品性缺陷—“暴”。由“将子无怒”可知氓对“我”的“愆期”带有斥责之意,甚至还 “发怒”(至少有发怒的迹象)。自己有错在先而迁怒于他人,其禀性可见一斑。而“我”对氓的这种反应却没有深究,也没能形成正确判断,更没意识到这是氓后来对“我”施以暴力的先兆。“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1]9“我”终为情所累,一误再误,以至于不可解脱。

定下婚期送走氓后,“我”每日在“垝垣”上等待氓的到来,没见时的“泣涕涟涟”,再见时的“载笑载言”,清楚地表明“我”已无退路。“我”无法控制结局,主动权在氓的手中,这是由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传统、礼教等多种因素决定的。困守般的等待,让“我”只能在期待与担忧的煎熬中沉浮,哭笑皆为氓,完全失去了自我。

当氓再次出现时,“我”终于如愿以偿,“以尔车来,以我贿迁。”[9]“我”义无反顾地出嫁了。虽然婚后的生活贫苦而辛劳,但“我”以苦为乐,毫无怨言:“三岁食贫”,“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1]9因与氓的感情尚在“沃若”之时,所以“我”满足于这种婚姻的状态。

如能就此沉迷一生倒也是件幸事,但残酷的是氓没让“我”有继续沉迷的机会,“我”惨遭休弃,被迫从迷梦中醒来,在痛定思痛的反思中逐渐醒悟,逐渐找回理智。

首先,“我”检点自己的言行是否有错,结论是“女也不爽”。没有任何过错而被弃固然怨恨更深,但这种煎熬式的反思使其理直气壮,所以紧接着“我”便怒斥氓:“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1]9一个言行没有准则的人最终成为负心人,也在意料之中。在对自己和氓有了清晰的判定之后,“我”对当初自己的只听其言、忽视其行、未察其心表示出深切的悔意。

如果始终处于这种怨恨后悔的情绪中,那无异是用氓的过错惩罚自己,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迷失,而且伤害更深。所以需要在更高的层面上恢复理智,使自己走出迷雾,以求解脱。

“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1]9在他人的嘲笑中默默地独自悲伤与思索,最后“我”终于认识到这样一个似令人绝望的事实:“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1]9这近似“枯鱼”式的呼告在诫己、诫人的同时,悲怆地揭示出女性与生俱来的富有悲剧性的弱点,这是由女性固有的封闭内向的生理、心理结构决定的。“我”终于醒悟自己的过错不在于勇敢地追求爱情,也不在于违礼出嫁,而在于一误再误地把自我完全迷失在氓的“信誓旦旦”中,缺少应有的理智。在诗的末尾,面对残破的生活,“我”发出了无奈而又决绝的叹息:“反是不思,亦已焉哉。”[1]9理智告诉“我”:事已至此,惟有认清现实,不再追究孰对孰错,不再纠结往事,才能消弥怨恨伤痛;再者,因无法惩罚氓,所以“忘却”才是唯一的解脱之道。但这只是理智上的醒悟,感情上的真正解脱尚待时日,摆脱情感上的依附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诗歌的字字句句让人清晰地感受到“我”欲求解脱而不得的伤感无奈,所谓迷途“知”返,但未必“能”返。

《氓 》中的女主人公在被弃后不断“反省”这段有缺憾的生命历程,不以泪洗面,不浑噩逃避,在渐渐恢复理性的同时寻求解脱之道,不由让人心生敬意。但《诗经·邶风·谷风》中的女主人公则是另一番面目:“毋逝我梁,毋发我笱。”[1]5被弃后还在担心自己安置的鱼梁等捕鱼器具将被新人弄坏。“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不远伊迩,薄送我畿。”[1]5还在计较自己被弃离开时丈夫只送到门限以内。“不念昔者,伊余来墍。”[1]5甚至还遥想当初丈夫只爱自己一人。此女被迫离开时的不舍流连,让人在感叹其善良多情之余,不免也怒其不争。被弃后只有悲痛哀怨,只有几近卑微的乞求,没有愤怒,没有抗争,甚至还幻想丈夫对其尚存一丝温情。这种完全丧失了自尊的态度表明她听任自己迷失在一厢情愿的感情中,不想醒来,不敢面对现实,又何谈解脱?被弃后尚如此“痴情”,足见其沉迷之深。

汉乐府《上山采蘼芜》中的“故人”即为弃妇,与“故夫”偶遇,当问出“新人复何如”[1]376时,一定不会是等着“故夫”来讥讽她比不上新人,那么“故夫”的“新人不如故”一定是她最期待的回答,何况还有具体的解释:“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1]376这是容貌上的比较。“手爪不相如”[1]376,这是女工技能上的比较。这样的回答定让女主人公心潮澎湃,情不能已,与故夫告别后她一定带着精神上的满足回去沉浸在对往日的追忆中,而这种回忆因为有了“新人不如故”的称赞,势必变得温情脉脉,更让她陶醉沉迷。当日“故人从閤去”[1]376的怨恨羞辱已消失殆尽,以后的日子将在反复回味“故夫”的赞语中度过。如果他们之前真的有过恩爱的话,那么此女更将无力自拔,她对“故夫”的情义始终未断,否则何以相逢即问“新人复何如”这个问题?由此说明,这个问题在她心里已想过千百回了,她内心希望在与“新人”的比较中“故夫”能记住她,这其中虽也显示出她的几分自信,但这种自信更有着作茧自缚的味道,在有损自尊的同时也伤害了那位“新人”,这一结果只能增添“故夫”的男性优越感。

被弃后尚不能了断痴情,幻想或希望前夫仍对自己余情未了(主动让前夫继续统领自己的情感世界),这恐怕是大多数被弃女子的通病。这种自欺欺人的心理,是她们被弃后聊以度日的精神支柱,因为只有如此自我安慰,方可认为自己尚有价值,不致由于被弃而完全否定自己;虽不足为外人道,但可以让自己内心渐趋平静,对她们自身而言,也可算是一种解脱,虽然在他人看来只是一种自我麻醉。

第二种情形,婚姻被弃而感情未被弃,即女子虽被休回娘家,但并非由于丈夫移情别恋,而是被逼无奈,也就是说在感情上这类女子并未被弃,《孔雀东南飞》即为典型一例。焦仲卿对刘兰芝的感情已到了“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1]377的地步,而刘兰芝也正因为深知此情,所以在被休离开焦家前还能把自己打扮得“精妙世无双”[1]378。自尊自重固然是主要原因,但焦仲卿的“誓不相隔”[1]378乃是她强大的精神支撑。形式上的被弃虽对刘兰芝有伤害,但丝毫无损于她的自信,所以后来面对县令、太守的提亲她都有勇气拒绝,她不需要用新的婚姻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不需要用新的感情来填补自己的心灵,她的感情世界没有缺憾。

虽然焦仲卿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但他也不是能将誓言变为现实的大丈夫,尤其是听说刘兰芝即将另嫁他人,赶去见面时竟出言相讥:“贺卿得高迁……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1]380“何意出此言?”[1]380这是沉浸在焦仲卿为其构筑的感情世界中的刘兰芝所始料不及的,刘兰芝没想到所谓“不相负”的誓言下竟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1]380当日她能体谅焦仲卿的无奈,而今日焦仲卿却连这份该有的体谅都没有。“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1]380在这样的情形下说出此话,除了悲壮更多的是愤激与无奈,与其说是以死明志,不如说是以死断情。本来在兄长的逼迫下坚守对焦仲卿的承诺已是太难,焦仲卿的误解使她顿感苦撑已无意义。所以“举身赴清池”[1]380是她斩断情丝最容易的办法,也是她的解脱之道。

刘兰芝不是盲目地从一而终,因为她的感情是有回应的,从这点上说,她是理智的;但也正是因为沉浸在彼此永不相负的深情厚意中,所以刘兰芝对焦仲卿懦弱的个性缺乏正确的判断。焦仲卿是不可能违抗母亲的意志再迎她回家的,也许刘兰芝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因感情太深而仍然抱有一丝希望,翘首苦盼破镜重圆。出于对焦仲卿“誓不相隔”的绝对信任,刘兰芝以拒绝另嫁履行着承诺,同时也为这段已无婚姻保护的爱情继续投入自己的感情,以己度人,她自然不会想到焦仲卿会怀疑她的忠贞不渝。所以当焦仲卿以为她见异思迁时,她猛然惊醒,焦仲卿对她的感情并非她想象中的那般完美,而要解决现实问题仅靠誓言是远远不够的。焦仲卿责怪刘兰芝爽约的实质是其无力迎她重归的推卸责任,此举让刘兰芝情何以堪?焦仲卿固然不是负心之人,但却是让刘兰芝伤心之人,不仅在于他没能实现“还必相迎取”[1]377的许诺,而且在于他对刘兰芝的那一丝不信任,这种不信任让刘兰芝在投水自尽时内心有了真正被弃的悲凉。

刘兰芝始终坚守着自己的爱情,始终坚持着自我的选择,在被动的处境中尽力争取着自己的主动,所以她赢得的不只是同情。不过,这些理智表现的背后,依然是对焦仲卿的“依附”:“勿复重纷纭……何言复来还?”[1]377-378表明刘兰芝在即将离开焦家时很清醒。但在踏入娘家大门前与焦仲卿分手时,终于在焦仲卿“誓天不相负”[1]378的反复倾诉中由绝望生出了一丝希望:“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1]378而后便是拒绝另嫁他人。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当焦仲卿说出“卿当日贵胜,吾独向黄泉”时,她即言:“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由此可见,刘兰芝总是在自觉不自觉地认同着焦仲卿的意志,真正独立的判断和行为很少,困守在焦仲卿许诺的又被她自己美化的感情世界里。

陆游和唐琬曾伉俪情深,但陆母不喜欢唐琬,强迫陆游休妻,与焦仲卿、刘兰芝事的前半段很相似。不相同的是,陆、唐二人没有殉情,分离几年后两人在绍兴沈园偶遇,此时已是一个另娶,一个他嫁,可以想见重逢时的难堪。唐琬征得丈夫赵士程同意后,遣人送“黄縢酒”等物于陆游。陆游借酒浇愁,信手在园壁上题下《钗头凤》,唐琬见后即和词一首。此后不久,唐琬抑郁而亡。

陆游的《钗头凤》字字皆泪。“山盟虽在”[2]680使往事历历再现,让本就“咽泪装欢”[2]680的唐琬情何以堪?我们无法判断唐琬与赵士程之间的感情到底如何,但从允许唐琬送酒于陆游这一点来看,赵士程是个宽厚之人,对唐琬也不乏应有之尊重。那么唐琬再嫁后的生活应是较为平静的,但此次意外重逢,一阕《钗头凤》让她内心翻江倒海,感念陆游的深情,回忆往日的恩爱,自此她便沉溺其中难以自拔。“心事” “难”诉,意“难”平,情“难”绝,“瞒”人易,“瞒”己难[2]680,终亦为情所困,身心俱损,以至早逝,再次验证了“女之耽兮,不可说也”[1]10。

与刘兰芝相比,唐婉缺乏抗争、坚守的勇气,显然她不能忘情于陆游,但再嫁至少在形式上说明她已屈从现实。这种内心与外在的不协调需理智方能调节,而唐婉显然不具备此等理智,一首词即让她放弃平静又迷失在情感的海市蜃楼中,以至于“病魂常似秋千索”[2]680。相比焦仲卿,陆游更为懦弱,更少担当,但更具理性,虽写过多首怀念唐琬的诗词,但作为男子他更多地是憧憬着“王师北定中原日”(《示儿》),以至“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遗憾自己“心在天山,身老沧洲”(《诉衷情》),胸怀天下方是男儿本色,儿女之情只是爱国诗人落寞时的安慰。相对于女性在感情中的难以解脱,男子则是“士之耽兮,犹可说也”[1]10。

这类在感情上未遭丈夫抛弃的“弃妇”,既幸又不幸,她们挣扎在没有婚姻保护的情感中,在希望与失望中过着身心俱疲的生活,在放弃与执著中耗损着自己的生命。丈夫的感情让她们甘之如饴,弃妇的身份让她们举步维艰。从此种意义上说,这类女性更难以从感情的羁绊中脱身而出求得内心的平静与淡然。

这些古典文学中的“弃妇”在情感上的被动、无助、隐忍,虽也有觉醒抗争,但始终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命运和生活局面,尤其是被弃后的难以真正解脱。个中原因发人深省,一是由于两性不平等的外界因素,一是由于女性天生多情,极易在感情中丧失理智。所以女性只有增强自己内省自觉的能力,让精神更具活力,让心灵挣脱束缚,不再依附他人,才能拥有从容、独立的情感。

[1] 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一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 潘百齐.全宋词精华分类鉴赏集成[M].南京:河海大学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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